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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7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25498 更新:2022-01-01 06:13:26

    三十一

    棋尚过半,便有下人来报郝阁老和郝老夫人要来府内探望女儿。

    宽额方腮的郝玉菡,穿一身精工细绢的花钗礼衣她大概没有见过火鸡,脸蛋抹得锭青奼紫厚而不匀,像在脖子上顶了一个脱了瓷的面盆。蹉着碎步到我们身前,一股浓艳的麝香气味也随之翩翩降临,熏得人要得鼻窦炎。听她小心翼翼咿咿唔唔“王爷,妾身去了。不知这般打扮,可还规整”

    颇似“问郎花好侬颜好”的打情骂俏。王妃郝玉菡此时正努力摆正她那天生有些歪斜的五官,就像个砸碎花瓶的孩子在等待大人的惩罚眼眶噙泪,低头摆弄衣角若她手里有得一方帕子,她定要把它绞烂;若她手里有得一柄铁棍,她也要把它绞烂。

    世人对小王爷的评价除了“国色天香,笑倾天下”,也有什么“能休尘镜为真镜,末了僧家是俗家”。对此,水准更高的说法是滚远点,老子打坐呢自打郝玉菡进府,倪珂几乎再不曾挑灯于书案,归房就寝按部就班,许是怕新妇独守空房会生出被冷落的心。

    无论何人来看,王爷王妃的相敬如宾已堪典范,但无论何人也都心知肚明这桩皇后也就是我娘懿旨亲赐的亲事,小王爷显然被缺了秤。

    倪珂微微眯起眼眸,眉头也有些打紧尽管他的唇边还是流着一丝很好看很温和的笑容。“艳了些。”他说,“当然,只要夫人喜欢,也并非看不得。”

    回答得太过工整客气,简直像在寒暄。以至于我完全想象不出眼前二人会如寻常夫妻那般“执手对镜、描眉贴花”,并且这与是否“佳偶天成”全然无关。

    郝玉菡羞羞怯怯地转身去了,拖裙盛冠压得矮小的她一步一晃,几乎抬不起头来。我慢慢对这个女人生出些许同情之心看得出她正竭尽所能想要取悦自己的夫君,即使用了一种最难奏效最为笨拙的方式。

    “王爷,郝阁老于外庭求见。”又一个下人来报。

    倪珂似是完全没有听见,只是平静看我,待我落棋。

    “王爷,郝阁老他”

    “棋还未完,先晾他一晾。”他抬眼一笑,对我说,“简森,我的宅子真有这么不堪么”

    “这话从何而来”

    “你回府不过数日便时时想着要走,而郝家人亦是争先恐后来讨一纸休书,岂不正是在说,这玉王府藏污纳垢,难堪一住么。”

    “你知道他所来为何”我略吃一惊。这年代的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活得比较憋屈,可做不到“好聚好散,再嫁不难”。

    倪珂淡淡点了点头,“我还知道,他会先瞠目叱舌大骂于我,再伏地长哭感念先皇,最后三跪九叩谢我大恩。”

    见我一脸存疑的不信,他又笑了笑说,“你若不信,先匿于假山之后。待我唤你出来,自见分晓。”

    郝阁老年过七旬,面容清癯,青衫便服下的身形干瘦似一捆柴。虽一脸泥黄满头花白,不愧是朝中首辅,“气质”二字明明白白端在那里。

    “方才故友作陪,言谈甚欢,一时竟忘了今日岳丈将登门造访。”倪珂屈身赔礼道,“还请岳丈海量包涵。”

    “内子老不堪用,稀里糊涂间竟不自掂量允诺了娘娘的赐婚。王爷龙凤之姿旷世之杰,郝氏一门不敢高攀。望王爷高抬贵手赐一纸休书,老夫自当携女而去,感激涕零。”郝阁老开门见山,虽字字句句皆是奉迎,但形容神色里对倪珂的鄙薄不屑却是满的。

    “宋相秦桧,应时顺天择高而栖,纳贡称臣于敌金;李氏之鸩,不投新主不易其心,绝食哀鸣以告归。”院内的红花洋槐挨不过秋寒,落英缤纷,枝头已剩不下一抹艳色。倪珂指白如玉,信手拈玩落于掌心的红絮,不浓不淡沁着一笑,“左相口悬忠义,权倾两朝;齐名先贤,不若拙禽。能人所不能、忍人所不忍,当是倪珂配不上才是。”

    “老夫在朝为官四十余载,进得皇宫内院亦如入无人之境。便是费帝,也毕恭毕敬尊我一声阁老。”郝阁老猛一声喝叱“黄毛竖孺狂妄无知,竟敢出言辱于老夫”若他脑袋是个灶,此刻就能立马冒出烟来。好小子,骂人也骈散结合折曲九弯,我暗暗一笑其实还是“一砖撂倒”简而实用。

    “小婿倒有个不情之请。”倪珂不顺水接话,仅是轻轻笑道,“故友居于王府多有不便,我想问岳丈借一间相府内室,不知可否”

    “相府并非驿馆,岂容闲杂人等说来便来王爷此言,当真笑话”

    “可此人身份特殊,小婿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岳丈方能安心。”倪珂轻咳一声,扬声对我道,“虽说时隔多年江山已改,可这六尺之孤与昔日臣父,也该见上一见了。”

    郝阁老浑身打颤,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我稍倾下身子,好叫他摸得爽些。他边摸边叽歪,“老臣万没有想到,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老臣一直以为以为殿下”言未毕,竟已扑倒在地。恸哭号啕,口中念念有词“老臣权时苟从,屈身事贼,愧对先皇”

    果不其然。我与倪珂彼此对望一眼,都竭力忍着不笑出声来。

    见老头哭得险些背过气去,倪珂以几声清咳掩尽眼底的笑意,说道,“岳丈以为殿下两年前遭我毒手,已不在人世了,对吗”

    郝阁老听此一言,转过身来,涕泪涟涟地对着倪珂叩了几叩“老夫叩谢王爷大恩,若非王爷保得殿下周全,护得先皇唯一骨血,老夫纵死亦无颜面再见先皇幸得列祖列宗圣灵庇佑,而我简氏王朝后继有人,匡复有望啊”

    他这一说让我再难笑出,心头只道不妙荒腔走板,话不对味了。

    “岳丈毋须如此。殿下安然无恙,实乃皇祚天授,吉人天相。”倪珂单膝点地,伸手去扶郝阁老。几番推让,翁婿情谊显然大进。闲话家常不多时,他单刀直入,挑话题于漠北兵乱“太子长存武功之心,举兵出塞,已成定局。只不过,漠北虽不比我朝地大物博,然兵骁民勇,地利人和,可谓一可击十;而我倾兵压境,千里运粮;劳师动众,恐失民心。此消彼长,犹似狡兔殊死也能搏鹰,胜负确是难料。太子与我素有龃龉,只怕未肯兼听一言。因此小婿想烦请岳丈代为进谏此番出征虽不可因噎废食,也不可不未雨绸缪。”

    郝阁老头点不迭,凝眉思索道“若此时有一张漠北地图,你我三人倒可好好探究一番。”

    倪珂似乎早已了然于胸,正了正石桌上的棋盘,微微展了个笑,“我已将地图备好多时,只待岳丈一鉴。”

