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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树风流听无声 第2节

作者:薇诺拉 字数:26975 更新:2022-01-01 06:13:23

    “想我如此玉树临风一妙人。若是一路伴你左右,可不是你身边一道流动的风景线”

    “你想多了。”

    “长途漫漫寂寞无声,多个人给你讲笑话逗闷子总不算坏。如果你实在无趣得紧,我凭你打来任你骂。”

    “不稀罕。”

    “哎哎,别忘了,几日前我还救你一命。”这种半邀功半要挟的理由很下流,但是顾不得了。

    “死不了。再说你大可以让我打上一掌,然后我也过一口真气给你。”

    “这个怎么样一路的开销全部我来。”杀手锏。再不灵就只能跟踪、偷窥,另作它谋了。

    “成交。”

    当“晓之以情”行不通的时候,“动之以利”终究是攻无不克。我和他一起越墙而出,并肩前行几步,猛然惊醒,像只遭了电击的蚂蚱似地跳了起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总不见得一直叫你刺客吧。”

    “随你。”

    “那么宝贝儿”

    “季米。”

    “什么”

    “四时为季,五谷为米。”他颇为不耐烦地哼唧一声,“季米。”

    第 5 章

    五

    “这名字”我皱了皱眉,眼见季米神色有恙,赶忙换上嬉皮笑脸的神情拍起马屁。“四时和顺,五谷丰登。这名字当真好的紧。”

    季米这人克勤克俭,大约觉得露一个笑容都很奢侈,所以一直摆着一张冷眼横眉的面瘫脸。其实他蓝眸如星,红颜动人,奇白的肤色更是好比全身都细细裹了一层冰糖外衣,绝对是个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的美少年。我们原本走的是宽敞的官道,然而前行数日,便不得不改道幽僻的山路。原因是树大招风,长得太过偶像的二人并行一路,仰慕者纷至沓来,确凿不堪其扰。

    当日我与季米在一家沿途必经的客栈落脚。天黑得早,申时未至,薄暮的光线已是片甲不留。客栈内不及赶路的行人不多,见有人进店,匆促一瞥后又都垂下目光,形同一柄铁犁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各怀心事的小样儿。更让人不解的是,有人点单竹叶青,我闻香辨识上桌的酒坛里分明盛着女儿红,可主客二人均没意识到出了纰漏。一方傻了吧唧地满脸堆笑说着“客官慢用”,另一方则面无表情地自斟自饮,似一头蠢牛卧在河边,更傻。

    后堂不时传来一阵一阵浅浅的血腥气,一像暗红的纱丽绕梁不绝,又像卵形老砖垒在我们头顶那般叫人败坏胃口。

    “方才厨子正在杀猪备宴,这腥味儿难免重了些。还望客官见谅。”店小二反应奇慢,手笨脚拙。将美酒佳肴悉数端上桌后,对我们咧嘴一笑,齿垢菜叶无遮无拦,显得敦厚非凡,农民气质的不行。季米闻言轻轻点头,忽而看似无心地伸腿绊他一下。岂料这人一个箭步跃出几米,抛出的茶盘稳稳当当托回手中,摆明了是个能动两下的练家子。

    “简森。”他看我一眼,欲言又止。只是伸手轻轻握住了搁在桌上的长剑。

    季米是个酒虫。一见杯中的琼浆玉液,百匹骡子也拉不回那炯炯有神能流出口水的目光。亏他先前还出声提醒我,这回自己的谨慎小心倒全都不见了。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外强中干,灌不了几杯便脸颊通红,弥漫一脸昏昏沉沉的雾霭,嘟嘟囔囔地伏向桌子,垂目要睡。我刚想唤他醒来,突然也觉得双眼泛花,头大如斗,乏力的四肢如何也动弹不得。

    以手扶额强行支撑,迷糊不清的视线里出现几名从后堂跑了出来的大汉,听他们叨叨什么“药效这么快也好,砍了他的脑袋好速速回去领赏。”一股染着腥臭血气的刀风朝我劈来的刹那,伏桌一旁的季米忽而惊醒坐起。只见他一掌轻拍木桌,长剑须臾在手。寒光一现的同时,鸣声乍响。那些人刚够发出一声宰猪的惨嚎便倒于地上,喉间似有细线缠绕,已然断了气。

    “那酒”瞠目结舌的小二哆哆嗦嗦地张口,一句话也问不完整。

    “我一滴未沾。”

    眼见情势不妙,唯一的活口作势欲逃。季少侠冷面如镜,不依不饶,白衫飘飘飞舞如同脱枷,长锋挥削而出。一发千钧之际,不知何来的一只酒瓶不偏不倚地砸于他的手腕之上剑气稍歪,那小二身边的一张木桌便代他受过被一劈为二。

    我走上前,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季米的肩膀,对那惊魂未定的小二笑道,“这客栈的酒到底还是太烈了些,不比街角那铺子卖的糯米酿香甜入喉。劳烦兄台为我们去打一些如何”

    一脸活见阎罗的惊惶万状,见得持剑的人似乎为人所制难以行动自如,如同得了大赦一般,立马屁滚尿流地逃往门外。样子难看得要命,像个腰椎间盘突出的患者正撒腿狂奔。不待前脚迈过门槛,就听得身后一声冷飕飕、阴沉沉的“慢着”。小二听得这样一声催命符,早已两腿颤如筛糠,汗珠跟蒸桑拿似的哗啦哗啦掉下来,一步也不敢多迈。他疙瘩疙瘩扭过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

    两指轻弹,一文碎银在空中划过一支狭长寒栗的光,打向那人的肩头,将他连带一扇木门一同摔飞出去。

    “你的银子忘记拿了。”季米唇角微微一启,淡淡说道。

    “少侠又何必吓他”瞧见门口一滩洇湿的水迹,不由哑然失笑。

    “你方才出手相拦,根本多此一举。”季米冷冷扫了我一个“狗拿耗子”的白眼,又道,“我若真想杀他,你以为你便能拦得住我本就打算留此人一条性命回去通传他幕后的主子知止不殆,毋要再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本想弄些类似于“上天有好生之德”的名言来向季米说教,转念又嫌弃这类型的词句磨磨唧唧婆婆妈妈,活像苍蝇嗡嗡扰扰,没准度化不了这小子还落得一个适得其反。比如少林方丈本衍大师,他最喜欢在上茅房的时候研读论语。他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而且肠道通畅,屁眼奇大。换作我是万万不敢的,如厕的时候读多了这些罗里吧嗦的句子十分容易便秘。何况他的这个癖好在寺内传开后,至少让三个人产生了相当严重的心理阴影每当本衍大师谈经论道普度众生,他们就觉得他满嘴喷粪,臭不可闻。那三个人便是小戴、小克和我。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

