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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9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25351 更新:2022-01-01 06:13:28

    方才喷溅的血也已染上执剑人的眉梢。脸色惨白如覆霜,复欲拔剑,不料肩膀竟被人牢牢按住。听那铿锵话音似画杆金枪来往交锋,即知是部日固德的十一子,哲巴亥。

    “他是汉家皇子,你怎能不知若非你引狼入室,我樊凉又如何会陷于灭族之灾”

    猛一下挣脱身后之人,转身怒目而视。一道白光乍泄,哲巴亥脖子上挂戴的一串琅茄浪嬷18湓诘兀3霾x樽吲贪愕那宕嘀嘁粑宋瞬痪r还崂滟睦俄耸本谷绯阊嬷蛏瞻阊欤说谜馨秃バ耐芬徽蟠饭摹共恢问背鼋#幌笊隙嗍沽Π敕郑约憾ㄈ簧硎滓齑Α2挥擅媛段非又厮煽耸帧  季米亦是瞠目一怔,掉头便走。

    “师父呢”

    淳尔佳道了声国师前去探营了,便落坐于榻边。季米已褪下了日里染血的银束外袍,仅剩一件月白中衣。倚头于狼皮,弓着一腿,乌发雪肤下的一张脸愈加泠然难近。点一点头,举臂喝了一口酒。酒液探下喉咙,一如吞咽刀锋般刺疼。淳尔佳似乎还说了些什么,但季米没有听见。他隐约听见长安城内新制的箜篌在弹拨旧曲。

    他想起这个时分芣苡楼的歌姬正在对镜梳妆。

    “今儿当真邪杀怎地如何也画不好眉”湘女气得将那染黛的羊毫掷于地下,却被一只手接住了。

    “描眉画黛最现功夫,你这浮躁性子自是不可。”湘女回眸见了来人,兀地心跳怦然,怒噪散去大半。简森捻转着手里的黛毫,也不寻思着好好落笔,非将那眉尾画成双叉,惹得一众旁观的粉黛香绢掩面,咯咯笑个不止。

    “花开并蒂,鸟飞比翼,”简森一把抓过湘女捶打泼闹的手,收在怀里。勾唇一笑,“这眉儿可是愿你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你竟不谢我。”

    九衢灯火上阶痕,一任天女下凡尘。绿鬓红裳的歌姬宛似伴水蒹葭,极尽轻盈媚态,一曲舞罢再一曲。简森抚掌击节,不时与她四目传情,放肆大笑。季米于一侧愔愔注目,亦不觉琴瑟聒耳,而自己早已唇角微动,饱含笑意。

    此夜过后,或许记得那支曲子那支舞的人不多,可“并蒂眉”却成了长安街头最为流行的一种眉妆。

    前尘旧事须臾趋出相见,恍如一夜梦回。

    “那日与你一同出手相救的,可是那个汉家的皇子,简森”淳尔佳有心与他搭话,“都说那汉家皇子俊得便如山神一般,原是真的。”

    “你又未见过山神。”季米以手枕头,阖起眼睛。显而易见的逐客令,想是极不情愿提及此人。当日让裴少颉代转一言,说不怪他。确是话出真心,可到底抒意难平。一方面心存侥幸望来人不是简森,一方面又巴不得早日相见。昨日还对酒仗剑、耳鬓厮磨,今朝却要捉襟沙场、生死拼杀。为难得叫人蚀骨断肠,也恁地活该。

    淳尔佳被堵得没了话。走向门外,回眸一声轻叹,季米,你的杀气太甚了。我怕咬了咬唇,终是咽下了后话。

    “少侠面上刮下的霜,能叫十里外的河水也结上冰去。”话说当日简季二人离开玉王府,不及细细观赏道旁的林卉芳美便一路北赶。

    “你看那户人家田亩萧疏却丝织满户,屋主定然是个女子。来,笑一个嘛。样貌绝世风采超凡的季少侠若展颜一笑,今夜便可免去餐风露宿了。”眼见日落月出,行至荒郊,难觅宿处。简森去叩响那柴扉时,又回头没正经地叮咛道,“万莫说我是你情郎,屋里的小娘子若失了念想,定要将你我撵打出门。”

    来应门的果然是个女子,不过豆蔻年纪,还带着一个弟弟。

    “可能打壶酒来半温。”进门后便一直沉默无言的季米突然对那农家丫头勾唇一笑,定眸看她,语气温软地唤了声“姐姐”。活似见了铁树开花,那名唤蕊初的丫头晕开一脸羞赧的红,赶忙出门打酒。季米瞟了一眼身边之人的微微错愕,略带挑衅地挑了挑眉,复又冷脸若霜,不容昵近。

    白吃白住在简森的盘算之内,但不要钱的陈年女儿红无疑算作意外收获了。这前朝太子仗着轻功举世无双,厚皮骚脸一声“赀财不傍身,我自随用随取”,便将那摸瓜偷枣、踰墙飞梁的勾当干得意兴盎然,十分熟稔。世人皆颂他潇洒闲放,不为红尘所束。如同岸上之人难知江海之深。简森的不舍与不得不舍,唯独季米最是看得分明不然他为何会在听一曲农家丫头信口唱来的双白鹄时,枯坐出神,满面怅惋。

    忽然卒疲病,不能飞相随。

    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

    季米不由忆起初见倪珂的那幕场景发若金丝甘蜜,眸若孔翠开屏,持扇立于鸾彩窗外。一时间满园缤纷全不及此人凝眸一笑。他当下怔得难出一言此一生二十载,还从未见过这般标致的人儿。虽说容色极致清艳阴柔,周身上下竟未沾染半点女儿家的朱粉之气。简森回眸寻他,二人遥遥相视。一如风中树,一如水中花,正是不可胜收的一画风致。

    “可惜你我本可以成为朋友。”而小王爷对自己,又何尝不是笑容可掬,和颜悦色。喜与厌不遮不藏,淋漓毕现。

    此番离开中原,许将再无归去路。季米有意说想于樊汉交界之地多留些时日,待好生看一眼琼花柳絮,看一眼蹀廊画桥,看一眼此去经年的春暮秋水。简森打眉看他,颔首便笑。他们之间,彼此酬谢,从来多馀。

    仅是不愿他不痛快。

    哪怕这不痛快只有一芥毫,一甲尖。

    时至傍晚,长天帛彩婀娜。

    借宿几日,简森闲来无事便手把手教同屋的少年武功。亦没少对季米倾吐狎昵调俏的浑话,屡屡将那不谙男女情事的农家丫头臊个满脸绯红。可天下到底没有不散的筵席。蕊初抬袖挥别,一个笑还未绽满,却已泪流如倾。

    季米先行至了门外,忽见简森伸出手指在那丫头耳后的髻子处轻拈一下,复又拳起手掌。将手心置于她眼皮下缓缓展开,竟有一只凤蝶翩翩而起。“梁兄啊梁兄,今日我二人缘尽于此,你也莫哭哭啼啼爱杀了我,英台可还等你去咧。”简森一起手,那只凤蝶便飞走了。蕊初先是被这戏法逗得忍俊不止,忘却脸上泪痕未干,“噗嗤”笑出了声。待反应过来话外之意,又不禁羞得面红耳赤,结口钝舌起来。