    “老夫眼拙,不知这”

    “现在呢”倪珂指划棋盘,稍动几子,我再仔细落目端详,竟发现方才我们对弈的棋局近看黑白交错互成犬牙,远看却是赫然一幅我朝边境与漠北诸国交界的地图,简而不陋。他看似颇知我心中所想,只道,你心不在焉,自然看不出来。

    郝阁老俯身来看,已是啧啧称奇。

    “樊凉雄踞漠北,蛰居天险,陡不可上。难攻易守亦可屯粮。然其间有一狭仄小道,名曰鬼岭,面阔可通一人一骑,”指点上一片黑子间徒留一线的几枚白子,倪珂玉面含笑,朱唇轻启。棋上谈兵,胜似临阵对敌,从容不迫间决胜千里。“假天子之名休书于樊凉左右,或许之重金,或交以姻亲,捭阖周旋。布数十万大军佯攻敌前,置一支轻甲骑兵借道鬼岭,日夜奔袭,断取敌后。待时樊凉已为瓮中之鳖,困陷于地网天罗,插翅难飞。而我军以其为据,前后相应,挥师北进,成就王业指日可待。”

    “自古英雄多年少王爷此言无异于打蛇七寸、扼敌咽喉,竟远胜那久经戎行的沙场老将”

    “两兵相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筹措军粮一事,还须劳请岳丈费心。”一张半侧着的脸,像敷了一层淡淡的胭脂,一种难以描述的诡丽笑容绽在唇边,“小婿愿解囊黄金五十万两,用以犒赏三军。”

    怕是芣苡楼内的红娘湘女都晓得,在朝堂上与费铎针锋相对力阻出兵的人,也是他。

    由小自大,此人的叵测与日俱增。

    郝阁老又连连夸赞了自己的乘龙快婿再多得一声下巴就要脱臼。见我半晌无话,转而对我躬身行礼道“老臣看殿下兀自皱眉,久不置言,不知有何见教”

    倪珂轻轻瞟过翡翠眸子看了看我,似是虑我一言偾事,先我一步作答,“殿下师承少林,超凡入圣素有佛心,自然见不得兵戈扰攘之时民坠涂炭。”

    “见教不敢当,超凡入圣更谈不上。倒是王爷处处远虑深谋,事事料于人先”我敛了敛凝重的面色回望倪珂,强作一笑道,“简某五体投地,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缘于“不可说”。这些日子我总会梦见我与季米一年前纵马于大漠的情景。大漠地广人稀,时常纵马千里不见人烟,唯见一半乱石戈壁,一半如火艳霞。牧民几簇,商肆几家。不止有丝绸香茗、瓷活铜器,也有膻热带血的羊皮和削铁如泥的宝刀。

    我与季米兴之所致,便会对剑切磋。难耐技痒之时,难免就要手把手地教他一教自然也是借指点之名,行揩油之实。

    并剑相近,他一张脸无甚喜色,冷冷一声,“我想问你,每回你我比剑,你到底尽力几分”

    “我若说十分,你定不信;我若说一分,你又要恼。少侠非要好肉里找疮无事觅有,叫人如何回答”我劈手夺了他的剑,又紧紧揽住他的腰偶尔会挨几下肘击,e,那是一种生活情趣于身后俯向他耳边轻轻笑谑,“人皆言女儿家的心事难猜,我看便是了。”

    “当吟嗜血,你小心了”

    剑破长空,白雁秋风。

    季米说他的师父于他尚在襁褓之时,便已将八个字送他作了一生的箴言报仇雪恨,名扬天下。

    “报仇雪恨当年我尚未出生,而今也早已忘了至于名扬天下,我不稀罕。”

    那个地方见沙见雁不见鱼,无花无柳自春光。斜阳酣醉,似飞虹暴下,一泻千里;皎月当头,若琅尴荆挚傻谩久资逅曛埃胨萜菹喙孛懿豢煞郑皇逅曛螅愠闪艘豢旁趋兰橙旱纳梆耄恳幌摺八寄睢逼渖希胨谖惶濉6遥泊游炊运龌牧怪校痪跛腥瞬幌墼a觳幌巯桑勰鞘诨粕骋坝勿埃肯枳栽谔臁  引剑高歌,把袂共饮;去留在我,好不逍遥

    还有,马上白衣人。

    夫复何求。

    那个地方,便是漠北诸国的咽喉重塞。

    那个地方,名唤樊凉。

    第章

    三十二

    “若殿下不让老臣聊表臣子之心,老臣宁愿长跪不起。”我怕郝阁老将那一把老骨头跪散了架,只得答应去相府住些时日。山珍海味自不必言,几乎要将我吃胖。我虽不愿天天跟着倪珂在王府吃斋念佛,也不愿在相府白吃不干尽养膘。何况郝阁老三句未够,便要提及我那作了古的父皇,老泪纵横,“精忠报国”的褶子打了满脸。想来想去还是搬回芣苡楼自在。再怎么说,如花美眷也比糟老头子养眼。

    玉王府每日派人来送药,可我再没见到他。

    有时觉得,倪珂便如那蜜沾刀刃,近之有就戮之患,远之又颇割舍不下。

    听说他病得不轻,玉王府连月来闭门谢客。除去那些前朝旧臣蠢蠢欲动,日日去相府报道,京中倾轧勾斗、暗流汹涌的局势似乎也随小王爷的一病不起稍缓了几分。表面看来,此时的朝堂君臣同心,只待开春挥师北伐。担念在心间徘徊多时,最终想起随左相出府那日我对他说“王爷画地为牢邀我同住,简某心领了。”

    许是说得重了。

    “哟这位公子好俊的相貌”若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独苗的费铎便像集了天地之灵于一身,皓朗双眸、入鬓重眉,面如陡峭山壁一般英挺犀利,神情倨傲不怒自威。明黄的衬袍、皂黑的官靴,昂首挺胸一进得芣苡楼,端的是弹眼落睛引人注目。湘女目不转睛盯了费铎半晌,斜过眼梢对我一瞟,意思了然你的朋友都比你有人样

    “美人如玉、莺燕相围,宫外如此逍遥自在,难怪皇兄不愿随我入宫了。”费铎撩开湘女不知轻重来勾搭自己的手,面上的笑容尚算温和,寡漠的神色里已生出了“避之若浼”的意思。“红娘擅画、湘女擅舞。而这位十指娉婷的解语花,应当就是皇兄的红颜知己花半坼了。”弦内之音是我身边三位名动京师、直叫一票王孙公子魂牵梦绕的画舫娇娘,他从头至尾却只正眼看了我一人。

    “我昨个儿上街,见了一桩奇闻。端的太子爷也在,便说来给你们开眼。”芣苡楼的姑娘中湘女最为恨嫁,却也最为佻薄放浪、尖牙利嘴。当年我扮戏子,全赖于红娘的一双巧手。谁知妆才上了一半,湘女就啐我瞧你这样子多难看啊最后非往我怀里揣进一把珠扇遮一遮吧遮一遮,你这人也就一双眼睛好看些她被费铎轻轻推开也不羞恼,扭腰提胯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有此二人,出门撞鬼,互生口角打将起来。一个是杀猪卖肉的屠户,八尺有余,只手也可扛鼎屠牛;另一个是屡试不中的秀才,六尺不足,胳膊如柴腰如蒲柳。你们猜胜负如何”