    鉴于季米虽然出手凌厉凶狠不留退路,倒也不全是个丧心病狂草菅人命的二愣子。所以我及时住口,一笑置此于脑后。说话太瓷实很容易得罪人。这小子蛮可爱的,我不想得罪他。

    “你明明喝下了酒,为何没有身中他们的迷药”

    “我百毒不侵。”

    “哦我试试。”

    “喂我是百毒不侵,可不是刀枪不入啊”

    改行山路后,我问季米,“你的剑什么来头”通体鳞黑的刃身如一段蟒皮,幽寒之光不灭闪熠。剑上花纹疏密相间古怪诡魅,怎么看也不可能普通。

    “当吟。”

    “淫荡”

    “名剑当吟,自然是久仰其名。”眼见季米脸色一沉,拔剑便要将我剁成肉馅,忙不迭地改口,“只是我听闻传说,知道它的主人是那位名震江湖的剑神舒迩鹤,如今怎么到了你的手里”

    并非贪生怕死拿话诓他,这剑我的确是久仰大名。不仅久仰它的大名,连同它背后的一段武林传说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话得从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武林决战开始说起。比剑的双方是中原剑神舒迩鹤和来自塞外的剑帅糜伽。因为说书需要如此这般“针尖对麦芒”的冲突美感,所以“剑帅”这个名号其实是我信口胡诌的,尚未得到人民群众的检验与认可。这场大战还未开打已轰动了整个武林,哪怕决战地点定于某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排队围观的人仍然很多。头几日大家的确看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可由于二人的剑术半斤八两伯仲之间,连战几日也不见分晓,于是观战起哄者们的热情便虎头蛇尾了起来。时值盛夏,火伞高张,酷暑难当。田里的庄稼一日不浇水便要打焉,三日不浇水今年的收成恐怕就全得泡汤。要知道务农工作者靠天吃饭,没有收成不仅没饭吃,老婆还容易跟别人跑。打戏是很好看,回家后一个人睡冷炕头就不好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观众们呼啦一声齐作鸟兽散,没多少功夫便撤退得干干净净剩不下一个第三者。

    这场旷世大战因此留下了无数凄艳迷离的版本和一个众说纷纭的结局剑神舒迩鹤回归跃马山庄,自此金盆洗手;而剑帅糜伽浪迹天涯,再无音讯。

    以审度一般兵刃的眼光来衡量,这柄剑当然很是特别。可如果以上古神兵的标准来挑剔,当吟除了外形拉风削铁如泥,且在杀人时会发出一点闹哄哄的噪音以外,也没别的什么值得鼓吹得瑟的地方。我发自肺腑地嘀咕了一声,然后在季米听见前赶紧住嘴。

    姹紫嫣红的雉鸡在山里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羽毛如披锦戴帛,煞是好看。盯着它们出神了好一会儿,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与之颇为相像的在玉王府里可劲养膘的孔雀。那些死鸟被惯得很坏,骄奢淫逸好吃懒做的脾性十足,怎么把它们当大爷哄着供着也照旧死样怪气,不太热衷于晒尾巴。唯独一见倪珂就此起彼伏地开屏,异彩流光令人眼花缭乱,拦都拦不住。世人对孔雀开屏的理解无外乎两种,一是比美,二是求爱。不过无论哪种,我想倪珂都不会高兴。倘如不是觉着那些死鸟点缀点缀花园还算养眼,定然早已嘱咐厨子烹煮了佐茶。

    可是,那个总是不见高兴的小子,现在又在哪里呢

    就在我浑然忘我独自放空的时候,季米不知何时坐在了我的身边。他默不作声坐了很久,最后神色认真地对我说,假使小王爷真是被我师父带走,我以项上人头担保,他必然一路周全毫发无伤。不出几日你们便能相见,大可宽心以待。

    侧头对他展齿而笑,伸手摸摸他光洁的脸蛋,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恋师情结呢

    “这话不对。”经过了千锤百炼,季米对我的调戏已经逐渐产生了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他同样把手伸向了我的脸,用手指轻轻勾起了我的下巴,浅浅一笑道“因为你又没有教过我。”

    这个举动十分轻佻,眼神更是暧昧得不像话。可见季米如今对“骚扰者”与“被骚扰者”的角色转换已经驾轻就熟。当吟三缄其口,他拔剑相向的虚张声势向来吓不到我。反倒是这般温存体贴叫我浑身冷颤,吃他不消了。

    一来二去间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的时间一长,我们便有了情分。

    “手艺还不错。”季米咬了一口我递给他的烤鸡,闷声不响片刻后突然像觉悟什么似的说,“这荒山野岭无物可炊,你是用的什么开它的膛破它的肚”

    用眼角睨了睨他搁置在脚边的长剑,“你这剑太长,使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你是说你用我的剑杀了一只鸡”

    “是啊,你不正吃着么。”

    “我,我杀了你”他扔下手里皮脆肉嫩的美味,屁股遭了戈刃猥亵似地猛然站起,抄起当吟便朝我扑来。

    这小子哪儿都好,就是脾气太燥,动不动就要谋杀亲夫,真该判个斩立决

    万幸的是他并未想到问我怎么升得火。钻木取火那么老土那么费劲的方法早就不适用了。我发现当吟精纯锋利得完全可以当打火石使,而且吧,用它劈砍山中那些屹立千年的巨岩效果最佳。

    第 6 章

    六

    我们本欲以天为盖以地为席地二人世界,结果发现了不速之客母子一对。男孩长得很返祖。我在脑袋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再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脸,细细咀嚼过后觉得自己刚才那个说法比较过分,说实在的,太侮辱我们祖先了。那当妈的又明显属于“漂亮”的一类,蛇妖能生出一只猩猩,我是不太相信的。猜她其实已易过了容,只可惜改造的水平不高。瑕难掩玉是件好事,但身为一个刺客就是个实打实的悲剧。

    “吃吃吃,就知道吃奶子都给你吃瘪了,还要吃。”刚被自己的娘骂了个满腚臊的男孩又猛挨了一记耳光,咧开满牙的嘴便哀嚎起来。哭得中气十足声情并茂,百分百投入,不禁引得我和季米连连侧目。