    “姑娘典卖珠钗,煮酒炙脍盛意相待,多谢。多谢。”言笑犹在耳,弄蝶人已跨门而去,徒留一个轻俊挺拔的背影。

    蕊初全似出魂般望着那抹蓝衣身影,忽而心头想起什么抬手触向发髻,便摸到了一支钗,仿是恰才那翩然而去的蝴蝶幻化而来。凭指辨认,亦知价值不菲,绝非自己典卖的那支,赶忙追出门去浑似白日升天,天高地旷间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好一个处处留情的浪荡子,好一个时时布施的活菩萨”季米冷声一言,“他万不该送你去少林。”

    “孟母三迁,是也。”简森朗声一笑,“而今纵是槌胸顿哭,亦是悔之已晚。”

    “我看倒似慈母多败儿。”

    “少侠赋性骨鲠,爱憎一如炭雪分明,可杀气却太甚了。便说你的剑法,过于诡谲嗜血,恰如仰箭高射,力尽还堕,看似伤人实则伤己。可曾自觉当吟一旦出鞘,便身不由己断难自控又可曾自觉武学修为已无从超破,险隘重重水尽山穷”简森敛起玩闹神色,舒眉展目勾出一个浅笑,“老聃曾言,慈故能勇。确是极有道理的。”

    季米不由一怔,简森所言,一字一句皆道破了近些日子萦于自己心头的疑惑。为存生计也曾恨起旦夕、杀人如麻,心中未寄丝毫愧意。师父十余年来的耳提面命不过八个字,“报仇雪恨、名扬天下”。只消杀了剑神,自是一箭双雕。这个念头季米当然想过。

    不过,现在不想了。

    为何现在不想了

    “报仇雪恨当年我尚未出生,而今也早已忘了至于名扬天下,我不稀罕。”季米抬眼望向不远处弥漫的万里尘沙,渺茫无尽,黯然一声,“你竟从未觉得为这红尘纷攘所负”

    “十丈红尘虽未能尽如人意,倒也不乏可爱之处”简森笑了笑,将季米向自己拉近,“譬如那一夜的萍水相逢,譬如此一世的生死与共”吻上他,用舌尖轻轻挑开他的唇。

    点水般的吻化为唇舌痴缠,意犹未尽。许是两人互相撕扯,同时宽衣解带,不过俄而便束缚褪尽,裸身相接。简森的唇自季米的脖颈胸膛一路向下轻吮吻去,滑至他的下腹,又滑至他的两腿之间。季米天生体温低于常人,一个好比抱火在怀,一个不亚融冰在身。直至冰尽化成了水,而火灼的温度然然欲升。似一把熊熊烈焰要将两人烧灭成烬,妙不可言。身体早已被热汗浸湿,那奇特而好闻的白檀药草之香反倒愈发馥郁,直沁骨脾。

    十指相扣,相交相缠的两副身躯不自制地颤为一体。

    谁家良人正弄笙歌韶渐远,却是曲有尽而情无穷。

    “季少侠,别来无恙”

    季米心下一惊,只道是长相忆下生出了妄听。但一回头,千丈砾石与万顷尘沙对峙间,青骢马上的人一袭水蓝,虽面带风尘落拓之色,然一双笑意绵绵的眼眸浑似桃花浮水,光采熠然。怎见得尘烟俱散,红日伏出,直耀远迩纵览天下,能笑出这般光景的,可不就只有那个简森。

    第章

    四十二

    “谁认识你”季米策马而回,我纵马而追。他不时回眸,见我穷追不舍,忽然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腾地跃起,一剑向我刺来。当吟脱鞘而出,金枪铮鸣,一股劲戾剑风凭空而下。许是因为啖够了人血,时黑时红的剑芒,于阵阵染满古怪血腥味的阴风中,散发出妖异虹光。

    营中兵士人口相传,樊凉阵中有个汉人模样的白面煞星,一柄剑黑似鳞蛇,剑音宛若嘶嚎,剑法出神入化,剑下不留活口。想来说得便是他。

    原不该如此。我一直觉得当吟剑性过于晦戾,加之季米惯使的剑招阴柔诡谲,假使内功不至火候便难以自制,因故有意将自小所学的武功心法传授于他。而今这小子剑法精妙大胜从前,我若再吊儿郎当随便对付,恐有入住八宝山之虞端的是“寡人有疾,作法自毙”。

    “少侠当日让裴尚书代为传话,如何翻脸就不认人了”我问心有愧,存心相让。但一味退守,渐觉力不从心。反攻的问题大可言语商榷,犯不上拳脚相向嘛

    “我说不怪你,可没说不杀你。”湛蓝的瞳子此时竟如血染,将眼白也衬得通红。翻身又刺几剑,当空翻转的身形将黑紫剑气绞出涡漩,迸发之势堪与天相齐与海同深。一时剑芒化为暴雨,逼向我的身前。

    看似无暇闪躲,仅稍一侧身,当吟便直接穿胸而过。

    “简森”剑尖尽没入血肉,鲜血渗出衣襟,复又溅如飞矢。季米脸色骤变,仿佛刹那为眼前景象所骇醒了神智。扔下当吟,像个受了吓的孩子那般将脸埋于我的颈项,已是声若欲泣。

    “关心则乱,这话实在叫人受用得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强行摈住一笑,将怀里一册书卷摸了出来。其实当吟为书册所阻,只滑入我胸口半寸,便自腋下穿出了。“易筋经虽还于少林,可还有列女传我很记仇的。”

    怀中人抽身抬脸,怔怔觑我半响,居然一口咬上我的喉骨。撕衣扯带,季米边吻边咬,若力道控制得当倒也算舒服,但这小子几乎是饿狼附体,每一口都似要扯下我一块肉来。冰凉的手指自我胸前乱掐乱摸,触到流血的伤口,忽而嵌指入内,竟生生没入至第二指节。

    “季米够、够了”

    “”

    “会痛”

    “”

    “该死你又不是狼”

    这年头上个床还那么羊肠曲折,可不是世道乖离。自卫机制作用下,我弓起膝盖,在他上腹狠顶一下。趁其吃痛抽身的空隙,又在他的颚下用力挥上一拳。季米当即痛苦地半跪于地,恶声恶气地说,“给我月余时间,我自有法子让太子下令退兵”

    爱莫能助地看向他,耸了耸肩。意思是这与我有何干系

    “樊凉遭困数月,城内粮草殆尽,兵困马疲,再难支持。”仰起头,怒目瞪我,满写一脸的youo。

    “若我军粮草遭劫,自当驿使传书奏请太子调粮。此一来回确是需要月余时间。”知他心意已决,我开始没话找话了。“只不过,监守自盗、通敌卖国,哪一条都当得上去阴曹地府走一遭。”

    “我陪你同往。”神色认真,吐纳笃定。

    “军中粮草一分为二,各自屯于一地”真是拿这小子没辙。俯身靠向他,于他耳边轻言,“不过,你只有半炷香的时间。”