    “自然是屠户胜了。”一众丫头齐声附和。

    “这岔子事儿奇就奇在这里,先里确是屠户占得上风,打得那秀才满脸锦绣,红的靛的五色俱全。谁知秀才挨打不过,解开发带,拿头死命朝那屠户一磕,竟生生将一八尺壮汉给磕死了”

    “湘女,你莫胡言一个身如莽牛的壮汉子,如何能让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酸秀才给一下磕死了”红娘一惊一乍地问。

    “这年头插上鸡毛就充雁的腌臜玩意儿可不少前几日我接了一个镖头,瞅他身高马大一身膘,结果外强中干,入肉不了三寸就睡死过去,还不如点根蜡烛来得痛快”我咳了几声,湘女吊梢的凤眼一荡,又说,“你们不知,那秀才一件灰布开襟袍又酸又臭,当真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看邻里屠户有钱有粮,便偶尔偷些碎肉打打牙祭,倒也未存歹心。可那屠户死咬不放,见他一回便打一回。那秀才饿得前胸贴后背,又被打得七荤加八素,自然豁出命去殊死相搏。这叫破瓦敢碰瓷器活儿”末了她左看右觑,一屁股坐于地上,入戏颇深地蹬腿大哭起来,将一个落魄书生犯事儿后闹啼啼的失态模样演得惟妙惟肖。“我若也如你这般有钱买粮、有衣蔽体、有娇妻孺子、还有闲情娶一房小,也犯不上作奸犯科。相反还愿与你缔结邻里之欢,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兄长”

    “湘女姑娘,莫要闹了,起身吧。”费铎微微一笑,朝坐地撒泼的湘女递出了手掌。“有人借你之口说的,我听明白了。”

    隆冬腊八,长安落尽繁华。费铎难得出宫,便要我随他一游。

    “皇兄在相府住得还惯吗”我们并肩而行,他目不看我,自问自答,“我原以为皇兄打算醉卧东山耕南野、一生逍遥快活,怎料还是回了京来。皇兄这一回京不打紧,以左相为首的前朝仕子们便如秋虫回春,心不安分了。”

    “殿下,今日好气色”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妪见我走近,驻下卖鞋的担子。

    “大娘气色也好。若是大娘云英未嫁,皇城内外哪儿还有坐得住的男儿汉”

    “殿下何日继位,可别忘了接我去当皇后呀”老妪咧嘴一笑,冲我挥了挥手。我与费铎同行一路,只言片语之间,时时会被这般善意的问候打断。

    “时至今日,京师里的百姓仍念念不忘皇兄灾年相助,迫我父皇开仓赈民。”

    我看了费铎一眼,只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多了,难保不让人疑心是有心为之。”费铎转过话锋,“听说我的手下裴少颉为了半坼姑娘,屡向皇兄寻事”

    想到那个年少轻狂血性方刚的裴少颉,不免会心一笑“我久未见到裴大人了。”

    “那个裴少颉,屡屡借酒使性,惹出要我善后的是非来。我再三命他戒骄戒躁修身养性,他面上应承得爽快,没几日便又旧疾复发。可近些日子,他竟研文习武闭门不出裴府。”费铎顿了顿道,“他不惧我太子之威,倒对你言听计从。这世上能让裴少颉心服口服认一声输的,除却皇兄,别无二人。”

    “裴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对你这太子可是敬若天神的。”

    “皇兄反对出兵却不与小弟直言,这是为何须知我对皇兄,从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细溯起来,纵是你我年少之时,皇兄也始终不肯与人肺腑相见。时时拒人一尺、处处留有余地,难道对小王爷也是如此”他微微仰头,似是恍然大悟地说,“倪珂亦是先朝遗胄,不仅与皇兄连枝而生,你二人间的羁绊更是一言难尽、非比寻常。”

    “你们皆为我的手足,并无孰轻孰重之分。”话已至此。除却勉强招架,仅有一声长叹徒然存于我心。

    “但愿皇兄能长记今日之言。”别过眼眸,浅浅笑道,“葵儿也劝我毋要兴兵北伐。她说漠北诸国屡扰我境,实乃他们田亩萧疏有马无粮。若我们遣使出塞,先以粮易马助其过冬;再授以桑耕之技,安其居乐其业,则兵灾自消匪祸自弥。此一来可彰显我朝恩威,化干戈为玉帛;二来更可免生灵于涂炭,救百姓于水火。”

    “太子妃真知灼见,实是巾帼不让须眉。”我面露一笑,心道巧了。我想说的,竟都被陆姑娘说了去。

    “可是弟弟也不瞒你,兵权不在我手,始终如鲠如芒,叫我夜不成寐坐立难安。此乃天赐良机,兴兵北伐为名收缴兵权为实,内斩国贼、外御强寇,得成千秋霸业”费铎兀地一笑,道,“皇兄不知小王爷病重几何,就不想去看他一看不过战事未开兵马未行,皇兄含沙射影先挫我军威,其罪”他径自前行几步,忽然又回头看我,只见笑容骤敛,听得铿锵一声“当斩”

    “王爷身子不适,王府谢客,太子请回”

    费铎抬起一脚将拦于门外的家奴踹翻在地,他十分鄙薄地冷哼一声狗仗人势的东西我倒要瞧瞧,你主子陈尸之日拉不拉你一块儿落葬

    克郦安单膝跪地,抱拳于胸前,朱唇皓齿辩得面色无愧,“卑职那日奉命当差,冒犯之处,还望两位殿下恕罪。”

    “哪里,哪里克公子风采卓然,小王仰慕已久。”费铎躬身扶起了克郦安,在他肩头拍了两下,露出宽宏大量的一个笑容,“无论是良禽择木栖还是树倒猢狲散的道理,对于克公子这样一个一点即透的聪明人,皆无须我赘舌多言了。”

    “王爷在书房,太子爷随我同行便是。”克郦安眼珠稍转,会意一笑,转身替费铎引路。这人模样生得不赖,可除去一副夭桃脓李的皮囊勉强包衬,内里都烂出了水。

    落过一场雪,通往内院的小径满目肃杀的白。松桂挂冰帘,如同祭幛高悬。这偌大一个雕梁画栋的玉王府此时看来真如灵堂一般。我发现府里豢养的活物几乎全没了原来是倪珂在我离府后没多久,便令李夏将它们尽数放了。“王爷说鱼困渔筌鸟在笼,怎忍心见它眉头深锁,闷闷不乐。”李夏绞着柳叶眉,忧心的泪水滴滴答答,“我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殿下不在府里的时候王爷不开心,可殿下如今回了来王爷却似更不开心了。”

    我很想向李夏解释何为“嫠妇之悲”,只是我宁可装聋作哑,一知半解。

    倪珂整个人偎在白裘锻袄里,执书在手,眉低睫长。炭盆间飘曳的火光照向他的面容,映得那垂肩的几缕头发愈加色淡如金,好似将白未白。一张脸肤若卵膜全无血色,倒将一身毫无掺杂的绝品狐裘生生衬出几分浊来。若非那天生如点了丹漆般的唇,便真是行将就木、了无生气了。

