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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3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25745 更新:2022-01-01 06:13:23

    这哥们是个完全超出我想象的情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算不得少,可非要饮鸩止渴的缺心眼就是个稀罕物件儿了。打小的见闻一直在灌输我一个思想喜欢倪珂是件很遭罪的事情。玉王府的口碑和倪珂的长相纯粹互为反比,好人家的孩子一听那几个汉字,甭说牙枪舌弹惹人讨厌地哭,就算正常人“三急”之一的生理排放也万万不敢。简直可以说,小王爷的名讳是广大母亲的福音,是治疗尿床的灵丹妙药。

    “可是他是王爷。”

    洞房花烛前一夜劫了人家新娘子确实极败阴德,给祖宗蒙羞不止,还要叫他们无脸投胎再世做人。而且裤衩这般锥心刺骨可怜巴巴的表情,也真真叫我于心不忍。所以尽管俗话有云“警匪不通婚”,裤衩求偶的对象不仅是个同性,还是个大权在握的公务员,我仍然打算赏他一句逆耳的忠言最好及早改行。客栈掌柜就不错,碰上小眼睛的客官一个包子收十个铜板;大眼睛则收五个;碰到赵薇不要钱;碰到安妮海瑟薇还得倒给钱视“职业操守”为儿戏,只图寻开心。

    “难道”裤衩一脸遭了雷公垂青的震愕,哆哆嗦嗦抖开了唇,“难道就是那个国色天香、笑倾天下的小王爷”

    我点点头,本欲离开。可见到裤衩好似灵魂出窍般定在了原地,又迈不动步子了看来不是小王爷的声名糟到不可收拾,便是山贼兄弟从未生出过攀权富贵的心,“门当户对”的鬼扯逻辑反倒根深蒂固。折了回去,将倪珂早年赠我的玉佩交予他的手中,我对他说,“人生一世数十载,长不过冥灵短不过朝菌。命不知所以,情不知所归,倒不如不活。他现在应该已回到了京城的玉王府。你若是真心,就莫要叫自己抱憾终身罢。”

    当时我没有预见到,后来裤衩手捧一只描红画绿的坟盒,携全寨的百余口人一起去往了玉王府。跪在朱门大第之前,连声高喊如果小王爷愿留我一条贱命,那便无论天南地北红尘紫陌,还是刀山火海黄泉碧落,罗裤衩也追随到底,至死方休;如果小王爷不愿,那也无妨。只不过还烦请将我的骨灰装于这坟盒内,遣人捎回我的家乡,陪葬在我老母亲的身旁。

    这男人的罗曼蒂克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若是个女子,决计是要嫁他的。

    落日嵌在天地交接的地方,倦鸟归巢,满目昏黄。我在与季米相约的地方等着他。壶里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翻来覆去折腾几回。直到暮色俱褪,月光顾盼流眄,如同挂帆,将或金或银的帷布拉上入梦的台榭楼阁与彧彧的乔木芳草。他也没有出现。

    夜更深了。

    小二大约是觉着我这人心眼太死脑筋不遛弯,带上同情的眼色张口劝道,“客官,我们要打烊了。你等的人,怕是不会来了。”

    我递给他一定银子,“劳烦留一扇门。他会来的。”

    一声独特的马嘶陡然划开静阖无声的夜幕。是四二一

    我看见一个人影匐在马背上,由远及近,来到我的身边。四二一止步的瞬间,那个人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我赶忙上前,扶他在我的怀里。

    季米的白衣已被鲜血染透,如同在身上碾碎了满山丹砂似的梅瓣,衬得他的面色愈加苍白。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神色分外认真地问,“我没有食言吧”

    “没有。”

    “那就好。”他微微一笑,阖上了长睫,仿佛睡着一般。

    四二一身上伤痕多处,后腿更是中了一箭。兴许箭身在奔跑的途中折断,而血似已然流尽,只凸起一块褐铁般的疮疤。它将季米送还与我之后,拱了拱蹄下的尘土,便倒向地面,再也站不起来。轻轻抚摸它染成枫色的银灰长鬃,轻轻抚摸它黏着碎石沙砾的面颊,我说,“马儿,多谢了。”

    四二一这才慢慢合上渐渐浑浊的眼眸,咽了气。真是,什么样的主人有什么样的马。

    我以手探脉,才知他气息紊乱,五脏六腑几乎全被震碎。若不是身怀过硬的内力打底,恐怕此时业已与我阴阳两隔了。天下竟有人能有如此惊人的掌力,纵然是少林最牛掰的高僧也未尝能活着挨下这一掌。而季米一身凌杂的剑伤,却不是同一人所为。想必是不肯束手就擒,被一群人围攻所致。

    远处的马蹄声杂乱无章,越迫越近。不必说,自是追兵来了。

    “这小贼好一颗包天的大胆,居然单枪匹马就敢闯我们跃马山庄庄主尚且有话要问,本也不欲加害于他。可这小贼却负隅顽抗,硬要自讨苦吃。”

    并未起身,只是伸手轻拭去季米唇角的鲜血。我对背后的人说,“我这位朋友既已身负重伤,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舒庄主海涵。等他伤愈之后,在下定会与之一同登门谢罪。”

    “不肯走也行。那你就先卸他一条胳膊,交予我们,我们回去也好交差。”另一个男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荡起来。他们像挨了蜜渍一般,叵测地大笑成一片。

    把季米轻轻安靠在四二一的身边。然后慢慢站起身,转头面对尾随而来的众人。瞟了瞟为首的人别在腰间的一柄镶金戴银的短剑,笑了笑,“一条够吗”

    灯灭眼眨。现在我面前的七八个人,全被人卸去了袖子。露出十几条白晃晃的胳膊,像十几条白晃晃的大蛆迎风乱舞。他们面面相觑,互作难看的咋舌之态,窘相百出。看似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小子,你使得什么诈术”总算有只呆头鹅被纯酥油浇灌了脑袋瓜,梦醒过来,破开嗓门对我大嚷。他们再不张一张几乎生了锈的嘴,我都不禁要怀疑,这江湖间人人闻之肃然起敬的跃马山庄言过其实得太凶,至多是个饲养酒囊饭袋的专职场所。

    “这世上能看清我动作的人本就凤毛麟角。而且很显然,你并不位列于此。”轻轻巧巧将手中的短剑翻转个身,我手持匕刃,将剑柄递在它的主人面前,与他笑言,“这么多人的胳膊来换我朋友一条,这笔买卖你们可不算亏。”

    为首的呆头鹅这才恍如回魂,伸手摸向了腰间空无一物的剑鞘。他与身旁的跟班互相对视几眼,又看了看在我身后倚在马腹边的季米,作出一个如被人扒走钱袋般相当不甘心的表情,甚至还欲上前。

    “兄台三思。”我侧身相让,不再拦在他们面前,只是敛起所有的笑容定定地注视着他,“短剑尚可物归原主,可断了的手臂就再长不回去了。”

    关雎宫和玉王府对我而言,虽然后者多了不少打鼾放屁自由放风的时间,且少了许多宫人张口就来的奚落与嘲弄,更不必担心一觉睡醒发现自己掉去了那个姑且值得一看的脑袋。但究两者本质却如出一辙。至大的区别或许不过是一为斧钺,一为鞭扑。