    “那么,你也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季米揶揄意味十足地径自笑了起来,用食指擦了擦唇边的血,伸出舌头轻舔了舔。近乎无色的薄唇此刻艳若朱砂妆点,无疑是在教唆人“牡丹花下死”。他指了指自己裸裎在我眼前的身体,“我的意思你当明白。”

    打个响指,“一个时辰。”

    我这儿已搭弓上弦,他倒要拍屁股走人。莫骂酉时妻,一夜受孤凄古人的教训,怎可怠慢于耳旁。见季米如偿所愿地轻轻点头,突然笑了,“我说,你该不是使得美人计吧”

    “方才那是苦肉计”他将我一把拉近,修长十指尽插入我的头发,又贴上来一阵纡缓湿吻,口中呢呢喃喃,“现在才是美人计”

    几个月来的思念一朝溃堤。这一刻除了彼此纵情拥有,再无他想。

    一条黑影悄无声息潜入了汉营。黑衣人轻功不俗,本不该被人发现可他却刻意让巡逻的兵士瞧见自己。一时间喊杀声四起,军营挑灯点火,亮若白昼。目光湛然,身姿如谪入人间的仙人般飘忽秀逸,出手却极其毒辣。隔空劈出一掌,指尖泻出一道黑气,便叫围攻者手持的长矛尽断。翻掌向下,如枭鹰展翅般两臂一起,不过灯灭一瞬,数十兵士俱被断矛穿喉,脓浆赤血流了一地,死状惨不忍睹。

    一个看着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士兵见状立马弃甲而逃,黑衣人仅是对着插地的木桩轻一挥袖,巨木便拔地而起,笔直飞砸而去。那小兵边跑边回头,心想若被这巨木砸中,定然胸腔迸裂,死无全尸。心下一急,脚步越显杂沓,愣地于一顶军帐前自个儿绊倒了自个儿。

    眼见巨木距自己不过一臂,爬起身的小兵已经魂不附体,突然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出掌,快。听天由命般紧闭双目,猛一声大吼便出掌相拒。顿感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复又似万流归宗般聚于掌心,喷激而出。再睁眼时,巨木竟四分五裂,碎若齑粉散于两旁。

    那孩子兵一回头,一张英俊脸庞近在眼前。极似兄长的眼神温柔欲化,正含笑看着自己。竟没来由地一红脸,猛然想起自己方才临敌逃跑当处军法,又吓得哆嗦起来。

    “我若是你,自知不敌,许将跑得更快。”简森仿是知其所想,随手揉了揉耳朵,笑道,“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

    黑衣人已飞至空中,却又回头,望向士兵身后之人。见黑影须臾消匿于夜空,那孩子兵慌忙开口,“殿下,兵符被盗了”

    “早知道,我该把它带于身边。”简森略一勾唇,问道,“可还有日里未吃完的馍饼,借我一用。”

    将半块馍饼自怀中摸出,毕恭毕敬递上去,却见身旁人一动不动,不急于去追敌,倒对自己温和一笑,“劳驾”这才注意到由于害怕得紧,一只手竟不自觉地死死擒住了对方手臂。复又红了脸,待一松手,人已掠至极目难见。

    月色疏淡,荆棘丛显得鬼影憧撞。明明无一丝一毫的风,可满树的枝叶满地的石砂俱在打旋。一股肃杀的寒气渐渐将整片石林笼罩,编结成无从逃脱的天罗地网。简森环顾四周,微微笑道,前辈有意引我前来,却不现身相见,这是为何

    “汉军传你于校场点帅中胜过了剑神,可是真的”冷冰冰的口吻毫不客气,虽说的是中原话,可口音怪诞,非凝神细听不知何言。“若是真的,我今日杀了你,岂非就是赢了他”

    一块巨石猝尔扑至身前。简森轻身一跃,便掠起丈余。湿气氤氲阴风扑来,当下不敢怠慢,全神贯注于冉冉而现的对手。黑衣人武艺超绝,罡气罩体,全然无从近身。于空中错身几个回合,两人对掌一击,便同时后飞,各自急驻于地。

    亦是一双淡然的蓝眸。招式身法与季米如出一辙,可功力显然较其更上一层。舒庄主的内力刚劲沉浑,如红日喷薄;而此人的内力阴柔诡谲,似冷月泻注,二者竟不遑多让。莫非此人就是那个大漠剑客糜伽想到那个冷面若霜的季少侠,不由自嘲一笑若真是他师父,这架未打可就已经输了。

    “功夫确实不错。”黑衣人轻咳几声,看似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出征未罄,已失兵符,自是难逃罪咎。费氏江山既不容你,何不自起炉灶。”

    “为将者未战而失兵符确不可赦只不过,晚辈斗胆一问,前辈费尽心思盗出的东西而今何在”似坐似卧于巨石,闲适自在地翘起二郎腿,冲黑衣人扬了扬手中之物。月光蒙昧不清,浑然片片覆地银箔那虎型白玉仿似已落于他手。

    黑衣人当即下意识般伸手往衣襟里摸,忽见对方内力灌掌,权将手中之物当作暗器掷向自己,立马出手去夺。如此短短空隙,一条身影已跃至身前,不复纠缠稍触便去。

    简森挑眉一笑,又扬了扬手刚刚自对手怀里摸出的虎符,这回可是当真不假黑衣人目露怔然之色,低头一看,竟发现自己紧攥于手的不过是半块已经硬了的馍饼。兀自一声冷笑,我大意了。

    “前辈若无见教,晚辈这就告辞了。”笃然转身,将一个毫无防范破绽百出的后背曝露敌前,朗声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太白一生作诗无数,唯此句最妙。”走得很慢,并没使出那身天下莫敌的轻身功夫。

    先前二人对掌,分明觉得此人的内功修为并不若己,但那似风行于水的散漫样子竟叫人一时瞧不出深浅。黑衣人稍稍皱眉,俄而放声大笑。两足踏风,转瞬隐逝天际。

    倒非简森故意使诈,他只知道再不转身,额头沁出的冷汗就要叫对方瞧破了。当日校场点帅,若非剑神念及二人故交有意让招,元帅之位如何也落不到自己头上。觉出对手行得远了,亦不敢在原地滞留片刻,可毒发的疼楚已叫他站立不住。

    “殿下”见到简森天近大亮才回了营,摇摇晃晃面色惨白,驻营兵士纷纷上前询问。

    “无事。”吐字得十分吃力。喉间泛起一股甜腻,怕主帅受伤动摇军心,强将一口要噀出的血沫吞咽回去。而后又怕触发体内剧毒,更不敢运功疗伤。待其自行恢复,如此便耽搁了十数天。

    方才叠股相拥、琴瑟交好正当兴头,粗砂糙石硌于肘下身下亦未有知觉。现在停罢下来,凉风吹散了荷尔蒙,酸疼之感便袭遍了全身。我们穿上长裤,光裸着上身,于一块尚且平坦的石头上并头躺了一会儿。当真以天为盖以地为席,返璞归真,坦坦荡荡。

    “你真会成为驸马”

    “我还琢磨为何少侠攒眉怒目出手即是杀招,原是醋劲大发。”笑罢,侧头吻了吻他。

    湿漉漉的额发贴上头皮,雪凛纸白的脸绽出一抹艳煞的嫣红。季米扭过脸,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你一个月前便已至军中,何以今日才现身。

