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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14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8482 更新:2022-01-01 06:13:31

    二十三

    1

    我再回到少林,说白烂点,就叫一个物是人非。

    幸而陆厨娘还在。

    头发乌亮,一条又粗又大梭枝木似的辫子盘在脑后,那般体型依然与硕大的冬瓜不分敌我。她挨个儿敲了敲我与小克的脑壳子,以示我们出家之人不该如此执念团圆之乐。话未毕,便将我们同时揽进怀里。被那一身腩肉挤得脑皮发怵,简直喘不上气儿。

    掌管一寺众人的膳食在少林绝对算个肥缺,而陆厨娘对待我们三人,没少假公济私。失了“普度众生”的佛心却多了舐犊一般的人情味。少林六年,我随了大伙儿喊她“陆厨娘”,然而内心深处,一声“娘”却唤了百遍千遍。小克早锈红了眼眶,没再摆那些荣归故里的臭谱。我很欣慰当年那个与我互相挤兑互相扯皮互相诋毁的小秃驴又回了来。

    往事如一道山洪,冲开了记忆的豁口。我看见了她额头眼梢不易察觉的细细皱痕,也看见了她盘起的髻子中匿藏的根根白发——两年前的画面里,这些都应该是没有的。

    陆厨娘好容易放开我们,连说小克还是秃着好看,现在他脑袋上长满了的黑发就跟野猪鬃毛一样;接着劈头盖脸就兜我几下,掌力惊人,几乎把我拍散了架“让你瞒我,让你瞒我!”

    “我好歹是前朝太子哎!”我抱头讨饶,搬出那个特殊身份来抗击打。

    “莫说前朝太子,哪怕当朝太子来了,老娘也照揍不误!”陆厨娘对此名头嗤之以鼻,下手反而愈加凶残。也罢,算我偷鸡不成反蚀米。

    就在我们与陆厨娘闲唠的时候,发现季米不知何时已经溜了号——看来那是丑媳妇见公婆前的“怯场”。我欲再去拜见方丈,一个小秃驴却告诉我说,方丈在与季少侠弈棋。

    “什……什么?!!”老秃驴棋瘾很大,逮谁都要厮杀几盘,而这位季少侠不加考虑,竟欣然同意。

    季米棋艺不错,与他对弈只需让先,我们二人便旗鼓相当互有胜负。但与倪珂对弈四年,他饶我九子,甚至练字读书一心多用,我仍未尝胜绩。这个过程,就和隔壁围棋幼儿园大班的高手屡屡挑战弈秋一样属于自讨没趣。我说弈秋你可能不知道,换成聂卫平你就通彻了。总之,观棋十日不忘,复盘一子不差。那厮当真牛掰得很!

    小王爷博学广闻,若非心肠太损,完全可以去国子监教书育人。至于我,教书就不必了,去芣苡楼育育人还是可以考虑的。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倪珂也让我因一盘输棋在少林干耗六年。季米……马三立的身段,你豁什么胖!

    “胜负如何?”我在方丈禅室外候了不多会儿,季米开门出屋。

    “我赢了。”一张脸是微风拂荻芦的平静。

    “哎?”莫非时隔多年,这老秃驴的棋艺怠了?

    方丈随行于他身后,笑得容光焕发,精神擞然。见我便说,“季少侠心干意净、一尘不染,实不愧是人中龙凤,老衲输得心服口服。”

    好费解。

    2

    嵩山之巅,飕飕的风砭人肌骨。即将夕阳西下,霞光蜿蜒,天际一片渗血的红。

    “昔日殿下入室少林,便是少林弟子;如今殿下鱼游入海,则是少林的贵客。”我于少林六载春秋,苦难实叫罄竹难书。而今我苦难的源头张口闭口皆是“殿下”,这般客气,令人顿觉牙都酸倒了,难以搭话。

    我在寺里的时候方丈永远摆放着一张开追悼会时才会摆放的领导面孔,每当主动找我聊天都顺便肩担着“渡化劣徒”的重任——他老人家就是政委,就是党总支,就是妇女主任。满嘴的“般若波罗蜜”,切不可和他多唠,否则能直接把自己给唠休克了。

    好在他没有嫌我总给少林抹黑,没有不允我自称师承少林。因为相较“前朝太子”,我更喜欢“少林弟子”这个身份。关于这点,我想我是应当感激的。

    我与方丈远眺山下,将腰板站得挺直,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俄而,方丈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不能说自己看见了一汪清碧的池水里俩妙龄女子正在洗澡——其中一个身材比较惹火,另一个皮肤白些,都尚值得一看——只得信口乱诌,赞誉了一番少室山的娟好风光。

    “殿下难道不曾看见战火一至,尸横遍野,血染河江?”