    而且,还有一个倪珂。

    一个月前的我身处少林,还终日信誓旦旦地惦念如果此生还能再见到那个阴阳怪气的小王爷,即使被玉王府的亭台楼阁假山假水以桎梏之形釜鬲之态束缚一生,也要陪伴他、照顾他。

    倪珂回京前,他骑在高头骏马之上,俯下目光,长长久久地凝神看我。我对此唯恐避之不及。因为那种暗潮汹涌不知何解的目光如同刑具,砸得我不比死了好受。最后我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简森,我只求你一事你如若要走,必得当面与我辞行。我不准你不告而别。”

    天地良心我又未缺心少肺,离开倪珂绝不比切个盲肠来得容易。他早已化作我的皮肤,我的血液,我的手足。岂知世事难料,最倒楣的际遇便是知其倒楣而无可避免。他比我早一步看见了我的内心如果季米不愿随我同行,那也只好我随着他了。

    有些事物外宽内窄,你钻进去容易;再要出来,可不亚于登天。

    看来,人心本就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一连请了几位号称“华佗在世,扁鹊重生”的名医诊治季米。可每一个“华佗扁鹊”在望闻问切后,都连连摇头,叹气道,“江湖病,江湖医。他伤势之重,怕是宫中的御医也奈何不得。”若非他们牛皮封天虚假广告,定然就是华佗扁鹊欺世盗名,活脱脱是两只该脱毛挨刀的菜鸟。

    我送最后一个大夫出门以后,转向身边的小二,对他说“劳烦为我备辆马车。要稳、要快。”

    我要回京。

    第章

    十二

    梅兰飘香,莺蝶正忙。回京以后,按理说倪珂应该很高兴,因为有一个“咸湿佬”自投罗网,回来陪他把屁股坐出重茧把镶金带玉的牢底坐穿。其实他明明就很高兴,我都听见这位什么时候都端着掖着的小王爷对通传的下人一声掩不住欣喜的“当真”也看见他忙不及待地出现在了我的房门口。可一见我随身携带的行李季米,唇边刚展了一半的笑容便全数被缴了去,硬生生让一张吹弹可破的玉脸扭出了阴气沉沉的炭色,也算能耐。

    “珂表哥,几日未见,可叫奴家好生想念。”

    倪珂无视我的圆场,扬扇打开了我伸向他脸颊的手。冷冷淡淡扫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季米,说道,“你带一个死人回来作什么”

    “明明尚存一息。”

    “你倒大方。真气乃练武之人的精血,金银尚且不及。若非你一路慷慨解囊,怕他早就魂归黄泉了。”他俯身探脉,又道,“只可惜你终究是白费苦心,普天之下,他的伤非我无人可救。只不过此人曾来府中行刺,你让我何处寻得理由还要救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一位朋友。”

    “刎颈之交”

    我简单忖量片刻,然后似经过千思万虑般直视眼前的一双翡绿的眼眸,言语钉钉地开口,“不止。”

    我能带季米回府,自然是信得过倪珂一双能化枯朽为茂林的妙手。倘若女娲造人时带了一杆公平秤,均分了每个泥娃的才貌总值,倪珂本该是个口角流涎掰指头尚数不到五的弱智。可他总是无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的“完美”得天独厚,揩了全人类的油。操琴通乐,执笔置棋,甚至无须多饰,唇绛红眸丹碧的小王爷简简单单一身绉纱罗裙便能艳冠兰桂坊。“完美”满分一百,我保底给他九十九。少了的一分,则是那曲折迂回得要人命的精神状态。

    倪珂十六岁。一日心血来潮,非要随大流地带我去拜会一个不老却已还乡的御医。此人姓霍,官位不高,医术精妙得能叫阎罗待业。而且即便已经辞职不干,仍是费皇帝左膀右臂级别的人物,每每上朝都要被夸赞几句“爱岗敬业,忠君报国”。因此马屁精和他们的阿谀奉承络绎不绝地上门,往来的步履太频,据传已踩平了霍府后院的一座假山。

    他们二人从当归地黄一直侃到了江山社稷,听得我似懂非懂,呵欠连天。不知捱了多久,只见霍御医忽而怆然下跪道“小王爷学贯古今,在下佩服。只是方才所托之事关乎天下苍生黎民百姓,霍某万死也不敢答应。”

    “可惜你虽有忠君爱国之心,却无排患解难之略。”倪珂眼睫微垂,眼波横流,笑得意味深长。那种笑容让他的脸灿若桃花,妩媚得像个妖胎。却也有一种阴气森森说不出的诡怪乍长乍短,扎得人如芒刺在背。“既然你已离开宫闱,韬光养晦闲然自得,别人早是羡慕不来。又何必自讨苦吃,硬要小题大做地插手这一档子闲事”小王爷扬手往霍纳身前扔出一本火漆封印直呈皇帝的密折,神色聚敛地轻饮了一口茶。

    半老不老的面皮先羞了个满红,又铁了个满青。连声叩首道,“下官不知”

    “不知我爪牙众多,京城之内,你们这些朝廷命官事无巨细皆有人向我禀报是吗”倪珂仰起脸,看了看高悬堂上的匾额“仁济天下”,轻轻笑道,“这字挂的久了,我送你一幅新的如何”

    霍纳站起身,满脸愠色,碍于眼前人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一声“赐教”也吐得别别扭扭,仿佛龂齿弹舌,十足的心不甘情不愿。

    话音未落,倪珂已走向端桌摆放的笔墨砚台。手起墨落,四个大字龙飞凤舞,写得美煞“学艺不精”。

    霍御医的死好面子不下周郎,当即直杵在原地,动弹不得。两人皆面色凝重,四目交锋,一如你来我往的兵戎相见。随后我只见到,倪珂唇角微微倾斜,忽而齴然一笑,抬手掌开了玉扇,挡在了自己那如璧无瑕的脸面之前。

    霍御医在人间所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小王爷的玉扇上自己喷出的一口鲜血。那血泼溅而出的几朵桃花凄艳无比,怕是十个李香君见了也得含恨而死。

    后来传言就多了海去。借着茶楼酒肆、娼馆教坊,在五行八作间纷扰了个人尽皆知。大抵都是同一个说辞小王爷明为切医磋药,暗为党同伐异鸩杀异己。

    倪珂听闻此事,笑良久而弗止,问我如何看待。我想了想,开口答曰打从一进门,我便发现霍御医面色乍赤乍白,乍青乍黄,唇角生疮,眼白浑污。且你们交谈不过须臾,他却数次以帕掩口,咳逆上气,似要唾浊。想他身未老而还乡,怕是早有不治的重疾在身。而霍纳自视甚高,素来骄骜。你若强让他把“学艺不精”这四个字悬于高堂,定然比活活施剐还叫其难以忍受。所以是你这看似无心的一激,才至他一时怒火攻心,口吐鲜血,抱恨而亡。