    “于你之前,已有人来探过了营。”见他面色动了动,又道,“他似乎并不想止息干戈我记得你曾说过,鬼岭天堑纵是樊凉百姓,也未必知道。”

    皱眉半晌,他凝视着我的眼眸道,简森,你若信我,便莫再问了。

    略一点头即不复多言,与他及肩静静相靠。只见黄沙比茵、穹天若洗,慢慢阖上眼睛,心道若世间真有莲华妙境,也不要去了。

    “少侠这就去了”马步、倒立、站桩,打小练武之人时间自然掐算得准。季米穿起衣袍束上银带。见我方兴未艾般赖地不起,突然出剑将我的上衣挑于空中。举臂轻挥,片片破絮随之飘飘而下。

    “我劝你天黑后再回营。身为主帅,让属下瞧见这袒身露体的模样可有失威仪。”轻轻耸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着片缕的上身,淤青、齿印与吻痕赫然遍布,确凿糟得可以。季米掸去黏于白衣的碎石沙砾,跨上骏马,居高临下睨视我道“我也很记仇的”。唇角一勾,即扬鞭而去。

    我抬手扶额,大笑。

    第章

    四十三

    亏得小王爷神机簸弄,自“鬼岭”断抄敌后,行得隔水断粮的阴损招数。虽极耗粮饷,却也让汉军占尽高地以逸待劳。只须放一通乱箭,任那骁勇铁骑无论自何方突围,俱被箭雨射回。堪称一只鹰也休想飞脱。城邑遭困数月,樊凉王的十一王子哲巴亥带领一千精骑想要破围而出,亦中箭堕马身受重伤,扔下百十具尸首便狼狈回城。

    “殿下,有个女人前来找你。”

    “半坼”青鬓散乱,脂粉未施,一身饱餐风露的粗布素衣,虽是趔趔趄趄之态,依然万种风情引人侧目。朝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滚滚烟尘早已湮没了远路。难以想象她这样一个手不缚鸡足踝纤纤的弱女子如何一路跋涉,横穿万里荒芜来到我的面前。

    她见了我,浅淡一笑,便走上前来环臂于我腰际,埋头于我胸膛。

    左右兵士心头乾热欲笑又不敢,实是一张张写着“殿下风流,人尽皆知”的扭曲脸庞。

    “咳咳”轻咳几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坼,半坼”

    无论我如何暗示“军容须正,军风须严”,她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偎在我的怀中,不动也不言。顿感事有蹊跷,赶忙将半坼打横抱起,回头大声道,“快传军医”

    这个女人和往常不太一样了。也许因为那只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主帅营帐内,我发现半坼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竟被齐根斩断,业已结成血痂。脉息微弱,身上亦深浅不一多处受伤,仿似在那地府冥漠兜转了一圈。

    “怎么回事”待军医结束诊治唱喏出帐,我问。

    “这一路兵荒马乱,叫歹人斩去的。”病容轻轻沾上一笑,似不愿再提地岔言道,“也好。可不是自此与那声色犬马一刀两断,再不用巧笑堆面,粉妆铅华。”

    我将半坼断指的手握于掌中,置于唇边,听她娓娓道来。

    “京师里何人不知红娘擅画,湘女擅舞我二人既然齐名又为姐妹,她能为酬知己堕楼而去,红娘一样可以。莫瞧那丫头如糖似蜜,不及湘女泼赖敢为,却是她这一言将我猛地唤醒你顺应民心封王拜将,面上何等风光。然而此番出征若兵败而归,虽说难逃为将之责,或许还有生路;可假使得胜还朝,雄兵在握,太子定然更忌惮于你。保不齐会故技重施,以我们的性命相逼相迫。众姐妹一齐商量,当下决心散了。寻到人家的便潦草出嫁,也懒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未寻到人家的则携带细软各自回乡,投亲奔戚去了。”半坼告诉我,她们各奔前程前将芣苡楼付之一炬。“众姐妹抱头痛哭,各续分别之情,流了一脸的涕泪,亦不觉得脏去。一会儿道这辈子咽尽了万人戳骨唾骂的娼寮之苦,来生许能投个清清白白好人家;一会儿又道既有一人从不将我们低看一等,反倒引为知己倾心相待,也不枉此半生浮华。”见我鼻酸难言,她又强作笑靥,“说你是个无心人,这会儿倒婆妈起来了你莫短叹长吁,也莫假意堆欢。从今后瓶沉簪折、垣残壁断,恁地你可高飞远行再无牵绊我受那些丫头所托来于此地,只为狠狠骂你一骂。”

    一言释出我一个轻笑。点了点头,“应该。”

    “你这人看似天下最多情,偏生又是最无情。玲珑解语又何用怎堪你装糊涂、作懵懂,想远你却来,想近你又跑。直教人尽焦肝肠,恨不能咒你面上长疔疮,再不得这副祸害人间的风流相自诩是游散无羁的青冥客,我看分明是个簸箕星、行病鬼,走哪儿哪儿遭祸殃若世间真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便该将你收了去,拆骨折腰剐成片儿,许倒从此红尘清净盛世太平”半坼将我从头至脚骂上一遍,每一声都似狠出了一口恶气,可自己却已泪珠盈睫,潸然欲下。

    “我当承你吉言了。”真的笑了。

    “简森,当日初见我即知此生定为孀妇”以那只残缺不全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断指处的粗糙径直划伤了我的心口,半坼泪中带笑道,“你可否像待妻子那般,于床头守我一夜”见我点头应承,她遂阖起眼眸,吐纳渐稳。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以至于这些摩登女性个个幻想自己是茶花女。可惜我不是阿尔芒,不是冒辟疆,甚至不是李甲如何才能教她们明白“情”这一字,有时甚至不若“凶终隙末”,不若“素昧平生”。

    天至五更,半坼睡得很沉。我走出军帐,坐于地上,风打脸沙捶肩,感到无比疲倦。

    “殿下,洗脸。”端着盆不知哪里抠下的水,猛一下出现在我眼前须知大漠边境,水贵于黄金。浑似杨戬投胎三只眼,自打救他一命,那小兵总能对我精准定位,冷不防从哪里冒出来吓人一跳,简直使人疑心他在暗恋我。

    “小兄弟,取坛酒来。”

    “殿下,军中不该饮酒”

    “酒这东西,妙得很。对影独饮时实在苦涩难咽,曲水流觞固然风雅却未免太酸,唯独二人挑剑开樽最为甘味芬芳,回味无穷;不醉不够尽兴,大醉又有失态之虞,而浅醉三分”接过他抱来的酒坛,扬手大饮一口,摇头径自笑道,“便能叫人悲暂息、喜亦驻,慵看阴阳晴雨,云卷云舒。”

    “不该与你说这些。”见那孩子兵一脸懵懂,又展露欣喜向往之色,顺将酒坛递给他,“你多大了”

    “十二不是,十五。”不知深浅地大饮一口,显然是被那股辛辣呛得咂嘴吐舌,眼泪夺眶。

    大笑,“味道如何”

    “好好喝”脸蛋通红,边咳边说,“比井里的水还好喝”