    男孩看见我们投去的目光宛如见了救星,蹬鼻子上脸哭得更加铿锵,嚷着“哥哥嫂嫂救救我”飞扑而来。没跑几步便五官朝下摔了个满嘴烂泥,好好一张小脸变成个乌不溜秋的煤饼。他爬起身,跌跌撞撞锲而不舍地一头扎向季米,牢牢抱住他的腿,闷哼了几声“嫂嫂”之后,抽抽泣泣下说的话便再听不清了。不仅手脚并用活像只螃蟹,还把那一脸稀泥和鼻涕使劲往季米那身白得泛出银光的衣衫上蹭。全不怕用力过猛导致蜕皮,很懂得物尽其用,脑袋灵光得该用铁锹砸一下以示嘉奖。反正从他只扑季米不扑我来看,肯定是只讨厌的小色胚无疑。

    便是连觥也不醉的季米刷的红了脸,看看我又看看身前黏糊糊的小东西,露出了一个堪称“束手无策”的表情。这个表情让我觉得他可爱透顶。

    把脸蛋涨成关公的胞弟,窘迫无措了半晌,最后他轻推开男孩指了指我,吐出一个很别扭的声音,“我是哥哥,嫂嫂在那里。”

    当妈的女人见了这个场面,脸色暗青七窍生烟,撒蹄子朝我们奔来。一只手伸进了袖口,嘴里还咧咧骂着“吃里爬外活该千刀万剐的小货,看我不找个东西伺候伺候你那沾屎的腚”

    芳华一刹我和季米同时推了对方一把,居然谁也没有躲开。

    “你怎么识穿我的”女人把双唇拧出一个微笑,虽然面露失望,仍能相当淡定地开口问话。我说你们这样一对奇怪母子出现在这样一个荒郊野外的奇怪夜晚,本身就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何况她的胸部根本没有下垂,教训儿子的理由便荒诞无稽不攻自破。当然这句话我没有如实相告,因为怕她骂我耍流氓。

    “太子殿下,我们来日方长。”她一扬手揭下了易容的面皮,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漂亮脸庞。这样的女子爆出妈的粗口,都能让别人以为她在嗲声嗲气地打情骂俏,足以匹敌千军万马。我被巨大的落差恍得出神,她已腾云驾雾般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

    回过头去寻找一言未发的季米,却看见他一脸痛苦,捂着胸口慢慢滑向了地面。一好一坏两个事实同时砸中了我,好的那个是暗器没有打在我的身上,坏的那个是它还不如打在我的身上。

    季米闭目倒地的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心口,一场生离死别的亲身经历和那些绘声绘色的淫词艳曲描述得大不相同,丝毫没有所谓“痛彻心扉”的感觉因为它压根不跳了。

    我的嗓门自说自话地嚷了起来,它现在完全不受我的指挥,还以为自己活脱脱是个维塔斯。我不肯承认这个嚎得惊天动地的人姓简名森,因为那声音确实太难听,比杀猪悦耳不了多少。后来我也不记得当时的自己到底对季米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有一句话反复脱口而出,求你不要死,我还没有带你去听风看海。

    “嚷什么”季米忽而诈尸般地睁开眼睛,奸计得逞的一抹笑容从他眼里一闪而过,他拍出手掌一把捂住我的下半张脸,“谁说我要死了这般鬼哭狼嚎的烦是不烦”

    我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半死不活的人神情悠哉地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动作一气呵成,利落得像刚被人灌了几斤补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朝我动了动嘴唇,大概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没有听到。事实上现在的我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不仅失聪,也许还有失明的可能。因为眼前的一切此时都像搁在了陈年老醋里使劲浸泡,叫我眼睛发沉发酸。换一个通俗点的表达句式就是我他妈太想哭了。

    “玩笑而已,你哭什么”季米一脸神清气爽,全然不顾我刚才险些魂飞魄散,眼梢眉角全是意犹未尽的笑意。他催我起身,又领导抚恤烈士遗孤似地拍拍我的脸。但是见我没有任何活转的反应,依然是一张惊魂未定乌云密布的苦瓜脸,脸色又阴了回去,说你这人真是无趣得很,一笑了之也就罢了,何必当真

    凶险之地不宜久留,我们牵马慢行,夜踱山路。身披月光的野花在我们身边迎风而动,与笃笃的蹄声合奏出天籁般的琴音。

    “一点也不好笑。”季米嫌我没劲本欲上马先行,却被我一把拉进怀里。回过魂来的我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别再这样吓我了。这真的一点也不好笑。”

    等我彻底平心静气再世为人以后,季米告诉我,暗器的确打中了他的心口。只是有件东西救了他一命。

    他把怀里的一册书卷拿了出来,双手交还与我。易筋经。正是在我手中遗失的少林绝学,易筋经。

    “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我的”我看了那本经书一会儿,抬头问季米。

    “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一刻未敢遗忘。”

    “你想救的那个人,他的伤必是早已痊愈了吧”

    “没有。那个人是我的哥哥,只怪我晚了一步。”季米轻轻摇头,神色淡然,悲嗔俱无。“把易筋经交入他的手中没多久,他便死了。不过我自始至终都记得他临走前曾留下一言,如若还能与你相见,定要替他道声谢谢。”

    二人驻马停缰,止步不前。那双直指人心的湛蓝眼眸如此认真而凝重地看着我,然后我听见他说,谢谢了,简森。

    夜空星火阑珊。黄澄澄的月牙若隐若现,像一把金打的连心锁。湖州已在不远之处指日可及。行路倦了便席地而坐。季米将头枕向我的肩膀,睡着了。

    除却夜风在窃窃私语,四野无人的山林泽薮都宛如随风入梦般宁静。这种宁静与过往岁月里那些难以入眠的夜晚大不相同,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猝尔意识到天大地大,眼望无尽;与时迁徙,与世偃仰。渺渺尘世肩摩袂接的人难计其数,可只有一个人正坐在我的身旁。

    没有伸手把季米熟睡的脸蛋揉搓成一只大饼,因为我顺藤摸瓜地又发现两件事情一是这小子睡觉时挺安分,没有流口水的坏习惯;二是我爱上他了。

    第 7 章

    七

    山水之间的风光秀丽多姿,织锦采桑的民情清新淳朴。自打我与季米一脚迈入湖州开始,这一地界,上至鹤发老叟下至光腚小孩人人都在传说一个宛如晴日劈雷的重大消息剑神舒迩鹤即将重出江湖。

    这个街知巷闻的大事件让本就天生一张奔丧脸的季米笑容骤敛,游兴全无。拧眉的脸庞又青又硬,如同雨水打湿的爬满绿苔的墙皮。

    晌午人迹寥寥,碧绿的河流将手伸向了远方的群山。近处的槐树、柳树还有其它一些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什么树,各戴一顶杏红蛾黄的霞光织就的绸缎帽子,贮了满冠不欲静止飒飒作响的风。不过凭窗而立的季米显然看的不是这些,那种心事重重闷闷不乐的表情似乎是在告诉我我欲乘风归去,可你大爷的拴住我了