    笑意嫣然,轻轻点头。他又问,那你看我使毒的本领如何

    在我眼里,倪珂远没有外界传言的那么坏心肠。可这人偏偏就不屑辩解,白白担下了一身泼污的恶名。虽说小王爷天资聪颖,再聪颖也属自学成才,而且接触毒物的时间算不得长。怎么说那时的他即便不是菜鸟,也算不得羽翼全丰的大鹏。而霍御医在岐黄之术中载浮载沉数十年,在他面前使毒和班门弄斧差不多少。于是我摇摇头,答道,我不信你有本事在他眼前下毒,更不信你是那么恶毒阴险之人。

    “你说的固然不错,我有意杀他却是真的。”倪珂终于再不拘于礼节地放声大笑。继而俯身与我平视,轻抚起我的面颊。他的手指无比冰凉,目光却沸如汤镬。我听见一个声音,飘渺的像来自重天之外浩浩昊天,红尘四合,居然只有你一人愿意付信于我。不过既已心知肚明,便不必与外人说破。否则

    否则我何以服众呢

    当时年幼的我未及细细品斟一番此言的深意。现在想来,那个十三岁便接手王府的少年是在用他的方法庇护一府众人,庇护我。“以德服人”在我们这个年代无异于抱蜡取暖,大行不通。正如当年我在少林,本田大师日日诵经礼佛,诱我捐弃杂念皈依禅宗,免不了要使人逆反心理唾弃他的叽歪。谆谆藐藐,皆是放屁。最后他只能用“扫厕所”来让我屈服,但是这样他仍旧很不爽心,因为这几乎是在证明释迦牟尼还不如一寺众人的日常排泄。与之相通,倪珂也不得不选择了最简单最环保的方式以“毒”服人。倒也屡见奇效。玉王爷失踪之后,文武百官一个一个本都似饥鹰攫食,欺小王爷乃一茕茕孤儿,意欲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然而日子过不多长,众官一见他就打冷噤,再不敢多话。

    我想倪珂本欲以此慑人。只是“奸钱日繁,正钱日亡”。唬得久了,真了,自己也信了。

    而他遣人种了满园的奇花异草,对此也有个相当不知所云的解释,“人太少,园子不免显得萧条。”

    我觉得对于“数字”这个概念,我和他是有点分歧的。王府自有的禁卫军加上护院婢女闲杂人等,近千口人居然还说少。

    兴许这就说明,我们的三观如同三围都相距甚远。曾几何时他就在我的跟前,触手可及。可有些想法恰如一道天堑,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裂得更宽更深,最终积重难返。考虑到我们二人的年龄差,或者也可以称它为“代沟”。

    我居于玉王府的四载春秋,小王爷的书房常年挑一盏杏黄的油灯,一直不见熄。“闻鸡起舞”这词用在他身上是巴掌穿鞋,通常是“只知养膘不知司晨”的懒鸡都开始疏疏落落地打起了饱嗝,他也未曾解衣。我猜他每日休寝至多不过两个时辰,若非有成排的丫鬟勤作打理,小王爷的床准能摞上几寸厚的灰。当年我初入王府,有事无事均喜欢黏在他的身侧。伏在桌旁,静静望着他如同被牢牢焊住一般,几个时辰口不置言,手不释卷也不知是不是有心要得诺贝尔。有时见我眼皮犯冲,困得紧了,倪珂便会微微侧脸掷我一笑,然后说,我可无须你陪,睡去吧。

    那个笑容似一盏琮璧造制的灯,大放光明。叫我困意全无,全然不想离开。

    那时的倪珂总给我一种难名其妙的怪异感觉他的身前置了一面铜镜,里面有个面容模糊的少年,置身于万籁的洪荒之间。风来自四面八方,可镜里镜外,始终只有一个人。

    “这把剑”倪珂拔出了当吟,似在反复把玩欣赏。突见手势一转,朝季米劈了过去。当吟护主心切炸出一声刺耳的噪音,情急之中我出掌推了他一把。我虽敛息内力,一成功力未出,依然把毫无武功傍身的小王爷推出了丈远。

    “不过试试罢了,你急什么”

    “试剑”

    “试人。”倪珂慢慢将当吟插回了剑鞘,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说,“只是我从未想过,你竟然会向我出手。”

    他的话说完,摇了摇头,附上淡淡一笑。其间饱含的苦杏一般的味道不说便破。其实这小子的别扭举止我大约也好解释,若是我们仨人身处庖屋,须得起一瓶醋给他喝。惊魂未定的我也止不住地满心内疚怔在原地假如方才稍稍失控,恐怕一掌就得把我的珂表哥打成个弥留状态。所以,从未想到的又何止是他。

    “要我救他也可以,拿当吟来换吧。”

    “你说别的要别的我都依你,可这柄剑,并不属于我。”如此要求提得近乎不可理喻,任人怎么也不敢答应。

    “既然你们的交情逾越了生死,一柄剑又算得了什么”倪珂手持玉扇,猫步到了门口,“你只有半个时辰考虑。半个时辰后,就算你屈膝一跪双手奉剑与我,恐也换不回这人一条性命了。”

    我侧目看了季米一会儿。这个原本可以步履生风穿街越巷的利落家伙,这个原本可以一笑便成八月莲藕的俊俏家伙,如今脸面惨白,衣衫渍透了鲜血,全无一丝活气儿,和入了阴曹地府一点没差。

    我本欲靠如簧的巧舌来说服小王爷,但想到多磨叽一时半刻季米就多添一份危险,于是决定权宜之计先答应了再说。大丈夫屈伸自如,大不了等他伤愈之后,再觑准时机死乞白赖地要回来么。

    对面的唇角开了一朵如愿以偿的花儿,说道,“不忙。先去大堂,我让你见一个人。”

    天空陡然呈了怒容。乌黑的云在高空打着瘆人的回旋,鹤唳风声吹得人耳根生疼。

    一个被打得半死不活极像沐了猪血的哥们被下人抬了上来,据说是个与季米一样不识调的刺客。我一见到他的脸,好比是刚一迈门就跌了个趔趔的大筋斗他长了一身很精的黑肉。头发稍短,覆着的脑皮隐隐泛青,晕厥地尚且香甜眼前的脸我怎么会忘细眉细眼、下巴削尖,嘴唇薄得似两张面皮儿,酣然大笑都能给人以一种我见尤怜的短命相。红颜薄命当然是我不希望看到的,我希望他长命百岁,活到鸡皮鹤发人憎鬼厌。最好还与小克一起,攻受的真相就是钥匙和锁眼,天生一对。他们两个在一块儿总是让人很开心。

    被一名护院用一碗下了盐的腥水泼个满脸,小戴龇牙咧嘴地撑开了双眼。见到了我,狠怔了一下。久别重逢的喜气一点未沾,皲裂的嘴唇片语未出,眼睛却瞪得大如铜钟。换个一听就懂的成语叫作“怒目而视”。当然,如果被当个臼给捣成了惨不忍睹体无完肤,还得帕诗酧和笑脸迎人,最老实的牛也定尥蹶子不干我个人十分同意现在不是“相对泪眼、执手叙旧”的好时机。当吟已属浑水摸鱼借花献佛,何况,我早就没有第二柄上古神兵来救他的性命。