    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说,你去替我传一声军令昨日大败樊兵,元帅设宴酬军。特准驻守粮草于解子道和阳景驿的军士一同前来。

    来者俱是樊凉高手。趁夜色掩护,轻而易举躲去了汉军哨探的眼线,与我会合。

    “哲巴亥堕马受伤并无大碍,现正卧于榻上哼哼唧唧这王子突围不敌的戏码演得可真”季米问。

    “这只木箱里装有五十副汉军铠甲,你们换上后,只须说奉我之命前来换防。解子道距主营往返须一炷香,饮酒宴乐亦须一炷香,加起来正好一个时辰。仓旁拴有我军战马,可助你们运粮。不过”

    “樊凉人还未学会走路之时,便已学会了御马。殿下自当宽心,无论何等烈马,皆能驯得它服服帖帖。”一个换上汉军铠甲的樊兵插话道。我想起樊凉境中会汉语的不少,稍稍松神好,行事更易了。再掉头于季米,“待酒酣耳热时机恰当,我自会将哨探支开,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汉兵模样的他略一点头,忽而面色凝重地说,“只是粮草无故被劫,费铎如何容你”

    “简某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他见我并非为将之才,或许倒能宽心些”涩然一笑,将目光移上剑性日渐阴戾的当吟,又忍不住再三叮咛,“此番劫粮并非沙场搏杀,不至万不得已切莫伤人性命。一旦被人识破也万莫勉强,樊凉断粮一事我自当再想办法你的安危比一切重要。”

    “啰嗦。”季米一扬眉,唇角勾出个极浅的笑来。往前行了几步又回头问我,“上回相见便想问你,身中之毒可已祛尽了”

    “恩。”

    “他说自己并无十分把握亏我踏遍青山绿水寻了你那本末师叔那么久”季米嘴里嘀咕,却已舒眉展目,“待汉樊干戈止息,若此地亦不容你,何不就去更远的地方天高海阔,红尘渊薮,总当有你我容身之处。当然,你若执意守那两年之约,我也无妨。”

    我点头一笑,目送一众“汉人”兵士为夜色所屏障。

    八百守军本该于返回解子道后便发觉前来换防的兵士不翼而飞可是天色蘸浓又酒足脍饱,故而未能及时察觉军中变故醉者齁鼾如雷,半坼亦在昏睡。我披衣起身,与兵哨一同巡防,不知不觉漫漫夜境已蜕出鱼白,红日渐渐当空。稍事梳洗,依稀觉得耳畔清净不同于往常。也未作深想,只跷足以待解子道的驻军来报粮草被劫。

    久久不见一人。随着风向见改,反倒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解子道所在的方向飘散过来。

    怎么回事心头隐隐不安。当即传令副将徐谢之,挑一支精甲骑兵,直奔解子道而去。

    愈近而血腥气愈浓。

    军营门口空无兵哨,战旗破败,断戟残兵抛撒一地。下马进营,一帧怵目惊心的景象赫然眼前解子道已是人间地狱修罗屠场残尸遍地,血浆如河。死去的兵士俱是削首断肢,惨不瞑目。

    八百驻军,竟无一活口。

    那只原先装有汉军铠甲的木箱,伸出一只略显稚嫩的手。仿是被人攒紧喉骨般屏息良久,我慢慢推开箱盖一具已被捣成碎块的男尸装塞其内,双目暴瞪,手足绞缠,肚肠系于脖颈,口角拖下一条污浊的血涎。浓重腥臭扑鼻而来,见者无不掩口欲吐。

    原来是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兵。

    “殿下,这里还有一人活着”

    那个汉兵半张脸白骨毕现,铠甲染血,已经奄奄一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赶忙扶他在怀,以内力为其续命。

    “殿下巧计赠粮樊凉定将厚报”说完这句,一口黑血吐出口中,那人便翻眼咽气了。闻其所言,随我同行的甲胄百人俱握兵在手,撤后一步。羊群抵牾豺狼,他们正以这么一种惊恐而怨恨的眼神审度着我这场戏码,当真叫作“凤头猪肚豹子尾”,终于在最后一折处图穷匕见。

    第章

    四十四

    “八百守军,无一人生还。圣上龙颜大怒,要我不日卸甲回京。五十副汉兵铠甲见弃于道旁,皆染血其上”季米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相知数年彼此脾性都摸得透熟,我没天真到以为只要灌输季少侠“人命关天”的念头他就会动容一哭,可那一脸惨淡经营的“爱谁谁”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恼。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当夜来劫粮的樊兵,你的师父是否也在其中”

    “师父二十三年前与剑神一战身受重伤,时常复发。近几日亦在闭关修养,绝不可能是他。”季米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的揣想。谁人撅腚不朝天,单做了些顺理成章的逻辑推理,岂料他的反应那么大,竟拔身欲走,“今日前来本想为借粮一事谢你,现在看来不必了。”

    “此事本就只有你我知道,除了樊”

    “我既答应你不伤汉兵性命,自会教属下信守。”他打断我的话,满面不耐烦的讥讪,“为何只疑我的部族,却不疑你的枕边人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花半坼既然身在军中,你们向来无话不诉,许是她传了出去”

    “你何不这样说解子道的驻军宴罢回营后发现人去仓空,深知有愧,于是个个动手自戕,那十二岁的孩子更是钻进木箱再将自己剁得粉碎”我觉得自己表现出了足够兼容并蓄的耐心和老少咸宜的风度,可季米的一再矢口否认与妄加揣测正一点点逼近我的底线人各有逆鳞。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少侠近来不喝酒倒呷起醋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失言地罢了口,冷峻的面色已经明显温软下来。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你为当吟的阴戾剑性所惑出剑伤人亦不自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凭一人一剑屠杀八百汉兵,殿下当真高看季某了”季米斜觑我半晌,冷冷一笑,“我很好,也很正常。”

    见他再次掉头欲走,心头一动,出其不意地向他后背击出一掌白衣人矫健翻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削出长锋,当吟一声尖啸便扑向了我的咽喉。纤纤血流顺着黑色剑芒缓缓而下,滴落在黄沙之上若不是我以手握住了剑刃,它现在已经穿喉而过了。直视那双愕然蓝眸,我道,你还觉得自己很正常吗

    趁其愣神当口,揪起他的领口,将他抵在石壁之上。“我不在乎封王拜将的面上风光,也不在乎通敌卖国的千古骂名,我甚至可以不在乎我的一念之仁使得八百无辜兵士成了刀下亡魂你不正常,你自己没有发现吗”季米不堪家暴,痛呼出声。放开手,发现他正以一种审视陌生人般的奇怪眼光打量着我,随后令人匪夷所思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这样的简森,像个赝品。”季米止住笑意,凑过来吻了吻我的嘴唇,“他们绝非命丧我手。允我些时间,若此事真是樊人所为,我定当给你个交代。”

    时值六月。

    “你在营中确有诸多不便,离兵营最近的郡府即是陇西。狄未德你也见过,想他必会善待于你。”

    “倒也合了你在京里许诺的那声带我出游”,半坼回我一个浅笑,“不过身为元帅军事繁忙,如何走得脱”