    “弟子命悬一线,自顾不暇,遑论苍生。”

    “殿下出生于帝王之家,尚能背尘合觉。不现习气,不染戾气。不贪、不嗔、不痴。确凿难得。” “戾气”二字也许你不太明了,其实就和一个气球内部充满氢气一样,一遇火星便炸。他的意思是,我的际遇足够让自己长成见谁都怀着抵触情绪的反社会份子,可我居然没有如他所料一堕到底,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我微微一笑,别无他言。

    “殿下心中自当有两盘棋不解,老衲今日为你释疑。”

    3

    木格窗外疾风忽至,一时间电光大闪,雷声躁动。屋内二人,一个白眉老僧,一个俊美少年,各自面含淡笑地饮茶下棋,似乎毫不为骤变的天气所动。

    “我曾拜访宫里一位霍姓的御医,望他出手相救。岂料他却执泥于一掬愚忠,不肯施治。笑话!一孺子小儿的性命与江山社稷何干?!”少年人落下一子,碧眸泊笑,道,“近些日子我偶得一本医经奇书,得知有一叶如龙须的珍稀檀木,入水便沉,弥久不烂;焚之入体,可祛百毒。我多方打探才知晓,这中原唯一的一棵龙须古檀竟早已化作少林寺内的一尊如来佛祖像。”

    “小王爷所托之事,怕是有诸多不妥。”

    “佛祖释迦穆尼曾舍全身而求半偈,何况此区区一座木佛,何不焚之救人一命?”少年人又落下一子,看似融入全局平淡无奇,实则步步紧逼暗藏杀招,“大师的佛心,可不诚。”

    “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不能见死不救。只不过……”

    “大师有话直讲便可。”

    “恕老衲唐突,想小王爷年纪轻轻已身居高位、坐拥厚赀,便是前世功德今生得报。可此一身不该有的戾气,只怕终究害人害己。”

    “人生在世,百病丛生。珂虽年轻,遭遇已是难计。若干年来,所遇若善,我便视它为缘;所遇若恶,我便视它为债。所谓‘无缘不聚,无债不来’,珂自坦然接受,心中从未忿怨不平。而大师口中的‘高位’‘厚赀’他人看来兴许福荫无量,于我眼中,却只当是活人坟冢。王府为棺柩、金玉为香烛、绫罗为挽幛……”少年人红唇微绽一个浅笑,碧眸不起波澜,也不见一丝被冒犯的不悦,仅仅淡然道,“我不过是一个守灵人,‘戾气’二字,言重了。”

    恰时倪珂年方十七,一张鲜艳夺目的脸庞看来更胜画屏中人,但其言谈神态却泄着浓厚倦意,全然不具少年的血气方刚。少林方丈本衍大师年过花甲,闻其所言也不免心中一凛。细细思索,落下一子道,“小王爷博学广闻,通佛晓理,定然明白‘病到方知身是苦,健时都被五欲迷’。”

    “‘八万劫终是空亡,三千界悉从沦没。’红颜翠袖弹指便是鸡皮鹤发,富贵荣华到头不过蛇足赘疣。佞绅绮语动听,诤臣妄言逆耳。可人之将朽,最值一听的何尝不是童年耳边的货郎鼓。”倪珂点了点头,径自一笑。

    “小王爷棋艺精妙绝伦,老衲五体投地。然下棋之人皆知‘彼强自保,势孤取和’的道理,小王爷又何必因那些‘求不得’的执念,枉生痛苦?”

    “何谓‘求不得’?”

    “小王爷已位极人臣,却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岂非执念颇深,‘求不得’?”

    “昔日佛祖尚未悟道,雀巢筑顶、芦茅穿膝,世人看他亦是求而不得、愚不可及。与大师你布施持戒相同,花开不为争妍仅为留芳,再扣其‘执念’的罪名,岂非失礼?”

    “只是观棋知人心,王爷既非偏执贪痴之人,仍不可为、不想为而为之,老衲不解。”

    “我亦不解。”倪珂大笑。

    本衍大师的白子其势绵长,循序渐进,见招拆招;然而黑子攻彼顾我,动须相应,全无破绽。棋过大半,仍旧胜负难测。

    “老衲知小王爷心意已决,断不能改。然我佛慈悲,见苍生蒙难又岂能坐视。今日斗胆与王爷定下一约殿下留于少林,老衲自当相救。待殿下弱冠成年,如愿随王爷回府共争天下,老衲立即放行,再无多言。”