    可是他瞪得我很难受这家伙太拎伐清

    我是“民主”的卫道士所以你可以撒谎,但不要被人识破;你也可以提剑来闯铜墙铁壁的玉王府,但不要失手被擒。若是知交,这遭瘟的小兔崽子便不该叫我这般为难比这个更让我难受的是,倪珂巍然上坐,端杯饮茶。粉雕玉琢的脸庞始终氤氤氲氲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淡笑,艳色迫人得很,和当年怄死霍御医的模样如出一辙。看来,无论我怎么表现得像个泼皮,估计都很难把小戴四肢俱全地送出王府了。

    第章

    十三

    倪珂本来整出了五花八门的全套服务准备送这小子归西在绳索吊问这方面,小王爷的想象力一向是很丰富的。然而他从小戴和侍卫的打斗间看出了他的武功路数,问他是否出自少林,是否认识我。事实上正是小戴一声“我瞎了双目才认识的简森”,方才救了他一命。不过,提剑来闯玉王府到底不是正经人家该干的事儿。我的意思是,弄把鸡毛掸子招呼这小子一顿已算小惩大诫罪有应得,千刀万剐就过分了点。

    “你我素昧平生,你却再三上门寻事,到底为何”

    “素昧平生小王爷当真好记性你难道忘记了十年前你的身边有个姓戴的丫鬟吗”已然半死不活的小戴抬起眼皮,不再怒目而视于我,掉转头以凶神恶煞的目光钉着倪珂。

    甭说小王爷记得,我也从未忘记那女孩杏目桃腮,冰雪聪明,死得确凿冤枉一句“打打杀杀什么的,最没气质了”便被报销了。

    倪珂目光微沉,问道,“你是”

    “她是我的姐姐。你可知她每逢回家省亲,张口闭口逢人便说,小王爷是天仙一般的人物,能侍候在他左右,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是你”细眉下的眼眶红糟糟的,声音已经哽了。

    “原来如此。当年少不更事,一时顽劣,铸成大错。”倪珂轻轻叹了口气,眼里的杀气随之少了大半,“事后我也懊悔得很,曾遣人上门赠予你家黄金万两,以示歉意。”

    “放屁”小戴猖狂地乱笑起来,笑得白牙森森形如豁嘴,毛发根根竖如旌旗,看着十分可怖,枉长了一幅好皮囊。“你派来的人哪里是来送钱的他,他把我们全家都杀尽了啊”

    这下不仅我深深震惊,小王爷也显然懵了。

    “我从未下令杀你全家,信与不信皆由你。”拧着眉头寻思了好一晌,“此事我会着人彻查清楚。看在你姐姐侍奉我多年的情面上,今日之事便不与你多作计较。”小戴闻言踉踉跄跄站起身,凄凄切切地望我最后一眼便打算出门,倪珂忽又淡声说道,“不过你须得明白,你的姐姐尚值万金,而你在我眼里却一文不名。”

    待小戴走得没了影儿,倪珂让下人取来一只装着玉王府独门秘方疗伤圣药的瓷瓶。目光瞟向门外,极为妩媚地一笑道“顺水人情,你要不要”

    你说这人咋就那么迂回呢

    那小子的轻功精进不少,跑得如火上房,追了几里才被我逮着。

    我毕恭毕敬将药瓶双手奉上,结果被一句“死也不收玉王府的东西”给堵了回来。

    我们原是要好到不行的哥们,本该各蹬一双人字拖手拉手去轧马路。如今却只能长虫爬进酒瓶般在这么个荒芜之地相对瞪眼,有一茬没一茬地瞎唠,实在可叹可惜。而想到他十岁左右便全家丧尽流离失所,好不容易拜师于少林,这一路也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多少苦,又实在可悲可怜。小戴告诉我,那日见倪珂前来少林接我回府,才知道了我的身份。气我隐瞒甚久,本不欲再与我相见。待我走后没多久,他复仇心切,便和小克结伴离了少林。可中道路过一个人稠物穰的热闹市集,两人不知怎的就走散了。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死活你还愿意管吗你还能管吗”小戴微微翘了翘嘴唇,露出一个失魂落魄般的悲催笑容,似在怪我助纣为虐。

    “这是你的家事,旁人无权过问。我仍视你如手足,分毫未减当年。”

    “既然你这么说,那须得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你答应了,我们便还是同食同寝的兄弟;如果你不答应,我们便划地为界,自此各奔东西,再不相干。”

    “你说。”

    “你替我杀了小王爷。”

    拜拜拜托你不能非指着河里的月亮说你捞不上来我和你急

    小戴见我半晌无声面部抽筋,大约也知道自己先前所言所托非人,这个要求提得太不近人情,继而又说,“那么,你得应我,如若日后我再向他动手,你不可出手相拦。”

    我想起我刚进少林那会,什么新奇把戏都拿来和戴克二人比试。他们比不过我,便只得乖乖叫我“老大”。在皇宫那会儿我曾听闻几个来自山野的小太监说,他们没进宫的时候常常十余个男孩子站成一排,比谁的家伙长得精神,比谁的尿撒得铮铮佼佼势如山洪,足以滋养一方沃土。憧憬着十余条水柱一同喷发的神气画面,这个游戏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可惜宫里都是宦官,没谁能够陪我过瘾。好容易来到了玉王府向倪珂提议后,还未等到心花怒放便被他一扇子刮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那举动让我疑心了多年小王爷是不是花木兰的姻亲下身不带把儿。

    “好吧。”我想了想说,“我不欺你有伤在身,只用一手与你过招。十招之内,我若擒不下你,我不只答应你不出手相拦,还助你一臂之力,可好”

    三招未及,我便用少林的锁喉手擒住了他的咽喉。小戴原本是个书生级别的和尚,心眼宽阔武功平平,素来记吃不记打,尤易感动。然而满门被诛,怎么也算不得可以三言两语化解的小仇怨,我想即便把腮帮子讲得酸透了也无济于事。

    “玉王府内武功与我不分上下者多如牛毛,胜我十倍百倍者也是屈指难以尽数,你这贸贸然前往无异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我放开小戴,依然不死心地对他苦口婆心,劝他不如去找小克,甭再惦记那些都发了霉的陈年旧事,俩人高歌畅饮,一同把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才是正经。

    “对了,还有小克”对方一脸恍然大悟,“等我寻着他,我俩一起,再闯王府”

    我还来不及和他说,小克那小子,与他同富贵尚可,共患难似乎不太靠谱,小戴再一次跑没了。芝麻眼虽小,它也能聚焦希望只是我多心了。

    回到王府,我看见倪珂已把当年差去戴家办事的侍卫叫来训话。据传此人进府前也是牛人一枚,名号当当响,人人敬称“柏远将军”。

    我听见柏远将军跪着说,他并非贪图那万两黄金,实在是戴家人太不识趣,非但不信那小丫鬟是病死的,还要开棺验尸,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他愤懑世人对小王爷的误会太深,一个愣头青便动手宰了那一家老小十二口人。