    “咫尺行程,无妨。”本想让徐七郎送她出行,却是半坼的无心一言提醒了我当践约。传备一匹快马,与她共乘一骑,数个时辰之内便可往返。纵缰驰骋的一路她被我拥在怀中,细细斟品于廊榭美景,细细聆听于群鸟啁啾,时移俗易下的陇西令人愕异举目粮包高堆,乞丐流民与平民百姓俱是语笑喧阗,每张嘴都像开了壳的老蚌。形同一颗狼牙的西北蛮境,显得拥挤、富庶、而且安详。

    几时的莽莽萋萋万古洪荒,经不住白驹弹指,琳琅得竟显狰狞。

    未见到狄未德,听说姒娘忽然失踪,他便天涯海角地寻她去了。将半坼托付于一位故交,稍事交待即策马而回。这个名动京城的一代歌姬目送我远行时泫然长泣,深深加重了我的负罪感再看那六月的翠叶朱茎,竟已是满目疮痍了。不由得活转了蛰伏心头的归隐之意我与季米时有拳脚却从未相爱相杀。而此地重逢,各不相让拔剑相向的场面层出不穷,屡屡不欢而散战争谋杀爱情,看来确实如此。

    尚未细想,耳边猝尔传来一种混织一起的嘈杂之声。画角、战鼓、以及嘶嚎呐喊此起彼伏,贯彻长空。

    像薄绢一般为眼前的景象所揉绉樊兵投石射矢,汉兵架梯上攻。一具具尸首从城楼上掉下,简单得如同掷纸于地。

    戈矛上刺,乱矢如雨。手背中箭的季米凌空飞掠丈余,坐于塌陷一角的城墙之上。只手拔箭,筋肉与鲜血一同飞溅而出。以齿撕下身上一片衣纱,又以齿咬住布帩紧扎固定,将当吟与自己的手缠裹一体。刚裹的白纱,霎时又被染得殷红。缓缓起身,凝眸扫视众人,面色非怒非怨,目光湛寒入骨三分。白衣尽为红袍,他于万军中央,如此璀璨夺目。以至于人数绝对占优的汉兵俱面露惧色,停滞不前。

    “徐谢之,谁让你擅自出兵”

    “殿下中途折返命我日落攻城,如何不记得了虽说当时殿下声音有些奇怪,可将士们看得听得均真真切切,确是殿下亲口所传。”

    我

    我看见城楼上还站有一人,暮色下一袭玄青,伶仃孤影与纷飞战火扞格难入。面貌清俊近若仙人,他一直带着一种轻侮而不可捉摸的微笑俯瞰樊凉城下的兵荒马乱,奋力搏杀血染白衣的季米仿佛就是他的提线木偶,自己却浑然不知。

    “莫再让将士们送死了。”原不过是执犁耕地庄稼汉的兵士在当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须臾便血肉横飞,死伤无数。我伸出一臂挡下欲纵马迎敌的徐谢之,道,“你的剑。”

    舒庄主曾与我谈起过他与糜伽的一战,那是他一生当中所犯的最大错误。那些往事不乏荡气回肠,也不乏缠绵凄悱,于世人的茶余饭后与添枝加叶下日臻完善,令人歆羡不已。但传说终究只适合传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并辔而行的你我,也会以坟茔为宿归地提锋相拼,重蹈他们的覆辙。

    见我提缰而出,季米一个借风掠起,摆脱了汉兵纠缠。厉声质问,“为何举兵攻城,出尔反尔”

    已知费舌无用,何况自己也如堕云雾。昔日的亲昵余温尚存,狂风剑气却訇哮而至。麦芒碰针尖,惊鸿对游龙。天地间一片剑影交错,琅琅铮鸣。

    “你又从未赢过我。”得隙开口相激,“正如当日你我对剑戈壁,若非我有意相让,你如何能当胸刺我一剑”

    季米似乎听懂了我的暗示,所使的剑招与当日如出一辙。我伺机侧身,任剑刃滑入衣襟,直到这步一切还循迹旧路,但

    “季米你”剑刃近乎穿心而过。咫尺相距,他的瞳子血红,仿似再看不见我。一注黑气凝聚指间,抬手一掌猛拍向我的心口,竟将我生生推下高楼。

    昏迷的时候我仿佛置身梦中。剑眸黑发,碧眸蜜发的两个少年,一如初见。梦的最后是花半坼。面若纨扇,暗红胎痕似画上的一枝傲放梅花。我送了她一尾古琴。她伸出右手置于我的眼下,断去二指的纤纤玉手显得古怪而悲伤,古琴弦断难鸣,空余一阕哀音。

    幡然惊醒。扑入眼帘的销金梁顶、漆彩雕栏、象牙玩器,怎一声“恢宏”了得。

    我榻边坐了一个姑娘。身着枣红色宽袖衣袍,绑着两条粗黑的辫子。虽生得珠眸翠鬓,贝齿丹唇,极尽女儿媚态,可薄施铅华的脸倒彰出几分男儿亦不如的飒爽英气。

    “替我宽衣治伤的人,是你”衣衫整洁,胸膛半露,伤处均细细上过了药,包扎好了。

    “不仅如此,也是我把你们救回来的。”铃铃一笑,全不像汉家姑娘那般讲究“意淫”,崇尚含羞带臊笑不露齿。辫子姑娘告诉我,原来刺我一剑后,季米自己也晕了。而汉军见主帅被刺,一时方寸大乱,溃退千里。

    “那么说你是樊凉的医官”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没有医治过人,我只医治过马。”瞅我面上存疑,她耸了耸肩膀,示意“樊凉的名驹宝马可比你金贵得多。”

    “那可糟了。”我冲她挑了挑眉,电力十足地笑了笑,“因为马可不会赖上你。你将我一丝不挂地从头看到了脚,该当如何”

    “劝你莫眨眼。”轻轻漾了漾眼梢微吊的眼波,忽然伸手解开了腰带,将身穿的衣袍褪至肩下,大大方方地在榻前转了个身。一身滑腻玉肤就这么尽收于我眼底,香肩蛮腰一览无遗。翩然一圈,她迅速掩衣系带,朝我戏谑一笑,“我们扯平了。”

    “修短合度,美不胜收。”一扫伤患的颓态,我兴犹未尽地抚唇笑道,“这一剑没白挨。”

    门外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那辫子姑娘循声走向门外,脸登时红得十分蹊跷。

    “淳尔佳,”清清冷冷,毫无疑问是季米的声音。“他醒了”

    “你不进去看他”

    “不必了。”步履渐远,可没一会儿又听见他折了回来。不禁洋洋惬意地一勾唇角,人心一坨肉,到底舍不得我嘛。屏息以待,不料却听他对那个辫子姑娘说,“既已伤愈,俘虏就不该住在这里。派人将他押去大牢。”

    “”

    妈的,禽兽

    第章 云归巫山中,风起青萍末上

    四十五

    云归巫山中,风起青萍末上

    如果有人在红日尚未浮升的清晨攀登帝陵山,也许会在绵亘不断的阴雨中看见这样一个人。石青色薄绸衫袄,貌若红莲般艳质绝伦却生得一头如雪的白发。身后随着一个打着绢伞的绿衫丫鬟,亦是皴笔眉峰点绛唇,娇丽非常。二人在崎岖的山道上缓缓而行,转眼隐没于浓重白雾。