    他垂目读书的样子我看了千遍有余,但是从未嫌够。

    听见费铎走近的声音,倪珂抬起了眼睛。目光一扫而过我的脸,落向旁处。

    “表兄身子爽落些了么”

    “下臣与太子并无血亲,这声表兄实违了君臣之礼,下臣愧不敢当。”话虽说得谦恭客气,人却悠然独坐,毫无行礼接驾之势。

    费铎哈哈一笑,大大方方落座于倪珂身旁,凑过身子去看他手上的书卷。

    “门生拙作。太子若有雅兴,尽可一瞧。”倪珂将书卷往太子面前移了移,淡淡笑道,“虽说这文章做得乏善可陈,字倒还算工整。”

    “何止是工整都说玉王府的汜哥儿写得一手风韵劲媚的好字,骨力气概不下颜、柳。”费铎粗看几眼,也已连声夸赞“我看此言大谬也纵是颜鲁公、柳少师再世,亦会自叹逊其三分。”这话听着耳热,难逃“言过其实”的范畴。但汜哥儿确实字如其人,挺拔出挑得好比打赏人眼。况且能让挑肥拣瘦如倪珂者略赞一声“工整”,也已堪称登天。

    “王爷若是赋闲无事,何不往翰林院任一职编修。修史立传,少不了要倚仗王爷的满腹经纶权衡提点。”

    “下臣性子燥,怕是坐不住。”

    “王爷当年幽居太后闺帷,可很是坐得住啊”费铎挑了挑眉,唇边展了一个意蕴复杂的笑容。此二人互在心头存了癣芥,都欲除对方而后快。一言一笑皆藏针其中,稍不留神即要见血。

    “莲可出自淤泥而不染,在于它本身金玉之质,一旦出水便可污浊尽去。倒是太子”倪珂看了看费铎,轻描淡写一笑,“虽璎冠在首黄袍在身,姿容风采颇似帝胄之后。然一腔汉燕、惠贾之血;一身王莽、高洋之骨。涤之不净,芟夷难除,前途委实堪忧。”

    “王爷身子不适,一张嘴倒依然利得很”费铎眯眼拧眉,牢牢握拳,落下一笑来掩饰动怒之态。“王爷这病来得蹊跷,有没有请宫里的医官瞧过”

    “宫医老朽无用,下臣自有分寸,无须太子费心了。”

    “知人易,自知难。虽说王爷的医术彰闻遐迩,但有些病,还是让旁人看看较好。”费铎轻轻笑着,看似随意伸手去拉倪珂,可用的却是“银钩铁画”的擒拿功夫便是皮糙肉厚的我挨此一拽,也该烈生生地疼上几日;全无功夫打底的小王爷,只怕再一份力道便要折了他的胳膊。

    我一遍遍暗暗提醒自己简森啊简森,临渊之马,怎可再“轻策一鞭”可手心却不由自主越拳越紧费铎的手青筋骤显,骨节作响,显然又多加了几分内力;而倪珂一动未动,笑意嫣然,却已汗落如珠。

    “住手,费铎”我认命地一声叹息,露出一个苦笑不过简单四字,怕是足以了断那么多年的兄弟情分。

    “皇兄,”费铎听我一言,十分顺从地松开了手,转过脸来冲我一笑,“亲疏终究有别,弟弟懂了。”

    第章

    三十三

    话不投机半句也多。此二人倒颇擅拨乱反正,少顷便状如平夙。像那戏台上的生旦,画得一脸缤纷流丽,披坎肩、着饭单,你推我让情投意合。真真唱做俱佳。

    “王爷可还记着我宫里的那个婢子甄妮”见倪珂略一点头,费铎接着道,“前些日子她偷偷摸摸进了御书房,皇后瞧见念了她几句,那婢子竟一气之下投井死了。听御药监的公公说,甄妮的房里搜出了一封血书与一瓶丹药,确凿无疑是害我父皇病重的毒。我知她与王爷素来交好,怕有心之人借机生事。便想借探病为由,前来知会一声。”

    “太子这声素来交好可有挑唆之嫌。下臣新娶,除却夫人,眼里不见他人。”倪珂一笑置之,捧起茶盏。刚近唇边,一直静立于一旁的李夏突然大惊小怪地嚷起来,“王爷,凉了”

    “不打紧。”倪珂瞟一眼费铎,淡淡道,“太子在此,你怎么那么没规矩。”

    可那丫头却一步上来将茶盏夺了去,眨起铃铛眼儿甜甜笑了“茶凉伤身,我去烹盏新的来。”

    “我想向王爷要一个人。”费铎朝我瞟过眼眸,目光在我脸上游弋片刻后,复又移向了进得门来的李夏。他一笑道“世人皆说,玉王府洞庭瑶池人间仙境。果不其然,便是个端茶送水的丫头也兰质蕙心,讨人喜欢得紧。我想向王爷讨这个李夏以补甄妮之缺,就怕王爷舍不得。”

    “不过是个丫头,有何舍得舍不得太子既然开了金口,我便代她谢恩了。”

    茶盘落地,芳心大乱的送茶人夺门而去。

    屋外抽抽嗒嗒的哭声搅得人头疼,趁费倪二人逢场作戏得欢,我从一旁开溜出去。“你的王爷哥哥又不是真的不要你了。”宽慰了几句正坐于廊前石凳上梨花带雨的李夏,又说,“我若说有法子能让你不用进宫,一辈子留在这儿服侍你的王爷哥哥,你要不要听”

    “殿下你快救救我吧离了王爷我是我是活不了的”丫头听我一说,赶忙伸出手来死死擒住我的衣角。眼睛红得像被揉坏了,泪水劈啪直掉。她这句话说得对了一旦入宫,怕是会赴那甄妮的前车之鉴,真的活不了了。

    我土匪腔调十足地笑了笑说,不过你得先亲我一口,我才把那法子告诉你。

    “我这”李夏一下松开了拉我的手,滴酒未沾已现酡颜。

    “芣苡楼的姑娘排队要亲,我都没舍得给。今儿让你亲了,她们一准妒得来撕你的嘴。”我稍倾身子,凑她近些,笑眯眯地伸出食指点了点脸颊。

    那丫头脸蛋赤红,踮起脚尖。跟我在脸蛋上抹了黄连水一般,只肯小鸡吃食儿似的轻啄了一下。

    屋内人出门所见,正是这幕。

    来人一记清咳,回得魂来的李夏一声尖叫推开了我,转眼跑得人影不见。倪珂铡我一个眼白,侧头对费铎轻轻笑说,“既是殿下喜欢的人,送不送人下臣便做不了主了。府里也不止李夏一个丫头,太子若不嫌弃,大可随下臣去挑上一挑。”

    “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皇兄亦有此心,这事就此作罢。”费铎以一种古怪而了然的眼神看了看我后,转身向倪珂拱手一笑“王爷切记好生静养这万里乾坤一时半刻还离不了王爷的匡扶,小王告辞。”

    待送走了费铎,倪珂回书房解下了白裘外袄。一身绀紫的窄袖深衣,衬得一张脸愈加恹恹,也更添他几分单薄欲折。他撸起袖子看了看手臂,青紫的指印赫然其上。摇了摇头,对我道,“你何时这么躁了他不过是迫你表态,并非真的向我动手。”