    “我的声名一贯差得狠,世人爱传什么让他们传去就是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当年我为将征伐,战败归国,被缴了兵权,几乎成了人见人嫌的丧家犬。臂中毒箭,心灰意赖地来到玉王府门前,完全不指望人人传言性情阴戾的小王爷会出手相救,不过是一心求死罢了。岂料小王爷派人将我送入房内,你的箭伤再也耽搁不得,晚治一分便更少一分痊愈的可能,你难道想独臂度过下半生么我见小王爷打算亲自为我医治,受宠若惊,连连罢手推脱。你若有心,他日十倍还我吧。小王爷语毕,竟俯身为我吸尽毒血,疗伤救命。我当时直在心中立誓,从此再不屑身为统领八方的将军,只愿好好护卫这一府众人”说到此时,一个不惧刀枪的七尺硬汉居然已经泣不成声。

    “你当初这么做也是为了维护我,我本不该罚你。但你到底是违背了我的命令,又不可不罚。念在你往日的功劳上,你自己动手吧。”倪珂背手而立,背脊挺得笔直地对向我们,臭拽得不像话。

    跪地之人侧过脸,以哀求的目光看向我,一连唤了几声“殿下救我”。我虽与他并无多笃的交情,但其当年为将征战时的威名却早已如雷贯耳。见他血溅当场也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开口向倪珂求情,“事已至此,再追究也徒劳无用。不如姑且留他一条性命,倘若小戴再来,也好与他解释。”

    “我做事何时需要向人解释了”倪珂慢慢转过身子,轻轻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大老爷们,问道,“你说完了”

    他听罢,吱吱呜呜地应了一声。

    “既然说完了,为何还不动手”

    柏远将军无言半晌,最后仰天大笑,气贯肺腑地吼出一句“只愿来生还为小王爷效犬马之劳”便一掌拍碎命门,自尽了。那时我离他仅有尺步之遥,可却没有来得及出手阻止。他的鲜血几滴溅在我的脸上,几滴溅在我的手上,如沸油一般,滚烫。我从来不知,原来一个人的血竟有这么烫。

    “你原可以不用杀他。”

    “本来的确如此,但你开口求情他就非死不可。”

    我跪在柏远将军的尸首前,血液自那个拍碎的脑瓜里横流竖淌,惨不忍睹。他死成了一幅野兽派。倪珂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丢下一句“我只为让你明白,你不可能救下所有的人”,转身去了。代沟深广至此,我终究无话可说。

    “此人已无性命之忧,只是何时能够苏醒,尚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因为倪珂是个百治百效的权威,所以他横个白眼我得立马闭嘴。夏季的雨时而下得大如滚珠,时而下得细如粉末。老天爷变脸无常,经过倪珂救治的季米,却一直没有醒来。

    常常便是我在屋内看着季米,倪珂在屋外看着我。那个画面让我想到了一个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咳,你可不能说我没有文化。

    季米的体温较常人低上许多,一旦生起气来,面无表情的样子更让他好似冰雕一般。相识到相知,过往历历在目,若非他执意守约要回到我的身边,怎至于会伤成这样。偶尔我坐于他的床边,将他的手握在我的手中,搁在我的脸上,便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

    有的时候我会想春尽夏至,气温渐升,这凉凉的手掌搁在脸上能消湿祛暑,降温生津。叫人心旌乱荡,美得海去。

    有的时候我又想,他一个人睡得太久,会不会冷。

    第章

    十四

    玉王府迎来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费皇帝得知小王爷脱险归来,龙颜大悦,金口玉言将要亲临王府探望他的乖侄儿。即便小王爷面子不大,费皇帝的脸皮也足以封天。当日满朝文武一个不差全至了王府报道,小王爷意下怠慢不得,于是差苏伯请上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戏班子来府里凑趣儿。

    唱得是西厢记。莺莺端的是色艺俱佳,不过满堂的目光却都被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俏红娘吸引了去。那花旦生得高挑,体态婀娜,披锦戴绣,打扮得十分俊俏。“她”持一把绸扇掩着自己的脸面,只露出一双深邃风流的媚眼,眉横远岫浓如点墨,目盈秋水娇比海棠。看得座下百官如痴如醉,叫好不迭。还未等开唱,赏钱便扔得如飞。搭台前似是吃了豹胆压惊,“她”竟一步一扭地下得堂来,近了倪珂身边。媚眼左甩右抛,似喜还嗔,袅袅而来,又袅袅而去。

    归根结底是自己就生得太过风华绝代,倪珂全然不解风情。美色当前毫不动心,由始至终正襟危坐面色持重。他歪过头询问左右,可曾闻见什么香气

    陪驾的左右早就看得眼直了,吞了一大口唾沫道,禀小王爷,不正是那慑人魂勾人魄的脂粉香么。

    “并非女人的胭脂香气那么淫俗,而是”俏红娘开始呀呀作唱了,倪珂便不再言语,仔细听了起来。这花旦的嗓音不似一般旦角那么软绵无力,行云流水之声蜿蜒满堂,别有一番韵致。

    既然泄露怎干休是我相投首。俺家里陪酒陪茶倒撋就。你休愁,何须约定通媒媾我弃了部署不收,你原来“苗而不秀”。呸你是个银样镴枪头

    那个花旦唱着唱着,慢慢移下了挡着脸庞的绸扇,满场的看官屏息以待。唯有倪珂悠悠然然端杯饮茶,然后他呛了个半死。

    因为那个花旦不是别人,正是人皆称赞“玉树临风”的前朝太子,我。

    一折子唱罢,倪珂便再坐不住,遣了几个壮汉进后台抓人。

    我掐着嗓子哎唷了几声,“这戏正唱至火候,纵然奴家肯点这个头,这满堂被撩了心肝儿的看官也是断断不肯的。”

    “小王爷有请,还烦劳殿下自重。”来人的几双大手俱已按在我的肩头。真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风度全无。

    那张肤凝玉沽的脸此刻青得跟刚敷了菜汁儿似的,瞪着我的眼睛大得活像个澡盆,一见面便张口怒斥,“堂堂一朝太子,你今日所为,成何体统”

    太子二字对我来说就是个箍,前尘往事罢了。“小王爷,你看奴家这身装束好看否”

    “身形是高大了些,倒也”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碧似玉斝的眼眸里忽而流出了笑意,“不算太不堪入目。”

    “却非奴家自夸,虽不比小王爷月前在山贼窝里打扮得那么流畅娟好,似也不差。”

    “你”正当倪珂皱眉之际,朱门外传近一声尖厉的叫喊圣旨到。

    日理万机的费皇帝没有前来,带着圣旨到来的是他跟前的大红人,梅公公。一条子脸又瘦又黄,干巴巴的,像根丝瓜精。溜肩鸡胸,脚底上长鸡眼,脸面上长斗鸡眼。总之,这辈子就是和鸡杠上了。

    “奴才听闻殿下已经回府,却不知现在人在何处”“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完了的梅公公弓下老腰,轻手轻脚地扶起了小王爷,笑得一脸谄媚地问话。

    我刚欲抬头,倪珂极为迅速地伸出一手将我脑袋按了下去,对着那个老宦官陪起笑脸,“公公也知道,简森的性子素来不谨。他知今日群臣皆来端的没劲,一早便溜出了府门。兴许现在又在请叫花子们喝酒了。”