    几个上山砍柴的樵夫看见了。帝陵山能见到仙人的传言不胫而走。

    一直传进了皇城,传进了皇宫。“他便是当了和尚也不知安分,合着真该打断他的腿。”当然这只是裴少颉的狂放之言,落架的凤凰依然是凤凰,没有人敢真的打断小王爷的腿。陇西案后太子有意肃清朝堂,玉王的党羽被贬谪的不少。玉王府屡作揖让,实则已经退无可退。

    他于金銮殿上长跪不起,对高坐龙椅的费铎说,下臣愿终老余生于古寺佛堂,日日誊经念佛,祈求圣上安然无恙,祈求天佑我朝国运昌作。

    长安街头的百姓已经开始穿起了薄衫短褂,倪珂仍然裘袄加身,别人感到温煦的风,在他觉来便是恶冽刺骨。费铎从御医口中获悉,小王爷天生畏冷,而今这般重疾在身便更受不得阴寒之气,暴雪、严霜,甚至雨露、山风,都有可能送他归西。那一刻费铎忽然想起了终年雨水盈面阴冷潮湿的帝陵山,他露出一个冰释前嫌的宽和笑容道,既然你那么喜欢祭扫母亲,那就去苦净寺罢。

    李夏悄悄穿上男装,将自己的发髻绾成童子的模样,央求一个仆从与自己交换。那人本也不想随同王爷上山苦修,忙不迭地允了。倪珂微微眯起眼眸打量了身前的“童子”,笑道,“适才我还在想,府里何时来了个那么俊的小后生。”

    “王爷这话的口气竟像殿下”李夏忽然惊觉失言地扬起帕子捂住了嘴,于小王爷而言,这前朝太子时为药,时为毒,还是不提为妙。她隐约想起了自己的二哥,罗汜自打回了陇西,再不曾尺素相寄儿女情长,偶有书笺送入京师也不过是简述一番地方风貌与时事政务。小王爷读信时会浮现极淡极美的笑容,却从未提笔回寄一字。

    苦净寺多年未事修缮,卸掉瓦楞土墙便与茅棚无异。庙檐逢雨即漏,有时李夏不得不在屋内也为倪珂撑起一把绢伞。

    她很怕他的额头会被山里浓重的露气打湿。那些露水太凉了。

    “天气暖了,圣上的病也一日好过一日。昨儿竟上朝了。”御林兵士轮流把守着苦净寺,明里行得侍卫之意,实则与软禁全然无差。她便如百灵报春一般,将山下的道听途说转述于他。

    “圣上洪福齐天,那是自然的。”

    “待王爷养好身子回归京里,实要叫那些只会溜须拍马、落井下石的君子、硕儒好好看看”

    “赏有松桧饮有茗,若真能在此终老一生,”白发青年目视窗外,心平气和地笑出月色波光,“何尝不似云归巫山尘归土,倒也幸得很了。”

    李夏没有说出在京里遇见克郦安的事情。裴少颉欺人太甚,派兵强占了玉王府的别院,将府中仆从撵打出门。说是让于自己的好兄弟,可那人竟是背主求荣后失踪多日的克郦安。师出佛门的克公子自己不好女色不饮酒,却总能为裴尚书寻得最美艳的歌姬与最甘洌的美酒。二人一丘之貉一拍即合。

    “你这又怒又羞的样子,实在叫我爱得癫狂。”持一把翡翠桃花扇的克郦安拦下疾步欲走的李夏,出手封住她的穴道。俊美脸庞逼近少女的粉嫩桃腮,伸手在少女的肩头腰际来回游弋。“沾花弄柳搏粉头,简森擅长的不也是这些么”

    “呸”再顾不得女儿家的礼仪教条,瞪圆了眼儿啐道“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也配与殿下相提并论”

    克郦安对开口相唤的裴少颉应了一声,手自她身子上挪开,又在她颊上拧了一把,方才意犹未尽地含笑而去。她听见紫袍金冠的尚书郎一声鄙夷的冷笑,“你这人当真贱得极了,我至今不知为何那聪明一世的小王爷竟曾留你于身边”。 而那个锦衣玉带的青年,眯起桃花眼,凑过一张堆满笑容的脸去讨打。他们的友谊看上去既古怪又恶心。于原地动弹不得的李夏看着二人勾勾搭搭狎昵而行的背影,终究泣不成声。

    自春雷过后的第一滴雨落下,夏之将至便愈发落得勤勉。

    前尘往事尽付诸东流,终日对着一张草案一叠白笺,诵经,打坐,誊抄佛经。小王爷的一笔行书险峻流放自成一家,一勾一挑都兼劲并媚足见功夫。偶见日丽天晴而兴致也好,或于浓淡相宜的水色山光间一弹古琴,或与苦净寺的方丈玄恩大师对弈一盘。虽说身子依然清削单薄,可气色终究好出许多,不再是病病恹恹的苍白如纸,反而呈现出一种如瓷类玉的光泽。李夏不止一次感叹也许正是长眠于帝陵山的大长公主亡灵庇佑,倪珂则一再不置可否地一笑了之。

    她不知道白发青年依然夜夜被噩魇惊醒,夜夜在款款飘拂的黄幔下焚香长跪。

    溘然老至,病叶辞柯。弟子弑母求存,应得此报。

    檐前小雨溶溶不停,几许鸟啼虫吟。倪珂几乎每日都会凭窗远眺一箔雨帘,目不旁视且若有所思。有时一看便是一两个时辰,眉颦凄然而又面蕴一种捉摸不透的淡淡笑容。像一尊神。少女的活泼天性让李夏不明白这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更不明白小王爷眉间的悲伤从何而来。弓下腰煨火焙茶,说,“王爷,今年开春雨就未歇过,各地都是如此。许是丰收祥瑞之兆呢。”

    “这点心是相如先生让属下捎给王爷的。”庙里的清茶淡斋对胡安这般“食必肉、饮必酒”的汉子而言,简直堪比受刑。可他还是执意上得山去。轻装布囊出门前,胡安向李相如问出了心头不解,为何偏偏将年轻当用之人遣散,而将年迈无用之人留予王府呢

    “这也是王爷的意思。那些勇夫壮汉,离府后谋求生路自然不难;但那些老弱妇孺,若将他们遣散离府,则何以谋生。”李相如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仿佛全然忘却了近些日子玉王府遭遇的诸多不顺,只说,“这局以天下为注的棋,王爷绝不会输。”

    打开食盒一看,是一种江南特有的点心。外看坚如石块,中心却都是空的。倪珂自小茹素,食饮极为清谈,见点心油腻,便对胡安笑了笑,你去将这点心分给寺里的师父罢。

    这天过去的一个月后,李夏带来这样一个消息黄河溃堤了。黄河流域洪涝频生司空见惯,真正让这场灾难无可挽回的不是比往年更多的雨水与天气渐暖后不断消融的冰雪,而是沿河的百姓早已深信耗费巨赀筑好的堤坝可以佑护自己平安。她告诉倪珂,那些无处可栖的灾民绝望之余竟蜂拥至京里来告御状。