    季米的马是个精怪。跟季米混了些日子又被赐了个名儿叫“四二一”后沾染了一身“一览众马瘦”的仙气傲骨,行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再漂亮的母马甩尾巴抛媚眼地勾搭它,也唤不来它含情脉脉的一瞥。疑似丧失性功能。然而最近的它,正与它的主人摆出同一副壮士断腕的伤催表情。以前乐衷干的缺德事儿,譬如擦身而过时猛踢一脚比自己高壮许多的同性马匹的腿肚子、譬如破篱而入去啃食别人花园内刚的月季与牡丹,都不再能够唤起它的兴致。它如今梦想远大,每日捌完蹄子就打响鼻,嘶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随了主人不饮不食,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匹成功自杀的马。

    到底是四腿着地的主儿,只懂得有样学样煽风点火,不懂得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马儿,马儿,你可会将他完好无损带回我的身边”我垂着头,伸手轻轻抚摸着明显饿瘦一圈的四二一的银灰长鬃,不顾旁人地自言自语。

    不知磨牙还是放屁,反正我的话音刚落,它居然蠕出一声很怪的音节,与“好”字无异。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虽不愿季米弃我而去,更不愿他成天一副孝子死了妈的守丧样儿。缓步踱上楼,对季米说,“你会回来的,是吗”

    “恩什么意思”他转过头来看我,满脸诧异。望了我良久后,蓝眸渐渐化了冰,难以形容的桀桀光亮从这些日子的失魂落魄中蝉蜕而出。他说,“你当真”

    “如果会回来,那就去吧。”对他轻轻一笑,便不再多说什么。

    “七日之后,子时之前,一定回来。”季米在客栈门前停住了脚步,回过头与我赌咒,他盯紧我的双眼,从容而温和地一笑,“只要你在此等我,那便是死,我也要回来。”

    百无聊赖的日子季米离开后的第三场杳杳长暮,蓦然终止我收到了一封相当言简意赅的情书。那封短信被一只蝶形镖钉在了客栈的窗框之上。字迹飘洒大气,笔触干净利落,不仅不似女子,男子怕也不及。信的大意是邀我二更时分在芣苡楼小酌一杯。落款署名陆葵儿。

    芣苡楼在江湖上绝对是个响当当的品牌。势成连锁,自负盈亏,什么地界都有一家。据说湖州这家和别家很不相同,当然每家芣苡楼都说自己和别家不同,当家花魁美艳得能让太监动心能让和尚还俗。可芳名为“陆葵儿”的“花魁中的花魁”却只有一位。传闻这位牌大的陆姑娘脾气犟得厉害,既不卖艺也不卖身。千金一掷顶多也只能看一看这位陆姑娘的脸,还未必是笑脸。多少当朝权贵慕名而来,樽俎相宴花轿相迎,她也照旧甩个“身体不适不便远行”的脸子给你看。

    然而有这样一位陆姑娘的芣苡楼居然被人包了。而且来人派头很大面子很足,包了已近一个月。惹得这个地界的男子全红了眼睛,活像兔精附体。

    花街柳巷,华灯上朱门,夜色毫无立锥之地。这么个本该莺歌连着燕语嬉闹叠着调笑的银花火树之地,对比它此时独自对月静无一人的氛围,不免使人腿发颤心发毛。我在芣苡楼门前如闻到肉香的狗似的转悠一圈,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知传闻里“花魁中的花魁”是否名副其实,一时矛来盾去地忘却了进退,只把自己干晾在外。结果一个老鸨样的女人从门内跑了出来,拉拉扯扯地拽我进去。画得艳抹浓妆,像用白面扑了脸,像用鸡血涂了唇;穿得也太紧太少,一身的赘肉被勒出了节节相连的波浪,甚不美观。好在有对丰满得呼之欲出的大胸,尚且亡羊补牢。

    看见这个女人我便觉得上了套,心里叫苦不迭鸡店的掌门如此一般,“花魁中的花魁”恐怕不过是以讹传讹,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公子福分不浅,叫我们葵儿在楼上苦侯多时了。”她一说话,我登时想剜了自己鼻子一股麝兰混杂的热烈香气连着她嘴里的咸鱼味道一同扑来,形同瘴气,呛死个人。

    寻个借口想要脱身,“那位包下这里的公子不会介意么”

    老鸨神秘一笑,又道,“今日我若将别人请进这门,自然犯了该杀头的罪过,但对公子你可就不一样了。”

    这话说的我喜笑颜开,戒心少了大半。原来长得帅,逛窑子也有优待。

    屋门未阖,我自说自话走进了她的闺房。与店内穷极工巧的装饰大为不同,素淡清雅却也格调不失。倒叫人好生意外。

    随后,传言中的陆葵儿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很美。一身素净的裙装,不着装饰,不施粉黛。我甚至一时说不上来她和倪珂到底谁更美些。我原以为这类争妍卖笑、朝歌暮弦的风尘女子大多忸怩作态,走起路来必然胯和腰相距三尺,说起话来必然和漏电似的眨眼,也不怕眼皮负荷不住这过于频繁的一张一弛,要长出可怕的类似于老茧的麦粒肿。所以年轻时再风光无限的妓女年纪稍长都会得上腰肌炎据说大名鼎鼎的李师师就这样,而且眼珠都很浊眼皮都很散那都是眨出来的。可陆葵儿全然没有。她不置一言,只是轻展笑容引我入座,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有股江湖女子的豪爽之气,尽管她生了这么一张足以倾倒众生的脸。

    不过我心里隐约泛起个澜翻的念头身前的女子自己曾在哪里见过,即便不是见过她本人,也一定见过与她颇为相似的人。正当另一个美丽女人的面庞身影即将跃入我的脑海,身后传来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

    “皇兄,别来无恙。”

    回首定睛一看,我也笑了。珠帘轻帐背后,含笑向我走来一位朗目重眉仪表堂堂的华袍青年。他正是我那阔别已久失踪多日的皇弟,费铎。

    我在玉王府的日子偶逢节庆总也能见到费铎,可自从被倪珂扔在少林后就完全见他不着了。少室山不种梅树不事文墨,所以我没有梅花来寄他,也没有尺素来传他。然而,想念是真的。我们的友谊一直都像田埂和蛤蟆那样密不可分。

    所有的如同刺猖那样扎人的疑惧顷刻烟消云散,我对他笑道“你耳目倒灵,我才来了没几日。”

    费铎闻言,也将轻轻一笑交付与我,“你虽无心,然打你离了少林,一举一动便早已被旁人窥探得清清楚楚。”