    “大师愿意相救,恩同再造,感激不尽。即便六年后殿下愿随我同行,我仍可指天立誓只须他痊愈,从此往后无论何时何地,但凡少林僧人在场,玉王府之人必得避让三分——不可滋事生非,不可毁物伤人。可假使是时殿下未愈……大师空度我六年,而战机转瞬即逝,恰如树已擎天,盘根更深,撼之更难。”倪珂轻轻落下一子,打破方才二人胶着不下的战局,定下了乾坤。如画的笑意溢了满面,他一字一顿“我若起兵,必灭少林。”

    本衍大师本想以棋度人,令对方铩羽而去,怎料事与愿违。他亦知先前势均力敌的棋局如今已成倾斜,而自己一生阅人无数,终是看不穿眼前这个温文尔雅却由始至终拒人千里的少年。不禁黯然失笑,道,“老衲今日以礼相待,并非攀权富贵贪生怕死,实乃敬佩小王爷定慧超凡世之人杰。孑然一身尚可挽救大厦于将倾,何不自度?”此言一出,已是真心实意替这少年惋惜。

    “可惜,可惜!我久堕于深渊,如鱼无水如鸟失翼。满身业秽举不胜举、述不能尽,终难涅槃。”

    倪珂言毕复又大笑,继而投子认负。

    4

    依然是少林方丈本衍大师的禅房。秋阳晴暖照人,恰如匹匹黄缎。

    不见当年那个蜜发碧眸的绝美少年,倒见一个青年。白衣胜雪,黑发高束,剑眉不画自黛,星眸湛蓝冷冽。一张无喜无忧无表情的脸庞,与先前那不时面盈浅笑的少年相比,另有一番赏心悦目。

    “弈棋我非你对手,若是比剑,你却未必如我。大师身为出家人,想言当言,何须多此一举。”青年抬眼直视面前的白眉老僧,说话声也清冷非常。

    “季少侠快人快语!”本衍大师示意青年执黑先行,兀自笑道,“那么依少侠所见,老衲想说什么?”

    “我们二人本欲在大漠终老一生,不再踏入中原一步。若非简森毒发益频,绝不会回此是非之地。大师应当知道,在下此行归还易筋经是假,求少林施于援手解去他身中之毒才是真。”一想到那不知所名不知所来的毒,季米不禁微微皱眉,万年不变的冷淡面容也泛起细澜。

    “少侠所持的可是那闻於天下的名剑,当吟?”本衍大师不曾接话,转眸望向了置于案上的黧黑长剑。

    “此剑是他甘愿拼上性命为我取回,我自当日夜带于身边,不会轻易转交他人。大师若是忌惮当吟,倒也容易。”季米棋思敏捷,落子如飞,面不作色道,“只须答应相救,我便斩下手指留于少林,誓言从此决不仗剑伤人。”

    本衍大师只当是年轻人的意气之言,并不放置心头。然见眼前的青年形容认真神色坦荡,竟无半点斗狠与玩笑之意,不免开口相劝,“少侠剑术超凡拔俗,斩指立誓,岂不可惜。”

    “流水高山,互不相负。伯牙尚且绝弦以酬知音,而在下自问剑术远不比伯牙琴技,有何可惜。”季米顿了顿,浅浅思量少顷,又道,“倘如方丈不肯答应,我们当即离开。”

    “这真是少侠所想?”

    “不。依我的性子,方丈若是拒绝,即便今日不可全身而退,也定然留你少林一众尸首。待与简森了却残生,再当自戕相谢。只是这些非他所愿,我也仅得作罢。”

    “缘起缘灭,浮生易度,生老病死皆无可避免。既然命定之事回天乏术,何不坦然面对,一笑置之。”

    “在下生长于大漠,不明中原的风土人情,也不愿受教于这些迂酸的儒风佛理。大师请恕在下狂妄我素来不信天命,唯信自己;不敬鬼神,唯敬‘投我以木’之人。”

    “听闻少侠乃中原人士,却成长于漠北蛮夷之境。其间可有何不为人知的渊源?”

    “想他自小命途多舛,亦不以为意。我若还执泥于前尘旧怨,岂不可笑。”季米落下一子,抬眼正视身前老僧,双眸好比蓝焰凝簇,吐纳一如赌咒“今生债,偿则偿已;所剩所余,一笔勾销。”

    “少侠真乃至情至性之人,心无旁骛方才无懈可击!”本衍大师深舒了一口气,不由得脱口而叹,“此晦戾之剑终究寻得了名主,实算武林一大幸事!”