    “殿下当真奇人奴才早年听闻,殿下十三四岁的光景曾在桥丹楼摆下了一整月的好酒好宴,官绅来了拒之门外,乞丐上门倒笑脸相迎。与那些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叫花子同饮同醉同食同寝,竟自得其乐毫不避忌”

    “这人打小怪得很,如此荒唐的行径车载斗量,不可计数。”倪珂微微一笑,说道,“不谈他了。本王知道公公颇好古玩,近些日子偶然寻得一好物件,权当算作公公不辞幸劳跑这一趟的谢礼。”

    我心里夸嚓挨了一鞭子倪珂要把当吟送人了这可如何是好,如若知晓当吟落入宦官之手,季米醒来后非活剥了我不可。

    我仍然跪地不起,脸面已然滚烫,只差七窍生烟。趁人不备伸手推了推身边的倪珂,却见他慢悠悠地从手上褪下一只文物得不行的扳指。那扳指价值连城,意思就是说,卖了它能让一城的老百姓快快乐乐奔小康。跟它比起来,当吟就是镐,就是犁,就是不堪其用的废铁块。不过我并不太喜欢这类文物古玩,因为古物不是古物它妈妈生的,大多是从皇陵荒冢之类的地方挖盗出来的为什么不让死人安生呢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够苦了。

    倪珂将那个扳指送给梅公公,顺带瞟了我一眼,嘴里轻声吐出一句,“小人之心。”

    是我有眼无珠,竟拿酒窝当痤疮我大大方方地抬眼看向了他,笑得恬不知耻,满脸下流。

    梅公公刹那心花乱颤,眉开眼笑。装腔作势地推了几推后,千恩万谢揣怀里去了。手下一松,嘴也跟着溜了。将该说的不该说的宫中见闻统统汇报给了小王爷。

    “太子也回来了”倪珂将眉头轻轻皱起,道“到底是父子,一脉相承,血肉相连。看来后宫的事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梅公公接话,“小王爷怕是不知,你失踪这些日子,圣上当真是日夜忧心,寝食俱废。奴才侍奉左右实在是心下枯焦,万般不忍。知晓小王爷平安归来,确是大喜过望。这回不单只有这些金银珠宝的赏赐,还嘱人另备下一份厚礼一个百十号人的侍卫队,特来护卫玉王府。为首的人已经在门外候驾多时了。”

    倪珂绛唇含笑,稍一点头,算是允了。

    一声令下,跌跌撞撞跑来了一个歪脸的大高个。罗裤衩。

    “奴才这出宫一路,听得街头百姓无论孺子老儿皆在传颂小王爷妙计平匪患。想到小王爷为国为民亲身犯险,奴才真真佩服得肝脑涂地。别说奴才,就是圣上知晓了也连连夸赞,说这次能兵不血刃地扫除雷诺寨,小王爷当记第一功”

    罗裤衩色欲熏心,跪地行礼的时候整个人像抽了羊角风。当着一众人的面儿就恣意妄为,对着小王爷大送秋波。眼泪满满地斟在眼眶里,看向准夫人的目光好似发了狂。倪珂沉眉望了他片刻,掉过头去面不改色地开口,苏伯,带他下去,好生照应着。

    “你为什么还跪着”等到梅公公一行出了府门,连个人影也留不下。倪珂撇过脸,问了我。

    “在等小王爷降罪。”

    “不用说,今日之事皆是拜你所赐了”

    我点了点头,随即将日前的遭遇悉数报告

    那日我刚溜出王府没多久,就被个姑娘瞄上了。原来裤衩手捧坟盒来到王府前说要投效小王爷,实则完全是傻了吧唧的自投罗网,被玉王府的侍卫一并擒下,移交了县大牢。全寨子只游掉了唯一一条漏网之鱼,正是在客栈里等消息的李夏。李夏左等右等不见裤衩他们归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雷诺寨一行人全给抓进了大狱。

    她一见我,立马眼泪流了满腮,口口声声地说,殿下,烦请你向小王爷求个情吧。

    为什么人人都要我替他求情,如果屈膝一跪能立竿见影,这膝下的黄金不要也罢。柏远将军的前车之鉴让我无论如何不敢信口允诺。我将作势要跪的李夏扶起来,给了她一叠子银票,叹口气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万不要再向人提及自己是雷诺寨的人,免得引来牢狱之灾。

    “只怪裤衩大哥看走了眼,你竟这般贪生怕死”在李夏看来,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简直就是在找啐。幸而这位姑娘比较文雅,不过是将一叠子银票甩在我的脸上,然后流着泪走了。临走前她看我的目光就像在看个教唆犯。这样的目光,我这一月挨刀子似的挨了不止一回。当时当刻,一种悲怆之感油然而生我整个人就和我这么多年过的日子一样,被抽掉了脊骨般软趴趴地摊了下来,急需一只蜣螂来推。

    接下来我可以做的事情就有很多,当然不包括去王府井买衣服。我先去县大牢探监,见到了个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罗裤衩。这年头提审犯人,二话没有,上来就先暴打一顿。这叫“收骨头”,行的是“敲山震虎”之意。收完了再和犯人侃侃而谈“皇恩浩荡”,对比在前,他比较容易茅塞顿开。

    “悔吗”我问他。

    “有甚么悔的。我这身糙皮厚肉,挨顿打舒坦得很。”

    “你这样贸贸然一大群人突然上门,小王爷为了避嫌,本不想杀你的都要杀了。你应该上书朝廷,表明自己是先忠皇上,再忠王爷。然后稍假言辞,让皇上觉得是小王爷感召了你们,自然这事就成了。折子我已替你拟好了,你过目后若觉妥当,便请签名画押。我也好早日遣人呈于皇上。”小王爷好面子,爱逞强,顺毛捋透他的脾性,方是险中求胜之道。

    裤衩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这一辈子就识得罗裤衩这三个字,还是我那爱拽文弄墨的弟弟非要我识的。过目什么的就免了,既然是你写的,我将一百个心安在这里。”

    眼见他咬破手指即要落印,我出手拦住了他,问道,“你全不怕这是认罪书吗”

    裤衩仰天大笑几声,随后毫不犹豫地按下了。

    上述的话我都尽量往抽象里说。倪珂从未和我提及他失踪月余的遭遇,我也不敢问。这世上的事情大多乖蹇得很,朦朦胧胧时看上去很美,一旦清晰了,楞谁面子上都不好看。

    “你穿成这样,看来是要与我荣辱与共了”倪珂淡淡瞥了我一眼,“我说的话,你倒一直放在心上。”

    “可不是,没齿难忘嘛。”我仰起头傻笑着装蒜,试探地问,“不知小王爷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算了,暂且留下他们。你连当今圣上都搬了出来,难道要我抗旨不尊么。”出人意料的,小王爷没打算继续送他们去劳改,他用扇子轻轻挑起我的下巴,忽然笑了。那个笑容在暮色下看来从没有过的美,从没有过的温柔,同时又饱含一种难以言喻的从没有过的悲凉。笑成这样的倪珂我早一点看见,兴许会对他一见钟情。