    相对而坐,共饮几杯,又聊了些这么多年各自身边的琐事之后,对面的目光蓦地坠了半晌。费铎换上了一副阴沉其情、黯淡其色的状态开口道,“那些事关宫闱的传言,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我们兄弟难得相见,把酒言欢尚嫌时间未够,怎可任那些捕风捉影之事扫了兴致。谁若再提,便是违规,先自罚三杯。”

    粲然一笑,他端起一只能藏下司马光的硕大酒坛,“既然如此,那我先饮干这坛,与你再说不迟。”言罢扬手便喝。

    这个出人预料的举动吓我一跳,我知晓他臂力强劲的同时,也担心起他酒量不济。何况纵使他酒量凑合,这么一大坛灌下去,杜康也得被胀得和气球似的膀胱给弄死。不管是醉死还是怎么死,当朝太子死在这种风月场所,传将出去无外乎给寻常百姓酒余饭后多加一道可供咀嚼的笑料,而他费铎也将以“胀裂的膀胱”留存于青史供千秋万代的后人警戒与缅怀。不妥。大不妥。于是我出手截住了那只酒坛,叹口气道,“想说什么你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便是。”

    “今日约你相见,确凿是有三件事情要只会于你。我先说一事,你若信我,我便再说下一件。你若不信,我们兄弟二人怕是不得不缘尽于此。”

    听闻此言,如鲠在喉。我止住噎叹,微微点了点头。

    “好,第一件。我从未对你母后存有非分之想,动手轻薄更是无稽之谈,你信是不信”

    “那是自然。你我从小长大,我怎会不知你向来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人。”

    “好,第二件。那夜你母后摸进我的寝宫,并非有心勾引,其实是要动手杀我。我出于自保才对她出手,情非得已,绝非故意伤她。她在宫中静养多日,如今已无大碍,你信是不信”

    “我猜她会这么做,也是在为我的今后打算。想来是我该向你道一声抱歉。”

    “你如此反应,最后一事反倒叫我不知如何开口了。”费铎长长一声叹息,举起满槽的酒杯一饮而尽。他说,“你母后真正要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你。”

    我不出一声不作表情地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小铎,这菜可要凉了。”

    第 8 章

    八

    翌日早晨我话别费铎,一个人在街上瞎逛。眼前晃动的除去寻常百姓家飘来的添柴煮饭的烟火气息,还有一些十岁以前的我在关雎宫内的生活片段。十余年前的往事云烟已过,而今栩栩如生近在眼前。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名厨诛万猪。宫里的人就是太闲,无事就要生非,否则就只能生鸡眼和痔疮。就像西方人养猪,非得用剪钳或者别的什么钝器给那些猪断尾。否则那些猪就会因为太闲而发疯,互相撕咬尾巴,用鲜血来彼此娱乐。只有种猪可以不受这种刑罚,因为他能干的事儿可多哩从这个道义上推论,除了皇帝宫里所有的人都有理由发疯。于是我想我并不能苛责我娘。

    从小到大,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一副檞寄生的生存状态。假使可以,我倒甘愿生于最穷最苦的平常人家。凿井淘米,堆土垒灶,秋收春种看海听风。日出而行日落而息,过些朝不保夕蟪蛄不知春秋的快乐日子。

    费将军登基后,大概也是以己为鉴,很有点兔死狗烹的枭雄作派。我父皇留下的亲信连同他自己麾下的大将,几乎全被他拣了个不三不四的理由诛得干净。只有一人,不知是真疯还是卖傻地幸免于难那人便是倪珂的爹。

    神游至此我猛然想起,曾有人传言,在湖州一带见过那位抛官弃爵卸甲归田的玉王爷。

    估摸是因为纵贯两朝身份特殊,玉王府总是处在八卦舆论的风口浪尖。众口铄金,哪怕一个牛皮一口痰,这个地面也能很快成为一片汪洋大海。幸哉小道消息虽说铺天盖地,大多真伪难辨,过耳就忘。我听闻过最凶残的一条是这么说的玉王妃是被不争气的儿子给活活怄死的,所以他爹认定这小崽子猪狗不如,不要也罢。

    倪珂将我带回王府的头一个夜晚,他独坐大堂之上,唯有苏伯在他身旁。一老一少两个人影使得空旷的大堂愈发空旷,穿堂而过的风简直像满牙的小孩儿张嘴在哭。倪珂从头至尾不发一言,只用审度一个物件似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我,看得我浑身冷战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当时我非常纳闷,这年纪尚小正当茁壮成长的小王爷怎么平白无故一副“活着就是受罪”的老朽神态。后来与他相处久了我便知道,此言分厘不差他活着,我受罪。

    “可怜你与我一样,本是那椽最弱的鸟雏,九死一生方才破壳而出。”最后他的唇边含上一朵彩釉似的微笑,扬手招我过去,轻轻抚摸起我的头。一个十来岁纤纤细细的绝美少年,碧色双眸里逐渐浮现出几十岁老母才有的慈祥光辉,缓缓开口,“倘若有朝一日,我倾囊相赠一份大礼,使你得以羽化为龙,翱翔天下。你看如何”

    当时被“养虎为患”这个谬论折磨了几宿未眠的我正满心念叨先找些不咸不淡的东西祭一下五脏庙,再找个不受打扰的地方饱睡一顿。所以关于自己到底怎么回答的这段记忆,早已厮混不清,格外模糊。

    “天下”二字太沉,我受不起。

    也许我是这么说的。

    以前小戴小克对我有个评价简森看着志向高远喜欢飞来飞去随风而行,其实根本就是那种把活着最大的追求定义为“去王二家偷瓜能顺带拐走李四家媳妇”的人。我不以为然。哪怕是那些与风最为亲密接触的动物也不见得活的多有追求,无论燕雀还是鸿鹄,都要吃喝拉撒,都要生儿育女,不给它蝇卵树籽不让它交配,它一准急得拿椽啄你,再也不惦念什么一飞冲天的崇高理想。

    我走进一间茶楼饮茶。那栋古朴的小楼处于市集中央,坐北朝南风水正佳,过来人车一览无遗,尽收眼底。一簇一簇浓酽轻绿的茶香里,由远及近的渐夏春光分外柔肠百结。这么安谧舒畅的时刻,偏偏有些二楞子要敲梆锣唱反调。我看见街上人头攒动鸡飞狗跳,几十个壮丁将一个男子团团围住,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叫人不得清净。从高处探身观摩了一会儿,我知道了,这是个相当烂俗的山贼强抢民女的故事。