    “我也知道。只是身不由己。”不能自圆其说费铎的勃然变色是在耍性子,只得故作轻松地抚眉一笑。借湘女的话,你入肉的少和结巴比嘴碎舌颤莲花是缺德,一声不吭是闷骚,愣谁敞了裤裆也放不出一个喷香的屁没来由地想到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自己也怕了。

    “本以为心如止水无懈可击,可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两度春秋竟如弹指。你一皱眉,便是三汲浪之于池中鲤、旱天雷之于绕梁燕,竟叫我破绽百出,无从招架。”倪珂阖起眼睛,枕头于椅背,现出一个极为倦怠落寞的笑来,“你身中之毒已去了七八分,余下的我再无能为力。你若想去寻他,尽管去寻是了。”

    兀地一惊。没想过那日日所梦的孤烟大漠,待其细草丰茸之时,还能与我见上一面。

    “我说他将你从我身边带走两年,理应还我。他居然不辩不恼,浅浅思索便点头道,好,很公平。我怕他狡赖反悔,便又说只借你两年,两年后纵是死的也双手奉还。他摇了摇头,留一声死的,不要即掉头而去。”倪珂以季米那一贯冷声冷气的嗓音模仿了一下,继而浅笑三分,“这个人,当真是踏雪而来足不沾尘。当日初识我便不愿与他多话,只觉和这样干净的人哪怕仅是一眼相视,也会自惭形秽,生出满心愧悔来。”

    “岭上初雪、惊蛰艳阳,比他不过如此。”我点头轻笑,坐于他的身侧,打眼去看他也看出心头一阵莫名的辛酸。抬手轻触了他冠带下的发。俨然相似淌瓶而出的醇醪酒液,细细银丝缠绕于我的指尖,“倪珂,你的”

    少年青鬓化成霜。纵是了无尘念如本衍者,也曾为他扼腕长叹锁不困人人自困,何也。

    倪珂伸手拈起一束头发细瞧了瞧,阴霾一扫放颜大笑,“谢上天让我一念成真白头之时有你作陪,此生无憾。”

    “你既然执意守灵,我便留下守你,可是”我定定看他,“两年后,就算仅仅一息尚存,我也要寻他去的。你可明白”云开月明也好。只是这样一来,比哪一次告别都像诀别。

    “你也无须挂心,扎人一刀,总不能教他死上两回。我不过”倪珂的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入耳,“有些可惜,那个曾任我执着他手练字的黄口小儿,终究面目全非,再见不着。”

    “蛰居大漠两年,说的是羯语,喝的是茯茶,看的是长河落日,听的是群雁和鸣,竟觉写不出一笔流畅的中原字来。”眼见他转身要走,我落座于案边。执笔于手,对他轻轻笑道,“只要你还愿教我,我便还是要学的。”

    微微睁大碧生生的眼睛,稍稍一愣,继而定眸含上了一个笑,“你若写的不好,也免不了要挨罚。”

    “今儿我可是护你有功,便不能徇私一回”我对他挑眉眨眼,“表哥当真小气。”

    “铁面无私。”又笑,“不过这手大了,我许是再握不住。”

    屋里的炭火已快熄了,徒留下一星半点闪烁着的红光。屋外是腊八后的一场清雪。月皓灯昏,书室盈满幽幽檀香。倪珂坐于我的身边,手握于我的手。我们肩肘相挨,隔着薄薄的衣衫,感觉得到彼此肌肤相近。许是久烧不退,他的掌心有一种玄妙难喻的温度。虽非火灼,却随着每一笔画,一直温温不断循着我的手背传来,贯及全身。

    我侧过脸,正迎上了十几岁倪珂对我的低眉注视十余年前的光景宛若苏生他将眼睛瞪得水杏一般,嗔我道不准你心猿意马,认真些。羊脂白玉面,丹砂芙蕖唇。全是打眼极了的风致。怕是老天也不得而知,当年的黄口小儿是如何在心里装填塞满那种不可告人的惘然与叹惜若他是一幅水墨丹青开卷出轴,若他是一个面塑泥人栩栩如生,甚至,若他仅仅是一枚蒲草桃花待晞于日下

    我便将他带于袖内,捧于指掌,藏于心口。

    生生不弃,世世毗邻。

    我存心逗他,悄悄朝他倾了倾脸,以鼻尖触碰他的鬓发与面颊。倪珂目不视我,不自在地躲了躲,刻意避着与我接触。他的脸浮起一片朦胧的胭脂红,呼吸也渐渐有些急促。额头沁了一层薄汗,并且愈演愈烈,依着鼻尖打向案上那层薄薄的宣纸,洇开一片渍。我心头揶揄一笑而今这“心猿意马”的人,也不知是谁。置案的清茶缕缕飘香,竟有几许撩人入醉。日里逗弄小丫头的兴致陡盛了几分,本想顽劣地在他唇上烙下一个深吻。可最后只不过如蜻蜓点水般,擦唇而过,轻落上他的眼睑。

    刹那汗浃背脊,万马回旋心头。廊前的飘雪疏疏落落,洁白似瓣,委散于尘土。

    “简为一”

    执笔的手兀地一颤,一个“一”字落墨渺渺。一道顽艳的墨痕拖泻白宣之上,醒目分明,几可曳地。

    无关情欲,无关过往,无关这婆娑雪影下的并肩而坐。若非“身不由己”,那就真是醉的不轻。

    第章

    三十四

    我们合着衣,相拥而眠。

    他打小睡得少,也睡得浅。鸣虫啼鸟甚至风过花落都足以将他惊醒,而一旦睁眼,便再难入睡。因此夜里谁也近他不得除了书房里成摞成摞不落灰的卷册,仅有一个我。

    我想了想,应该不只因我身材好。那时的前朝太子远没现在那么“热hot”胸肌匀称,腹肌八块;腿长臀翘,线条紧实。我要是脱衣自秀,甭说阅人无数的湘女会面红耳赤手心盗汗,纵然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也得立马穿裹严实。记得和季米头一回“坦诚”相见之时,攻受立分于当场。

    发白。颚尖。睫长。倪珂跟受了伤的小狐狸似的,安静蜷在我的怀里。这小子人畜无害的时候,实在是楚楚动人。轻阖眼眸,但仿佛知道我一直垂眼看他,将脸往我胸口埋得更深。一个刀刃惯了的人,无论何时也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刀背的一面。没有朝天睡的刺猬,正如没有不扎人的玫瑰。

    万人中央,从不知何为“安枕无忧”,也不敢不设防。

    “不看你了,又不见得多好看。”我笑了笑,却用手臂将他环得更紧,心道若能让你安生睡上一觉,我便做一回你的鞘,又何妨。

    更深月半斜,雪化无声。当我抵不住倦意合眼之际,似乎隐隐听见怀中人一声喃喃自言爹爹,孩儿错了。

    几若梦魇中的呓语。

    是夜太长,未过半。

    “王爷王爷”李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屋,“太子的人带兵来了他们说他们说”我披衣起身,朝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头看了看倪珂浅浅颦眉的睡颜

    哪怕今夜地陷天塌,也该由我来扛。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王爷唆使宫婢毒害天子他们还说誓擒国贼,以正纲纪”