    “我看小姐一脸贵气,生得也有几分姿色,倒不如留于府内作个侍妾,可远比浪迹江湖四海为家要好些”他俯下身子挨得我很近,近到几乎肌肤相亲,凝眸注视我的眼睛,“你可愿此生都留在我的身边”

    这话半真半假,听上去就有点像求爱了。正当我要作答,一个丫鬟火烧火燎地跑了过来,连声的叫喊将我从葱茏一片的翡绿眼眸里彻底唤醒,“殿下,季少侠醒了。”

    第章

    十五

    倚着病榻,他看着还挺虚弱,眼神也没了以往的犀利。脸蛋白得像煮熟了的山药,眼眸是一片不生水华的湖,配在一起天清水秀,格外鲜艳。以前我觉得季米很漂亮,今日一看,简直漂亮极了。

    我坐向季米身边,百感交集,舌头打结,鼻子挨了一拳似的泛酸。忽然他伸出手指轻擦了我的嘴唇,低眉看了看指间染上的一点胭脂,抬头问我,这是什么

    我心下一凉,知道季米醒了我拔腿便跑,顺路回房脱下了戏装。也许是跑得觥饭不及壶飧,没卸干净的脂粉落下了把柄。恋人同志不在身边就红杏出墙,可是该阉的忌讳。天可怜见,这二十余日我守身如玉,甚至完全没有对着街角旮旯里卖豆腐的寡妇想入非非专业的说,那叫“意淫”,是一种万不得已下画饼充饥的行为。我正盘算要不要和他解释这是番茄酱,季米倒完全不在意地继续问了话,“我睡很久了吗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眼下把身体养好方是正经,别的什么等你痊愈了再说。”

    他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衣襟,“要听。”

    “这话可长。”笑笑,将他昏迷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全告诉了他。当然当吟那段儿我给掐了,怕他听了会亢奋过头,立马跳下床来和我搏命。我从小戴、柏远将军一直讲到了裤衩,对小戴我爱莫能助,对柏远将军我难辞其咎,对裤衩更是至今心有余悸。这些还都得感谢我的珂表哥一直对“辣手摧花”抱有一种“花开堪折直须折”的积极心态。最后我向他讲起了我的一个梦境。挺干净的一个梦被做得分外情色。海边,没有穿着三点式肚兜的豆蔻少女,只有一片椰林。风吹过的时候,满树的叶都在爱抚下软绵绵地呻吟。椰子和下蛋似的往下掉,接着被起伏的浪带远。各种声音灌满耳膜,分不清是风在响、树在响还是椰子掉地的声响。听来这很像个可洗三温暖的海边浴场,实际上那种寥寥一人的孤独感难以言喻。它们一个一个离我而去,我却阻止不了。

    季米听得蛮认真,蓝眸一眨不眨。末了,轻轻将我的头揽向他的肩膀,“很累,是吗”

    阿基米德坐在澡盆里没多久,便起腚在众人面前裸奔。他不是变态,而是开了悟。感受着季米的体温,我告诉他,现在不了。

    入住王府的裤衩则是一尝夙愿,能为小王爷鞍前马后,叫他日日夜夜喜不自禁。打个比方,裤衩正是追香逐艳的蜂,只因倪珂在他眼中远胜仙葩当然他也有可能是马蝇,反正这二者像到了不得下面的话我不敢也不能说了。打从我们相识,裤衩从不否认他看上的是倪珂的倾国倾城。在俗,也在情在理。“我没看见你的美,我只看见一颗长大了的受精卵。”这固然是句不俗的情话,却未必会让听者高兴。

    倪珂也不是没想过把他赶走,除了不肯以身色诱,几乎软硬兼施,打算使其知难而退。可这小子癫得入了骨,不仅越打精神越抖擞,黄金良田豪宅美女也一概不要。逼得紧了,还能逼出一句老不害臊的深情告白只要让我留在玉王府留在小王爷身边,怎么样都行。

    “你倒够痴的。”倪珂冷冷一笑,“如果剜你双目,断你四肢,把你当狗一样地栓在柴房里也可以么”

    裤衩二话没有,伸出两个指头就直奔自己眼睛而去,惊得我浑身冷汗,险些气绝

    倪珂也是大惊,急忙伸出一手牢牢按住了他。“这是干什么你疯了吗”

    只消毫厘,裤衩便瞎了。

    裤衩咧大嘴巴嘿嘿傻笑,活似个二皮脸,说道,如果小王爷从此不再撵他离开,他心甘情愿,虽死犹生。这句子既唐突又没规矩,但听得人极为咋舌尽管考虑起说话的是个婚前男人,逢鱼下饵见兔撒鹰,似也不可全信。倪珂怔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了对方半晌,随后轻轻骂了一声“疯子”,转过身气急败坏地走了。我对裤衩的痴心绝对来了个深度剖析一心把弟弟拉巴大的山贼刀光剑影餐风露宿惯了,除了一个始终当妹子看待的李夏,从小到大没闻见过几回女人香。结果头一遭开荤就让他摊上了小王爷这么个不似肉骨凡胎的极品。一般说来,在山里人眼里,一句话里能用对两个成语的就不折不扣是个知识分子。可想而知,如果见到了郭敬明奶奶的,谁还管他是不是伪娘呢

    后来一连几日,那个歪鼻子的大高个居然凭空不见了。事呈蹊跷,我忧心裤衩真被下手不知轻重的小王爷拴进了柴房,便去看他。

    裤衩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满是大块大块的红斑,肿胀得像只注了水的死猪。

    “他把你怎么了”

    “与小王爷无干,赖我自己。”他屁股朝天,哼哼叽叽。见我进门,强撑起身子冲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小王爷一向喜欢奇花异草。差几个弟兄去打听来京城外一荒野孤塚上有朵将开的尸花,不食不寝候了几日,待它一开便下手去折。谁知稍一沾上便如万蚁噬骨,全身又痒又疼。我摘下那花刚踏进王府大门便晕厥了过去,醒来时已变成这样。”传言尸花集天地的怨晦而生,开于荒冢坟茔之间,花期一瞬尤甚眨眼。此花模样美丽,奇毒无比,然则有股极臭的味道,比交尾时的臭鼬还要难闻百倍。倪珂曾经差人取过一回,那人蹲候多时,硬是活生生地把自己憋死了。为此倪珂很是怪其暴殄天物,坚决不予厚葬。

    “你这又是何苦。”

    “只为看他展颜一笑,也是值得。”裤衩一脸出了魂儿的憧憬,继续说道,“那花倒也奇了,未摘时臭不可闻。摘下少顷,竟一日香过一日,兰麝也远远不及。我将尸花装于檀木盒内给了他,他欣喜不已,捧着檀盒反复赏玩。我正打算派人去取,你倒送来了,不仅问我要何赏赐,还要为我摆筵接风。我说,金银珠宝皆非我所愿,但求小王爷能够看我一眼。他轻笑良久,问道,这么简单”

    “是啊,这么简单”

    “我说,只盼小王爷能如简森注目季米那般看看我,仅此一眼,便死而无憾。”

    “他什么反应”