    两兵交锋,黑子虽然攻势凌厉,不留退路;到底白子棋高一着,胜负转眼已见分晓。季米好似全不在意,并不苦思,随性落子,竟也挽回了几分颓势。

    “不瞒少侠,老衲依然有心规劝殿下脱离苦海,皈依三宝。”本衍见对方子子磊落,字字坦诚,便也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

    “大师若以解毒为由强加挽留,他定掉头而去;相反,大师若以少林全寺僧人的性命相商,他是多情之人,或许可试——”近乎透明的薄唇轻启,露出淡淡一笑,“当然,也仅是‘或许’。何况,云在青天水在瓶。我想大师心怀慈悲,必不会如此。”

    与多年前那盘徒存遗憾的棋局大不相同,本衍只觉如饮甘泉,笑意难掩,“这局棋老衲开得荒唐,便算输了。”

    第章

    二十四

    1

    方丈告诉我说,由龙须古檀雕成的木佛少林仅有一尊,已无法为我祛毒。

    “若说当今世上的第一解毒高人,怕是非你师叔本末莫属。那日小王爷造访敝寺,我正与本末谈经论佛。他听得小王爷前来,竟甩袖而去。众僧皆出言相留,直言有贵客莅临少林问禅,断不可造次。‘王侯将相何以为贵?’本末他哈哈大笑,只道,“老衲要去迎的,虽暂困于浅滩,却乃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的九重真龙。”

    听闻我那师叔本末言谈举止皆如其法号,不剃烦恼丝、不着和尚袍。说话乱七八糟,行为颠三倒四,令人啼笑皆非的糗事,几笸箩也兜不尽。不仅如此,据传各个地界的芣苡楼内均有他一个“徐娘犹尚多情”的老相好,老叫人眼红了。我没在寺里见过他,现在想来,兴许在寺外已与他打过一个照面。

    暂且不论解毒的本领如何,那老家伙的确颇具先见之明。摆摊设挂,定然生意兴隆。

    “可惜你那本末师叔偏生闲云野鹤,云游四方,飘忽无定。殿下的身子怕是难以撑到其回寺之日。”方丈捻着佛珠,对我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需解身中之毒,何不回京?”

    “弟子不敢欺瞒方丈,而今太子玉王势成倒悬,如弦已绷紧,旦夕即断。弟子一旦回京,则均势必破,战火必起。”我轻轻叹一口气,“两年前弟子绝尘而去,亦是为此。”

    “殿下此言差矣,水湍无恐岸埽,云高何惧峰险。沈疴痼疾,权且由它自去。”

    不知何处而来的薄雾笼罩了我的视野。日落霞赤,遍野秃驴的少室山此时看来,何其姽婳。方丈露出一个故弄玄虚的笑容,径直的眼神与唇角的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渗着一股子说服力。我细细琢磨着那句话的意思,终于了然彻悟,不由向他老人家拜谢,“弟子受教了。”

    “不以功名为鞚;不以利禄为楫。殿下马骏舟轻,定能来去自由,闲身空老。”方丈又露出一个笑容,道,“老衲送殿下一程。”

    2

    离寺前,我欲拜别陆厨娘。一脚踏进她的庖房,恰巧见到她将一只食屉交与一个头戴大毡帽的小厮。那食屉虽未描红画绣,却也素雅精致,与眼前五大三粗的陆厨娘,实是肥瘦不搭。

    “几里外便闻见了这肴馔之香,陆姑娘好口福!阔别多年,不知她可安好?”

    “终日忧心忡忡,水米不进,憔悴得紧。”陆厨娘见来人是我,长叹口气,拧眉道,“她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江南小菜,我便每日变着花样儿做上一些,遣小厮替她送去。”

    “厨娘何不亲往?”

    “你们唤的这声‘陆厨娘’,实乃我随了夫姓。当年葵儿的父亲为了他一生的挚友,弃了我们母女三人而去。我与那老冤家怄气,竟鬼迷心窍般也扔下年幼的葵儿与她姐姐,入了少林。”陆厨娘说着,眼里泛起朦朦泪光,“想她们姐妹二人无父无母,沦落江湖,实在可怜。而今她虽走投无路前来投我,可心里对我的恨意却是未少一分。而我身为人母,遗弃亲女,还有何颜面再出现在她跟前。”

    那个送饭的小厮半张脸遮在大毡帽下,我瞧他一晌,总觉得此人的身形眼熟得很。见我看他不休,他便将帽檐压得更低,闪身而出。

    满脸“悔不当初、痛不可挡”的陆厨娘让我感到极为陌生却又极为亲切,曾几何时,她不以凶蛮设防,不过是个把胳膊抡圆,在河边挥舞棒槌捶打衣服的寻常女子。想来也唯有失去至亲之人,才会任这般无可奈何的情绪随性流露,犹如剐去肝肠,十足不像样。

    两年来每个暗暗长夜,我想起倪珂,何尝不是如此。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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