    待与李夏走进议事厅,堂内已满满伫着带甲持兵的军士,如乌云密布,压压一片。我问其中认得的一人,胡安。“这么大的动静,如何现在才知道”

    “王爷近日身子不适,故而府内事务无论大小,全由克公子操持。如此想来,必是他瞒天过海,将探子们送来的消息尽数压下。”胡安极怒而颤,瞠目叱道“王爷当真是纵他太甚了”

    “为首何人人马多少”我虽问话出口,但心里已有思忖这擒贼建功的风头,自然该让那年少当用的裴少颉抢了先。

    “为首之人乃御林军的教头丁煌丁铁算。恐怕此次御林军倾巢而出,来者不下五千。”

    “竟然不是裴少颉”我想了想,又问,“神机三营呢”神机三营俱是身经百战、一可敌百的猛士,而且随玉王南征北战多年,不奉天子调令,只任王府差遣。

    “昨个日里不知何故,三营的兵士竟悉数被克公子调离了京师。而今应当收到了风声,在赶回京的路上。”李夏急得连连跺脚,插嘴抢白,“苏伯病重,二哥不在,这个克郦安是真真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得极了”

    “怕只怕神机三营插翅会飞也赶不及了”胡安转而对我躬身道,“殿下何不护着王爷王妃先行离去,属下自当拼死殿后,保得王爷周全”

    “不妥。”我摇了摇头,“御林军只说拿人问审,倪珂此时离府无疑于畏罪潜逃,到时便真的百口莫辩,其罪当诛了。何况此事尚有转机,御林军今夜所为,若非太子毫不知情,那便是”话未说满,已觉心悸难言小铎,你这么做,岂非要叫这普天之下所有豁出命去追随你的兵士寒心

    “便是他自知无胜算、无可为而为之。裴少颉是日出卯时,丁煌是日入酉时,保谁弃谁,明眼人一见即知。”

    “王、王爷”

    众人循声望向门口,皆欣喜万分脱口而唤。一件艳煞的丹色及地大氅掩住了他病中的单薄身子。脸色苍白失血,但神情泰然自诺。唯一双碧眸此时生出令人悚然的光,似两团磷火照天而烧与那个拥我入眠时与世无争的倪珂截然两人满堂黑身黑面的甲胄自觉分道两边,一阵跨门而过的风吹得红氅翩然欲飞,渐次拂过左右玄青色的冰冷铠甲。他整个人像一折纸糊的画扇飘飘而来,一丝暧昧的笑勾留于唇边,“费将军悖主弑君在先、窃据神器在后,而今反倒说我是国贼这当真是乾坤倒置,贼喊捉贼了”

    早已惊惶失措的郝玉菡见了丈夫,一半源于受吓不轻一半源于女人撒娇的本性,呜咽起来。“哭什么”倪珂头一回对自己其貌不扬的妻子露出鄙夷不耐烦的神情。“阖眼咽气前,这一府老小,我还护得了”

    甲胄百人见得小王爷,好比拨开云翳见光明。个个摩拳擦掌,扬言必要拼个鱼死网破。

    “你们想让那些御林军寻得藉口,将我就地斩杀么”倪珂落座于大厅正位,扬手轻轻一挥“好了,我自有分寸。更深夜凉,你们暂且退下。”

    无一兵士奉命退离,堂内却鸦雀无声。胡安更是牢牢握拳,浑身打颤,忍泪不语。怪异的安静氛围内,忽然响起了一阵尖厉似哭的笑声。那笑声如墨滴入水,盘旋于琼楼高顶,久久不散诸空。“众人皆哭你独笑,为何”倪珂侧了侧头,以目光寻得那个被一群高头大马的兵士遮于身后的落笑之人。那人身形佝偻得还比不过王府别苑的一株矮灌。五官虽尚算端正,可面色枯焦像得了黄疸,俨然一个手不缚鸡的酸文生。

    他走上前来,单膝跪于小王爷身前,说话声也尖细怪厉,“卑职一笑太子借题发挥却优柔寡断,失其千载良机;二笑王爷对敌之策已了然于心,保我一府无忧;三笑这二分天下今夜过后便将顺天应民合而为一,却独独少不了一个李相如”

    “李相如,原来你就是李相如。”倪珂略一点头,寡淡的面容已泛起几许不动声色的笑意,“听说你曾任吏部主簿,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是否言过其实”

    “卑职一无所长,唯眼力好而已。”

    “御林军可识得”

    “如数家珍。”

    笑得渐明了些,转过话锋道,“你可知我为何迟迟不重用于你”

    “卑职相貌不佳。”

    “何止是相貌不佳,简直是面目可憎。”倪珂面带讽贬地瞟了一眼身前人,微微竖眉道,“既然知道,还不去了蔺氏相如勇谋双全、完璧归赵,驰誉华夏九州;司马长卿琴挑文君、凤求于凰,肩担千古风流。这般大好的名字,岂可容你这等卑微猥劣、哗众取宠之人亵渎”

    “尘世众生,十常六七想如王爷这般国色倾城,十常八九想如殿下这般国士无双。然”李相如抬起眼皮径直看向倪珂,神态不羞不怒,不卑不亢。虽将一捆马屁拍得掷地有声,面上倒丝毫不现谄谀之色。他说,“王爷是临尘之仙,金缕天造;殿下乃九五之圣,琼树临风。卑职一介凡夫俗子又岂敢妄存非分之想。借名于先贤,不过是画饼充饥,聊以慰藉罢了。”

    “识人心、会说话、喜怒不形于色,好。很好。”倪珂侧眼看了看我,复又望向了李相如,是真正展颜舒心地笑了“我不给你一兵一卒,只给你一袋丹砂一册纸本,你可有信心替我阻了那千军万马”

    第章

    三十五

    王府门外,一道丹砂线蜿蜒猩红,似大地洇血的伤口赫然在目。森森月光下毫无声息的玉王府,静若卧榻而眠。

    “玉王府果然是无人了。遣使这一獐头鼠目的小儿来拦我御林英杰,可笑至极”

    李相如面含一笑,扫了一眼身前人,缓缓道,“徐谢之,浙江临安人士。弱冠有三,因家中排行第七,人亦称你徐七郎。尚有老母在堂,孀居桐庐。王爷知你多年未回故里,着我代问一声,不知令堂是否安好七郎居于这花不败月常圆的长安城,已有娇妻孺子软语温情、承欢膝下,自然不闻杜宇长啼流水长恨;自然不见白发慈母日日守于浮玉山下,夜夜泣于钱塘江畔,锥心刺骨声声相问,七郎,七郎,你何时归”

    九歌有云,悲莫悲兮生别离。人之向往骨肉亲情,从来不亚于久旱下的稻苗渴煞青天雨。莫说适才还横眉一声“可笑”的徐七郎早已眼底噙泪,难掩满面思乡念母之情,纵是发须皆白的丁煌亦是心头一热。

    李相如从怀中摸出一册纸本,借着皎月当头,复又看似随意地点报出几位兵士的姓名身家、生辰八字,竟全然相契,一言不差。御林军将士共计不下六千,这些人不过为其中的碌碌之辈。教头丁煌闻其侃侃而谈也不免一惊,心道便是我也未尝能一一具名。