    告谁

    告谁的都有,告修提筑坝的河工,告当地的郡守县令,告工部尚书裴少颉,最荒唐可笑的是有个瞎眼的老妇居然打算状告太子。少女舌伶口俐,权把这些见闻当一个笑话来说,那个臭不可闻披头散发的老妇怀抱一只带血的汉兵头盔,坐于人来人往的街市精神矍铄地哀声号啕,嘴里唱戏一般叨念同样的话,若非太子要打仗怎会修不好河堤,若非太子要打仗我家六子如何会死,现在没了田,也没了儿子,只剩我一个又瞎又病的老太婆

    倪珂微微倾下了脸,不出一言不为所动地凝神于笔墨,仿似全然没有在听。李夏没有看见额发遮掩下的那双碧色眼瞳,只看见数滴泪水打落白宣之上,洇开了一片墨迹。

    沿河数万良田尽数被毁,流离失所的灾民如涌如潮,已到了割肉相啖旦夕便会揭竿而起的地步。郝阁老亲自率军打开了长安城内的所有粮仓,才发现征得的粮饷俱已运往了阵前。庞眉皓发的老人对着空空如也的仓房长叹不止,浊泪纵横。费帝听其谏言,遣人彻查巨亿白银,治河的官吏自工部尚书起层层贪匿,领不到工钱的河工亦是敷衍了事。河堤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如蚁穴遍布,不堪一击。太子闻言大惊失色,忙唤裴少颉来问话。裴少颉亦是面如死灰,吞吞吐吐说治河一事全权交代属下去办,自己毫不知情。

    “你好大的胆子往素胡闹,我道是你年轻气盛,从来都由着你惯着你。可你如何敢拿百姓的性命玩笑当真以为工部便是你裴家的钱庄吗”费铎瞠目怒叱,“你的一众朋党亲眷皆被查处贪匿库银中饱私囊,父皇龙颜震怒,叫我如何救你”

    “既然木已成舟,先想法子安顿暴民才是正经。待此事平息,便要微臣人头落地一力承当,也在所不惜”裴少颉定了定神色,反倒冷静地开口,“战事胶着不分,简森生死未明。而今长安城内粮仓空置,再难供给。为今之计,先撤军,再调粮,方可安抚民怨。”

    “谈何容易。如你所言,天灾战乱,各地或多或少皆受殃及。何况要我撤军认错,亦不心甘”费铎叹了口气,“暴民之首名唤狄未德,你可有印象”

    “微臣知有一地界定是田屯万顷,位于河之上游,未受波及。不仅自郡守上任后便不断购种囤粮,战前也未上缴粮饷,相反殿下还拨去了二十万石而那狄未德”

    “你说的是”费铎猛一下惊觉过来,凝视着裴少颉少年的俊眉修目业已幡然作色。他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那是一局步步为营到足以让人顶礼膜拜的棋,对手精心布局,耐心守候。待自己恍然大悟之时竟已困陷深洼,罗网缠身了。

    陇西。

    “百姓责怪我好大喜功,父皇亦不信我了。妖后仗着有孕在身,父皇对她言听计从,已颁旨让小王爷回朝。仪仗鼓乐万里排场,一请再请,他都拒门不见,只说倦于宦海沉浮,甘愿就此终老于青灯古佛。”费铎无比疲怠地朝他挥了挥手,“可你我都当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

    裴少颉出门前,突然对太子跪地叩首。英俊少年的面色持重,仿似一夕间苍老稳重了不少。他说,殿下,如若到了万不得已之境,不如弑父篡位,殊死一搏。

    费铎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笑,有个人我安插于玉王府多年,我想当是用他之时了。

    倪珂离开帝陵山前,寺里破天荒地来了访客。一僧一道,一曰无相大师,一曰青归道长。二人道骨仙风,俱生得一副超然物外的清癯面容。玄恩笑道,“此二人皆是棋痴,得知王爷要离寺而去,技痒难耐便想来切磋一番。”

    “王爷可曾这般下过棋对弈二人不看棋盘不看棋子,以口述招,以心度量,是曰盲棋。”

    “从未。”倪珂摇了摇头,稍思片刻道,“弟子皇命在身,不堪久留。不如就以此盲棋,与三位大师同时弈上一局。”盘腿而坐,闭起双目,全似已入禅定。微微一笑道,请。

    二僧一道一个白发青年,四人阖眼相对,一声声述出所落之子。李夏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枪剑嘶唳,听见了箫鼓嘈切,听见了雷霆万钧。她全然不懂棋,仅想若是相如先生在此或许就能知道战况如何。胡安略通一些,可三盘棋同时开弈,他也只能就其中一盘强记于心。但觉白子如鸥,黑子如鸦,环拱斜飞满江天,数十步后便再辨不清成败走向。倪珂曾对他说,你既为武将,总该习些兵法方得前程锦绣。他记不得当时小王爷言中相授的“破釜沉舟”与“欲擒故纵”,却记得对方赠予自己的并非兵书而是棋谱。仿似看出他心头所惑,只是浅浅笑曰,黑白之中开阖阴阳森罗万象,你若将它研习透了,胜似破书万卷,自能挥扫千军。

    二位高僧先后睁眼,对视彼此,皆露出一个心口俱服的笑来。唯独小王爷与青归道长依旧风过幽谷般笃然,吐纳间你来我往,时忤时合。

    待明年春汛黄河决堤,要斩他的人,便不是我,而是费铎。

    待何时陇西闾阎相望、桑麻翳野,便准他回来。

    太子与我素有龃龉,只怕未肯兼听一言。因此小婿想烦请岳丈代为进谏此番出征虽不可因噎废食,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臣得言如骇闻凶耗,五脏俱焚,忧患日笃。故屡屡进言于上,应以耕稼为先,干戈为后也;应以苍生为重,攻誉为轻也。

    最后二人之中率先睁开眼睛的是青归道长。白发白眉的老者拱手一笑,王爷棋艺超绝名闻天下,贫道自叹弗如。玉面银发的青年以一个浅笑逢迎回礼,承让。

    “王爷可曾听说过少林方丈本衍,”为小王爷送行时,青归道长提及了另一个酷好以棋会友之人。“依贫道之见,唯有那本衍的棋艺可与王爷一较高下。”

    “少林”青年仿是想起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微笑起来,“我与本衍大师尚有一约未践,不日便该了了。”

    于阵阵梵乐声中,小沙弥撞响了送别的寺钟。风定人渐远,万物归寂,青樾井然如故。

    第章 云归巫山中,风起青萍末下

    四十六

    云归巫山中,风起青萍末下

    裴尚书闯下这等大祸,依然日日画舟飞棹,夜夜笙歌欢笑。是夜又寻了七八个美貌歌伶前来作陪。醉生好过梦死,调笑热闹,也不枉红尘走一遭。

    裴少颉嫌恶地将一个伏在自己腿上的伶人一脚踢开,原是个男扮女装的粉头。吃痛的伶人捂着肚子连连哎哟,声音尖厉中带着粗气,与阉竖无异。见门外又进来一个青年,赶忙又堆起笑脸迎了上去。娇声呼道,克公子,你来的可巧。尚书大人正在气头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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