    不过,这个人有趣极了。

    他功夫如何我虽不知道,原本却大可不必如此狼狈。方才一个中年妇女正赶着猪羊当街而过,要我说抢来竹竿,挥打一气,便很有机会趁乱逃走。只怪他心眼太实,居然傻不愣登地朝那妇人递上了一大定黄灿灿的金子,口中还振振有词,“大婶,我这回下山来置办红事的物件,怎知道一个粗老爷们到底是摸不透姑娘家的心思爱好。就当买下了你这些猪羊,你可否替我将那些不识好歹的睁眼瞎拦上一拦。”

    那位大婶一把金子揣进兜里,却尖厉个嗓门破口嚷道,“你糟蹋人家大好的姑娘,我可不敢相帮犯不上为个不相干的人吃上几年牢饭,挨上一顿板子。”

    挨了一诓的山贼不急不恼,反倒大笑几声,“也对也对,是我考虑不周了大娘恕罪,我这就走人,决不将你牵连在内。”

    然后呢他没走掉。

    我早知道,万万不能与更年期的妇女商榷买卖,那不比与虎谋皮来得安全和容易。

    这人的出现,恰似一道晴光将我昨日阴霾的心情捋得非常平顺。我仔细看了看他,见他上身裹着一件灰不溜秋的貂皮小袄,这样朗日当空的天气里,除了捂痱子啥也干不了。下身却是条极不匹配的露了半截毛腿的大裤衩,跳进河里便能摸鱼捞虾,甚至湿不了裤腿儿一边缝。平心而论,故事的男主角身板不错,个子很高,应该还算蛮帅的如果那张脸没长歪而且也不像下多了盐的腌黄瓜,大概就更帅了。而且他脑瓜顶部的发量稍显寒颤了些,像稀稀拉拉的害了病的玉米穗子;裸出的大块头皮更是光可鉴人,仿佛是在脑门上糊了一层包腊肉的油纸;鼻梁耸得如同张满了的弓;两条八字眉拧在一起,耷拉在额前。

    这般全副扭曲的尊容,使他看上去似乎随时随地都在肠绞痛。

    起先我以为该山贼是一个杀人越货辣手摧花的流氓,结果越听越不得劲,整一个欺世盗名只知把豆秸当山参吃的盲流。原来他半路劫了新娘的花轿,强取豪夺了新娘的凤冠霞帔,把剥得只剩肚兜的新娘扔进一间破庙,自己却拍拍屁股走人了。这种行为简直比还不负责任,还罪大恶极。回家以后新娘子思来想去觉得实在太没面子,花轿都被人劫了却没遭和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的,都不好交代。

    我们来换位思考,如果你是一块肉,被狗一口叼走,眼见要吃进嘴里,结果他嫌你太老又给吐了。你铁定也不会乐意。况且这快被事实击垮的痛不欲生的肉来头还不小,完全可以纵使家丁当街行凶,私设公堂。看见那狗便将他就地正法,乱棍打成一堆稀泥。谁让丫这么没有鉴赏力

    不知是不是这类强扭不甜瓜的事情山贼同志本就不屑去做就我所知,采花大盗在盗这一行比较没有地位,最容易遭人唾弃与白眼。

    壮汉们看跟前的家伙插翅难飞,竟然同时仰天狂笑,白花花的唾沫四溅而出“淫贼我家小姐的清白无端端毁在了你这恶徒手中,看我们今天不当街拆了你的淫骨扒了你的淫皮”

    山贼同志面颊涨红,青筋暴起,大喝一声“你们这些人怎地无端端毁人清白我明日便要成亲,若是被我那未过门的妻子听见怎好我不过是见你家小姐的凤冠霞帔煞是好看,借来一用罢了,也没说不还,怎的如此纠缠不休”

    “淫贼,休要狡辩劫去花轿,必是你觊觎我家小姐貌美。幸而是我家小姐拼死保住了清白,你下手不成才得作罢。”来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分明在说就是没毁在你的手上才叫人讨厌。你就认了吧你认了这事儿也就了了,我们好收工回家,泡澡麻将。

    无奈何这山贼做人的确太过老实巴交,丝毫不懂见风使舵顺水推舟,听闻此言反而蹦得更高,连嚷带骂“呸你家小姐的相貌在别人眼里或许不俗,可若与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相比,那就是粪土球遇上金镶玉,怕是给她洗个裙钗都配不上”

    他说完这话,居然嘴角一歪,露出了一个温柔得几近魔障的笑容。

    如此生死关头,提及已经上钩了明日就能吃进嘴里的鱼还能这般眼波流转,兀自傻笑。这个表情让我断定,眼前的家伙不是带了贞操带,那便真的是个万里无一的好男人。

    第 9 章

    九

    楼下那群人三言两语你来我往地磨唧半晌,总算如我所愿,打了起来。观战片刻,便不由得替那拳脚之中勉强招架的山贼痛心疾首这种段数的武功最好的归宿便是在家务农,若是嫌闷就下海经商,再不济就寒窗苦读混一个功名。大路迢迢,反正怎么都比他现在从事的职业前途明朗。

    我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人不错,倘若竞选总统,定得投他一票。于是决定伸张正义,嘴贱一回

    “既然你们今日不教训他绝不肯罢休,而这位兄台认定自己没捞到多腻的油水也不愿乖乖就范,这般打打闹闹的,不仅没完没了,也无济于事。在下倒有个主意不妨请你们小姐芳临此地,在大伙儿面前让他奸上一奸。众目睽睽,他也狡赖不得。完事以后,你们便可师出有名地一拥而上,将他乱棍打死。皆大欢喜,如何”想到自己人微言轻,而当街的环境又嘈杂得如一口沸了的油锅,未必有人愿意侧耳一听,所以我说话的同时还朝那伙家丁的头目扔了个东西把他砸晕了,就事半功倍了罢。

    山贼同志闻声转身,仰起脑袋看向坐在窗前的我,抬手抱拳道“在下姓罗,大名父母忘了给,人称罗裤衩。多谢兄台出手相助。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家住何处今朝我有命脱身,他日一定登门拜谢”

    街角一个看客嗓子眼里冒出一个比宦官还尖锐刺耳的笑声,出声纠正哪个傻子会将身家情况告知你这个山贼,莫非要等你带领弟兄上门烧杀抢夺么

    “在下简森。可惜不是本地人士,否则必然备下好酒好菜,静候罗兄上门。”方才那人真是个缺德鬼,一句话就否定了我的智商。

    也许是头目二号的人看着倒地不起的头目一号,愤怒的青筋爆了满额,面色黝黑得像刷了沥青,冲我破口大骂,“龟孙子藏头露尾,竟敢暗箭伤人你若没种下来,就等爷爷先活剐了这三年不屙屎的狗东西,再上去收拾你。”