    “众军士可视自身性命若草芥,但求取义成仁,难道亦能枉顾亲戚宗族生杀一念间,何必非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方知追悔莫及。”李相如将手中纸本高托过头顶,微微动唇一笑。那个超然平静的笑容如一层肮脏的沾灰靡靡降来,成为数千兵士的心头阴影。他说,在下掌中纸本,神机三营的将士人手一册。王爷有令今个夜里御林众将谁人胆敢越过此道丹砂线,九族连诛,童叟不留

    实则那纸本中空无一字。

    小王爷知道,李相如知道,但数千持兵带甲的御林军不知道。御林英杰,个个明眸焕然,雄姿勃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只在这一道几欲随风而逝的丹砂线前犹豫不前。

    “冬夜漫寒,谁人不觉褥子亲昵王爷他明日一觉睡醒,自然不记得今个夜里何人造访了王府。而王爷都不记得的事不记得的人,我李相如一介迂夫酸儒,又岂敢存留一心。众位将士自可放心去了。”御林众军策马于原地徘徊,既不敢向前,又不甘离去。马蹄踩得大地声声喘吟,烟尘滚滚入霄。李相如似是了若指掌于他人所想,又淡然道,“王爷亦言,待天际破白,自会去刑部作个交代,届时清者自清,忠奸自分。王爷一言九鼎,绝不让众军士为难”

    一个御林兵交头接耳于身边人,“端的就信那贼人一回,今夜我们便回吧”

    另一个御林兵点头称是,只道,“若他明日不去刑部,我们杀将回来便是了。”

    丁煌不动声色寻思半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掏出他的兵器一只精铁铸造的算盘。跨马奔来,一声猛喝“我丁铁算孑然一人,不怕诛亲灭族今日取了那黄毛贼子的项上人头,一如取那蔓上结的熟瓜天能耐我何”

    “老将军稍安勿躁,有人托我给你捎一句话。”

    “黄毛贼子妖言惑众,恕老朽一字也不听”

    “并非小王爷有话相留,”李相如摇了摇头,“那个人,是老将军一掌将他送入这手足相残的两难境地,似前有深渊,后有崖峭;也是老将军一掌将他送入了这身不由己的京畿是非,如鱼入沸鼎,倍受煎熬。可即便如此,那个人不计前仇,仍嘱托我给老将军捎一句话,弃屐容易折臂难,还望前辈自作打算。”

    丁煌一个急停驻马,回眸望了那些不过弱冠而立的青鬓兵士,细细咀嚼了李相如所言。一幕远景渐渐清晰起来那日裴少颉主动请缨,太子费铎却按住他的手说,你还年轻,前途似锦。

    个中滋味。唯品者自知。

    不由仰天长叹,老泪纵横,连连呼号“廉颇老矣廉颇老矣”

    李相如默默相视那曾手执一把铁算而不可一世的沙场老将,他那一瞬间苍老绝望的姿态令人猝不及防。成王败寇、伴君伴虎,少不得暗暗一声“兔死狐悲”的嗟叹,策马而回。

    若与一只饿虎狭路相逢,你必不能让它嗅到你身上的惊恐之气。倪珂十三岁时对我循循教导,那种带血的气味会让你遭遇灭顶之灾。

    翌日正午,李相如一身缟素,抬一口棺进了刑部。他涕泪交加,双唇不断哆嗦,颤声读出了手中的折子。这件事情很快传至街知巷闻。如一种瘟疫獗虐了皇城,亲玉王的众官纷纷随之告病,上朝的文武折了半数不止。

    “卑职斗胆摹了王爷的字迹,替王爷拟了一折伏罪疏,待日上三竿自去刑部作个交代。”倪珂将李相如递上来的折子从头至尾细读了三遍,便又把那素笺置上案子,唤人取来了笔墨,在那洋洋洒洒一篇章的结尾处多加了一言。“拟的好,摹的也有八分相似。只不过一者,壁上之龙,犹须点睛,”他复将折子递还予李相如,以一种赞赏而调侃的目光看向他,轻轻笑道,“再者,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弱难禁风。”

    李相如双手接纸来瞧,遂跪倒而拜,恨不能把自己拍成饼子平铺于地“王爷这一句便叫那死龙化活,飞腾九五了”

    陛下登位二纪以来,披文握武,笃仁百姓,升平四海。奈何久劳至疾,宇内同哀。臣临危受命,自竭以所能,夜不成寐,日不敢怠。然素湛于医术却莫能助焉,此罪当笞一百。

    太子欲兵犯漠北,臣得言如骇闻凶耗,五脏俱焚,忧患日笃。故屡屡进言于上,应以耕稼为先,干戈为后也;应以苍生为重,攻誉为轻也。然冒不韪以触天颜,此罪当笞三百。

    龙逢进谏,视死同归;比干挖心,垂德千古。观此二人,何贤之有非其钓誉沽名、逆流犯上,何来恶积祸盈、天怒人怨;何来商汤兵起、武王东伐然今之事,庶几相近。臣纲罔顾,陷太子于屠忠戮良之不仁、豺桀虎纣之不义,此罪当诛。

    战鼓近,号角催。青壮出征裹尸还,白发送子望南归。铁蹄蹴踏,难觅未焦之土;旌旗血染,满目铮铮之骨。臣叨食朝禄,摄居中枢,竟见百姓将堕水火而缩手袖间,此罪百死莫赎

    臣久病不愈,弱难禁风,唯恐时命将尽,故常备薄棺于身侧,循以自戒。当初既无一寸之功,而今又获千丈之罪。是以揾血恳请太子,斩臣祭旗,挥靡苍穹。哀哉未老头白,韶华何在;悲哉时不我待,壮志空怀。画梁江山,茕燕难哺;王谢旧巢,谁与衔泥

    孔子这厮滑头得很,教唆当儿子的“小棰则待过,大杖则逃走”。这折深谙其道的伏罪疏简直能媲美出师表的影响力。颠缁倒素一席剖白,唬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信以为真。

    他们恍然大悟,原来小王爷除了长得好看外还有一腔同样好看的忠心那他以前做过什么大多可以既往不咎了。贩夫走卒自然听不出这绝非简单一折伏罪疏,倒是一篇讨檄文。字里行间充斥着“君负其臣”的迫不得已。但是,装聋作哑二十余年的文人骚客们,在对改朝换代的燕尔新婚之情消弭殆尽后,终于自此听出了“七年之痒”的弦外之音虽痒得迟,但还是挠人心肠地痒了费氏的江山兴许不过是昙花一现,强弩之末,时至今日到尽头了。棋逢对手,往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以那些剑客生死相搏前,先遥遥相望几个时辰并不单是彼此看对了眼儿。处心积虑至此,不白他一些头发,天理何存。

    听闻费铎在朝上让人将这折子读出后,对半壁空空的朝堂大动雷霆之怒“好一声王谢旧巢,谁与衔泥好一个忠君体国的千古贤臣他真以为我不敢杀他吗”

    反倒是一向骄纵轻狂的裴少颉第一个站出来规劝太子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场风波最终以砍了丁煌人头的结局宣告平息。为首的另几位御林军士亦被悉数流放。太子对倪珂的封赏或者说补偿刚刚送出朱雀门,一前一后两顶华盖大轿恰其同时出了玉王府。一顶舆夫十六人的紫檀红帐轿,一顶舆夫八人的白玉青幔轿。所有的舆夫都脚蹬赤金打裹的皂靴,头扎银丝掺织的帩巾。玉王侍卫横排四人,列陈难数,跨着紫骝马缓缓行于前后。个个银甲白氅,威风凛凛,登样得像子龙在世。从不坐轿的小王爷当日出行奢尽排场,惊动了整个长安城。