    “也不知为何,方才还笑得极美,可一听这话便勃然大怒。他骂了我一句不识好歹便差人将我架出了书房。”这倒霉孩子支起下巴,纳闷透顶的表情。

    “他原不是这样只是他素来嘴硬心软”我暗暗叹了口气,“你既已知道他的身份,还丝毫不惧,确凿令人佩服。”

    “你可知,正是知道他的身份后,反而叫我更想照顾于他。我记得明白,他还是海姑娘时的样子。不知被何人藏在了喂牲口的草垛里,饲料的主人也毫不知情。解了捆草的绳索,见一个大活人突然出现,狠吓了一跳。那时我正和几个弟兄在草棚下喝酒,瞧见了他。他的脸上满是泥,容貌什么的全然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瞪得铃儿大,两只眼珠在一众看客的指指点点下踱来踱去,像受了惊的小鸟。那眼神好像结了天大的悲怅天大的怨,看得人心慌。不由分说,我便将他背上了山崖。”裤衩说,“今日的他看着高高在上迥然不同,当时的眼神却是不变的。简森,我相信小王爷绝非恶人,他只是只是一直很辛苦。”

    “裤衩,我得谢你。”我笑了笑,为自己先前的猥琐念头感到无地自容,也为倪珂感到庆幸。

    “谢什么”

    “有你在他身边,纵使我日后离开王府,终能了无牵挂。”

    裤衩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问我可有办法治这一身奇痒难耐的红疹。

    “这要看你指标还是治本了”本来想说,治标的话就一个字挠;治本么,弄瓶硫酸洗洗,包你再也不痒了。不过思量一番我良心放现,还是开口劝他去找倪珂。

    他温柔一笑道“其实后来李夏送来了一个药瓶,说是小王爷命她给我送来的,还说一擦便好。”这太像倪珂会干的事儿。但凡屁精,总有个鲜明的共同点抹脸擦手的瓶罐能排成一个连;而且行事作风欲拒还迎,百转千回得常叫人懈气。

    “你怎么不上药”

    “舍不得。”

    子啊收了这个情种吧

    枝头争俏,芳香满架。满园的春夏开得正闹。

    剑光交错,剑风招展。季米的剑气如锦如帛,华丽轻盈;胡安的剑气似榛似楛,朴实厚重。一抹银白一抹黧黑,两道大相径庭的剑光绞在一起,围观的人俱已看痴,手舞足蹈,竭声叫好。那场景美得跟雪中送炭似的季米是雪,胡安是炭。胡安的剑术稍逊季米,好在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因此一开始两人能勉强打成一个平手。但二三十个回合过后,对方就明显落了下风。

    “你不认真。”季米把剑架上胡安的脖子,面无表情地扔出一句。我注意到季米用的是府内护卫的剑。虽然那些剑嵌金带玉,卖相都好得很,然而怎又及得上当吟万一。

    “你仗势欺人”胡安面红耳赤还欲抗辩,侧眸瞅见了我,漏气似的叫了声“殿下”,罢了口。自那日在王府外兢兢业业地将我扫地出门,如今的他每次见我表情都相当叵测,圆成饼子的脸蛋恹恹无光,目光长锈,嘴唇泛紫。e,大可不必。

    有人显然还没过瘾,抛了个白眼回馈我的出现。他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剑,看着正低眉颔首往后退的胡安,意犹未尽地说,“明天再来”。

    “你怎么又和胡安打起来了。”

    “闷的慌。整个玉王府也就他的武功马马虎虎。”

    “既然闷,不如我来陪你过几招吧。”我将手伸向一个侍卫,笑道,“借剑一用。”

    季米抬眼瞟了瞟我,闷声不响,似乎毫无反应。

    “怕了”

    “对,我怕。”他的白衣倏然腾空,宛若鸷鸟飞鸾,凌厉的剑气如一道电光随之扑面而来。“怕你输得太惨”

    方才还击节叫好的看客们,此时个个屏息敛气,鸦雀无声。剑气合璧之时,竟成宫徵之音,连绵一首清越无比的长歌,直冲云霄。剑光所及之处,花零叶落,如同翼翼漂沫飘散天地间,与我们翩翩共舞。季米的剑术在我之上,轻功却不如我。我们比剑近一个时辰,依然难分高下。我料他不定输赢必不罢休,又怕他一意求胜触犯伤处,于是伺个不太显眼的机会让了他半分,束手告负。

    “谁要你让了”

    “哎,胜负心别那么重。”

    “再来”

    “季米”我吞吞吐吐,实不知如何向他解释当吟的去处。

    “你有话要说”

    “恩”

    “你说话前,可愿先听我一言。”

    “好。”

    “我将当吟送给你了。”他没有看我,凝眸视剑,径自一笑道,“既然那把剑已经归你,如何处置悉听尊便。我不介怀,你也不必担念于心。现在你还有话要说吗”

    我有点发愣。不知怎么回话,只顾看着季米风中微微飘动的发,摇了摇头。

    “既然你无话可说了,那换我来问你”,季米沉默了半晌,不时用指尖挑玩曾在他眉梢面颊上一夕停留的花絮,继而开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再次发愣。这回愣得十足彻底,感觉心口有什么被掏空了,折走了,叼没了。

    “如果愿意,你可以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那是一片无际的大漠戈壁,人迹难觅,特别荒蛮,但又特别美。或者我们也可以去你一直想去的海边,赏日听风,以此终老。”他凝视着我的双眼,字字明晰地对我说,“弱冠之岁如朝露待晞,须臾见白首。我不想浪费时间。”

    “你也知我情债高筑,一走了之似乎不妥。除非”左思右想,觉得这是决定以后家里谁说了算的大好时机。见缝插针刻意抬价,万不可草草作答。“除非你指天发誓从今往后与我寸步不离,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我想想”季米的蓝眼珠和骰子似地打转,形容严肃地思考了不少会儿,随后轻叹了口气,“还是算了。”

    “怎么就算了”

    “女大不中留。”

    第章

    十六

    剑是不便再比了,可还有一张嘴。上天给人一张嘴除了吃饭接吻外,还让它可以谈天谈地谈理想。这说明人活着不止要满足食欲和肉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奔头叫作“精神世界”。

    春风不还,偶雨如醪,常有孤雁落黄沙。大漠不比江南,日里燥热不堪,夜里却天寒地冻。他的师父常笑他天为盖地为席引一条薄褥便可睡去,全不讲究。我对季米说,我很想先去看看他长大的地方,看看到底怎样一个烟沙满天的地方竟能养出这样一尘不染的他。我们说说笑笑兴致正高,忽而季米手一挥,身如脱鞘,一剑向前廊劈去。

    剑指眉心,千钧一发凌厉的剑气惊得头发飘扬不止,廊上的人居然面带微笑,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如果手持的是当吟,恐怕那人早已被齐齐整整一剖为二了。走石飞沙也咯不了眼,淡定

    四周的护卫纷纷拔剑亮刀,歘歘声响个不绝。一时间府内云密布乌压压,危急之势直泛天宵。

    “我好心救你,你却对我拔剑相向,是何道理”小王爷扬了扬扇,轻轻推开了指在自己眼前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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