    “不用了,我这就下来。”其实他不叫我下去,我也要下去的。好管闲事和见义勇为差不多一个意思,情急之下我的脑细胞运转有碍抓什么扔什么把这间茶楼的一只翠玉玲珑杯扔出去不止;而且,还没钱赔了。

    我本欲黄龙直捣飞流直下,结果被那几句抑扬顿挫的骂词震岔了气息。临空的步伐一乱,彻底不受控制地照说话人的脸面重踹了一脚。方才还耀武扬威满嘴喷粪的头目二号立马眼泪与鼻血齐飞,痛苦万分状地蹲地上去了。阿弥陀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在面面相觑噤声不语的一众菜鸟面前,晃步走向罗裤衩。只见他先是面露惊疑,接着阴霾一扫全然放晴,最后纵声大笑对我开口,“你这朋友我是非交不可了。我倒有心邀你去我的寨子喝一杯喜酒。只是怕你不愿”

    “如果是罗兄诚心相邀,便是有去无回的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何况只是去见见我那如花似玉的嫂夫人,万谢还来不及。”

    “我这人皮粗肉糙的挨顿板子倒没什么,可惜白白连累了简兄你他们人多势众,怕是今天我俩都难全身而退了。”

    “这有何难”我满脸笑意地看了看他,对他说,“罗兄,你晕船吗”

    我本想问他是否晕机,不过碍于所有的观众都知道那种会飞的钢铁大鸟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瞎掰有罪,不得不临时改口。

    裤衩不明就里得瞪大眼睛看我之际,已经被我架上肩头。脚踩穿街越巷的风,我带着他在一阵喝骂与箭雨中,飞远了。

    天空中漂浮着巨大蜉蝣似的的云,我跟随裤衩在山里迷宫般的小道间左窜右跳。生气勃勃的草木在呢喃密谈,芳香悱恻;不受束缚的鸟兽在奔驰飞翔,行色倥偬。我们俩人都自来熟得很,头一个时辰还“罗兄”“简兄”地互相客套,同行一路已经可以挥拳相向,热热络络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对方了。我实在喜欢这个不苟礼法不拘小节的家伙,举止豪放用词生猛,皮开肉绽也能放声大笑。是个人物。

    雷诺寨在成片成片高大富盛的樟柏桕桐的掩映下,宛如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几个山贼兄弟正在柴火上烤着全羊,熟热的羊脂散发出一阵阵油腻的膻气。裤衩告诉我,他还有个弟弟。

    罗家老二诨名叫作“馒头”,与“裤衩”二字遥相呼应,图一个“衣食无忧”。不过他鄙视这绰号不够雅致,非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叫罗汜,大约是为了怀念生他养他如今却远远相隔的汜河。

    早在我们这个时代,考古装逼,便已蔚然成风。人生憾事不老少,最大不过怀揣一颗嫖客的心,却长了一张阳痿的脸。据裤衩介绍,馒头成天以为自己是山贼里的孔仲尼,超凡拔俗,幻想光宗耀祖。与寨里所有的人全都话不投机半句嫌多,生平最好骚文弄墨,尤其是写那种谁也认不出来的繁体字。甚至打鼾放屁的样子也刻意与众不同,故作一副旁人无法企及的哲学家的风采。举例而言,你和他讨论炸酱面,他和你讨论形而上学。恨不能掐他一个半死。然则抱怨的言语虽多,裤衩谈及自己的弟弟,神态形容间的标榜和宠溺倒是丝毫不少。

    我们都是猿猴的后裔,但是显然,罗家老大比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更亲近祖先。馒头却生得和他不似一分。青灰长衫罩着瘦弱身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一个男孩,从头到脚一点没有山贼的范儿,反而像足一个满腹酸诗的读书人。他抬起头从木格窗里朝我俩哼唧一声,又闷了回去,也算和我打了招呼。

    裤衩满脸憧憬,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将一个包裹递给了一个名为李夏的瘦小丫鬟,吩咐她为屋中的新娘子海姑娘更换嫁衣。然后还不忘再三叮嘱,一定要轻手动作,万不可碰疼了对方。

    肉麻得臭要命。

    过不了半晌,李夏突然发出一声瘆人之极的尖叫,惊惊惶惶跑了出来。她的脸颊涨得半红半白,活像只熟桃。形如怀揣幼鹿一般,你甚至不消凝神,都能听得见从她瘪瘪的胸腔后面砰砰乱跳的剧烈声响。先前还口口声声“海姑娘是我见过最美最美的人儿,比年画上的嫦娥西子美出千倍万倍”的小丫鬟,现在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完整,“我我我他他他”

    新郎倌一下乱了分寸,一张脸像撒上盐的蜒蚰那般抽动起来。三步并俩,奔进了房。

    我跟随其后一起进屋,看见那个静静端坐床头只叫裤衩魂不守舍的海姑娘裤衩所言不虚,他真的美得般般入画不似凡人,硬是将我这半生所见的各色美人统统衬成了不堪入目的庸脂俗粉。只是

    我知道他也看见了我。

    我们都要喷血了。

    十岁时我就看见了他一成不变的优雅笑容背后,那与人隔阂的森严壁垒。

    我曾听苏伯说过,费皇帝也曾编派了王爷一个相当不知所谓的不是,意欲削去他的官爵,诛灭他的九族。伴随抄家的圣旨宫中而来,垂死的厄运如塌了的天一样掉下来,砸得全府近千口人的近千条泪腺全崩了。血液中的皮质酮分泌如洪,极度的恐惧会发出烂苹果一般的气味。想象一下近千张嘴异口同声地发出哀嚎,那可真的叫作哀鸿遍野,惨绝人寰。唯有不过八岁的倪珂神色平静,一如往常。他走向抱头痛哭的当时还只是侯爷的王爷与王妃,伸手轻轻拭去了他们的泪珠,浅浅一笑道,为我备车。我要进宫。

    全府上下在提心吊胆中苦苦等待数日,王妃更是身着粗麻殓衣,不眠不休地跪在王府门口,祈求圣上的宽赦。最后他们没有等来归家的儿子,反倒等来了一块免死的金牌和一道封王的圣旨,大意是皇天后土均可为证玉王爷戎马半生尽忠职守理应嘉奖云云。

    敝屐拱璧,幡然转变。玉王爷从那个时候起真正成了玉王爷。而王府近千条性命至此逃过一劫,全数化险为夷。

    费将军是董永级别的孝子就是说达到了那种孝感天地,能感出个仙女给你洗脚丫子的级别。据传倪珂入宫后第二天,从未离开所居甘棠殿半步的老太后亲临了皇帝的上书房,用一根古老而沉重的檀杖击打起自己成年的儿子,涕泪纵横地命他下旨,须赐王府免死的丹书铁卷。