    他要去那二十余年无人修缮、早已荒蒲高筑的帝陵山,祭扫母亲。如此举动也让满城的百姓忽然忆起这个权倾当朝的小王爷,骨子里四通八达的还是前朝的血。

    郝玉菡抱头躲在轿中不敢抬脸,枝头乌鸦的一声凄厉啼叫都让她感到诚惶诚恐,莫知所措。

    其实是无谓之举。

    “赤轿,青轿,哪顶轿子里是笑倾天下的小王爷”

    视线穿过相接天地的渺渺莽莽冰檐雪柱,穿过被风带起的重重叠叠红纱轻绡,蜂拥至长安街头的男女老少看见了一个红颜如玉却一头练丝的少年正闭目养神。

    赤者,火色也。

    比起那衣着锦绣一身金玉的十几岁,现在的倪珂似乎对这种胭脂一般妩媚鲜血一般腥臊的颜色产生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古怪喜好它让他灿比桃花,也让他阴戾诡秘。有人看见小王爷微微颔首唇含一笑,也有人看见他浅浅颦眉面带哀伤,甚至有人看见一动未动端坐红帐内的不过是一具极似真人的神仙铸像。那日之后,满京城的黄口小儿都会拍手唱一首童谣靿子金,帩头银,十六人大轿红帐顶。老鸹儿,你也忒叫天吖地不解风情休扰了那神仙郎小梦未醒。

    “端的你那王爷表兄不在京里,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有小酌一杯,不如就去那芣苡楼,亦可请半坼姑娘弹一曲助兴。”费铎前来王府探我,破天荒地提出要逛窑子。

    我沉沉看了看他,道了声,好。

    踱步于街市,对几日间京里的风云突变只字不提,只道些热茶热汤的里短家常。

    “瞧那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儿,发疯了哎”

    “哟喂这双大奶子,可比金锭子还招人疼来招人爱”

    湘女擅舞,所言非虚。她在那芣苡楼的梁顶,傍着晴阳清雪翩翩起舞。一边大唱一边解开衣衫,扯下肚兜,直露出半身冰骨玉肌“这一日项羽身坐大营帐,唤一声军师名范增。大营扎在鸿门镇,为了项羽坐天下,会断刘邦命尚飨”

    芣苡楼下人潮如涌,打围得摩肩接踵。不食烟火的嫦娥仙子亦妒其色,何况这五谷杂食的凡夫俗子,早已看痴了眼,欲迷了心。

    她好像在人头攒动中望见了我。遥遥冲我挑眼儿一笑后,便似一只断了线的纸鸢,坠下了楼。

    “湘女”

    似解了禁的鸟儿,一众姑娘泼出门来,围于她的身边。半坼垂目落泪,只道,“傻丫头,你这点心思藏了那么些年,姐姐怎么会不明白可为他赔上性命却是不值”

    “呸哪个挨刀货喜欢他了”湘女躺在地上,唇边洇出一丝血水,仍不忘啐我一口,“成日里嬉皮臊脸没正经全全是做样势我不过想问他一问可还记得曾说我冰清玉洁说要以兄妹相称送我出嫁”

    我是真的忘记了何时与她说的。或许,不过是一次醉后的信口开河。

    “我就知道你定记不得了”她瞟我一眼,朝我伸了伸手,道,“你靠过来,让我咬一口解气”

    “湘女笨得很,只能仿着你学着你,可惜学不好”待我俯下身,她强支起身子靠近我的耳边,说,“楼内有埋伏他们他们”这丫头从来都是没遮没拦率性而为,伶牙俐齿一张嘴,说话便等同于咬人。我几乎可以想象,她是如何挑勾凤眼于那些剑刃在手的御林军以期为我报信怎么了姑奶奶解手官爷也要看着这粉腚子平素里任你攀过花来又折柳,这会儿可没工夫哄一只镴枪头

    一曲终了人亦远。可我又如何能对这丫头说,其实我知道费铎的打算。因他从来不是那种城府至深藏而不露的大奸大恶之徒。我随他同行,只为了保你们一个周全。

    我吻了吻她的鬓发,对她勾唇一笑你放心,他们困不住我。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是河里的泥鳅滑不留手你是天上的天上的真龙遇雨即化谁也谁也困不住”湘女露出极骄傲的一个笑来,阖眼去了。

    “都说谢娘薄幸,湘女姑娘情深意重,实是令人刮目相看。”费铎微微叹了口气。

    “太子此言说的倒好听”半坼强忍了泪,一声冷笑,“敢问太子妃又是何出身”

    “皇兄,小弟的本意绝非如此。”费铎垂目看向了我,面作愧疚之色地说,“不过三年五载,天下便能大定,适时定让皇兄出宫。当然若皇兄愿常住于宫中,小弟也必不负昔日垂髫之誓”

    “你的意思是”我慢慢站起,回身平视于他,“要囚我一生了”

    他动了动嘴唇,终是避开我的目光,垂首不言。

    摇头一笑但愿人长久,同锅吃狗肉。手足,兄弟,连襟,哪个词不该如此

    所谓恩深似海,地老天荒。

    所谓南辕北辙,弥天大谎。

    风起卷帘,扫下的积雪如同檐花凋谢,轻轻覆盖上湘女的尸首。许是只因让这般有情有义的姑娘枉死街头,上天也目不忍睹。“借你的氅肩一用。”话音未落,我已足不踏尘跃至费铎身前,解下了他的紫貂氅肩,将它裹于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之上。

    抱起湘女。未及转身,埋伏高楼的御林军已整如划一地张弓搭箭对向了我。只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百步穿杨。

    “黄泉孤寒,可容简某送妹妹最后一程”

    那个挑担卖鞋的羸弱老妇,驻下担子,手执扁担横于身前。她冲我咧嘴一笑说,殿下想去自可去了,你的皇后替你挡着。

    “太子弃车保帅,业已失信于军。莫非今日还要血溅闹市,失心于民么”半坼推开一个兵甲拦于她身前的寒刃,厉声问向费铎。

    不知道哪里刮起一阵风,它似惊涛拍岸,又似扑蝶为戏,非常剧烈地摇搡着所有人。它顽劣地解开了我的发带,让我的淡墨长发无拘束地飘于空中。我不曾回头地抱着湘女径自前行,听见身后的费铎高声说,放下你们的弓箭然后他又说了一遍,混账我让你们放下弓箭他是我的皇兄

    四面俱是风的声音。以至于最后他说的话我再难以听清。

    既可如运喉自如的天籁,也可如染血肃杀的丧钟。那是我一直喜欢的风的声音。

    第章

    三十六

    流年暗偷换,玉王府的春比京师别处的献媚得早。

    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不安其分的枝桠业已萌绿,吐故纳新的好时节正吐蕊待放。湘女的坟前,一些应时应景色彩斑斓的野花也摧枯拉朽地跳了出泥。许是知道彼有佳人落葬于此,便争先恐后地绽来替她扮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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