    这是一个无解的谜。

    没人知道小王爷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短短几个时辰内便靠一个老妇人扭转了乾坤;或者说他根本无需凭借什么手段,那个年仅八岁的少年本身就如黑暗中的光芒一般璀璨得令人折服。不少野史相信,小王爷用一种可以延年益寿返老还童的神秘丹药轻而易举俘获了这个日近棺木的老迈女人,但是更多的关于太后娈童的传闻甚嚣尘上。一言蔽之,当时尚未驾鹤西去的老太后对这位没有血缘维系的美丽少年,确凿表现出了逾越年龄与尊卑的喜爱。如同待一只驯顺、听话而且乖巧的玩宠,同食同寝,一刻不离。事实是这位老妇人至死也没弄明白到底是谁把谁把玩在了手掌之上。

    那时我年纪太小,宫里的事无关巨细,皆是道听途说。然而事关小王爷的传言永远危言耸听得叫人毛骨悚然。谦卑和憎恶的情绪同根同源,它们一半是出于对这个被太后奉若珍宝的美丽少年的嫉妒,一半是出于对这个性情古怪行为乖张的小王爷的惧怕。

    倪珂进宫的时候八岁,再回到王府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他在太后身边一住四年,可是我们从未相见。

    “这有何奇你踏不出关雎宫,而我走不出甘棠殿。我们中间隔了整整一片后海。”倪珂说,“即便这样,我仍旧听闻了许多你的事情你七岁时被不怀好意的宫人关进了传言因吊死过几位妃子而闹鬼的废宫,几日后被费铎找到的你逢人便笑,却始终不肯说出那几个宫人是谁;你六岁时从树上掉下来,折断的骨头像枝杈带着血肉的花蕾一样,从胳膊里破穿而出。躺在地上半个时辰没有一人敢上前相帮,最后还是你自己爬起来,用另一只手接好了它。”

    “我有那么天才么”我对他笑笑,“谣言总是如此,随着时间添枝加叶,日益夸张。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可是它记得。”倪珂拉起我的手,撸开我的衣袖。走形的骨头和一道暗红蜿蜒的大疤在我的手臂上格外醒目,像一马平川间拔地而起的小丘。这也难怪,六岁的孩童医术本就不济,条件所限用药也偷工减料。你不能指望他是华佗在世,仅用一只手便能把骨头接回原样,好比你不能指望拼壳过后的鸡蛋还不留缝。

    随后倪珂垂下眼睫,如怀舐犊之情,轻柔地抚摸着它。

    那里至今留有他手指的温度。

    第章

    十

    半个多月未见,恍如间隔千载光阴,那些往事像下饺子似的一只接着一只跳进我的脑海。倪珂现在这副风华绝代的窑姐儿模样虽然惹得我很想大笑,可我微一张嘴,居然抑制不了这心头想哭一嗓子的冲动,较之先前在少林见他来接我时尤甚。然而与异地邂逅的美好场景背道而驰的是,我几乎没发现这小子看见我后面容神情里露出多少喜出望外,截然相反的惊慌失措倒是昭昭在目。

    真害羞。

    人尽皆知,小王爷天生黛眉杏目绛唇皓齿可仙可鬼不男不女,而今再加之一脸官粉一身绫罗他彻头彻尾变成了个极品伪娘。故而这般害羞也算有理可循,我若被人打扮成这样,自然也得低眉顺目装模作样地害羞一下。

    “你们认识”正当我与倪珂一站一坐,以五味杂陈的目光俩俩相望之时,裤衩时而一脸龙飞凤舞的快乐,时而一脸萎靡不振的悲愁,惴惴不安而又小心翼翼地不断瞟向我二人。这世间总有那么多人会放任自己堕入一种名为“爱情”的古老不幸之中。看来裤衩就是其中之一。倪珂与我,如兄如弟,既给予我庇护与照顾,也总让我执念于心。虽叫人打扮得不伦不类,但见其安然无恙,到底让我喜从中来。而此难言的百感交集间,甚至蕴藏一种难以言喻的终于把老姑娘姐姐嫁出去的宽慰感。

    “没有没有,只是这位海姑娘,与我一位旧相识长得颇为相像。而我那位旧相识养尊处优惯了,怕是做梦都不会去想,兴许自己有一天会像这位海姑娘一般为人所制,不能言语不能动弹。”

    “我见到她时她便被人点了穴我怕她会跑了我不想她跑了所以我没有”裤衩闻言长长舒了口气,伸手胡乱抓了抓头发,像在鞣制咸菜。笑得又酣又腼腆地对我说,“你那位旧相识,想必也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了。”

    “普天之下,除了你的海姑娘,恐怕也只有一人能与他相较高下。”我带上赏玩的笑容点了点头,“可惜那位朋友有事先行我一步,不在这里。”

    本已闭上眼目的倪珂随我话音出口,突然睁眼相视,碧绿双眸迸出一道似怨非怨难明所以的光。

    “裤衩,我看这位海姑娘虽美艳不可方物,却眉不开眼不展,怒容如烟瘴,拨云不见月悦。怕只怕强扭的瓜外表再光鲜动人,吃进嘴里也会涩得很吧。”

    裤衩呼啦一下咧开嘴,又露出那个魔障得近乎带了贞操带的温柔笑容,他说,“简森,我早就想过了。无论她是谁来自哪里,无论她是否怒目而视对我一生哪怕她是九天的玄女窟洞的妖精,哪怕她是木头刻的石头凿的,我也认定她、娶定她了。”

    太感人了。我向倪珂投去一个爱莫能助的类似于“多好的男人,你就从了吧”的眼神,倪珂则用一个死去活来的白眼回报了我。那白眼翻得他眼眶都红了,玉脸一张好像触摸了高压线。

    啧啧,我猜他是太感动了。

    是夜,我和裤衩频频举杯,庆他抱得美人归,明日即将告别缺疼少爱的光棍生涯。酒穿肠过,裤衩兴致高昂间开始一个劲地倾诉衷肠,满嘴恋爱中的少男才有的神昏谵语。如果肉麻也能当粮作饷,这一寨子的人纵使三年不迈门,恐怕也不仅不会坐吃山空,还能绰绰有余。这些源源不绝的表白彻底摧毁了小王爷那万年不变的处变不惊与沉着优雅。他虽一言难出,可一脸“你他妈长没长眼睛辨不辨雌雄”的咬牙切齿,足够让我憋笑得快把直肠憋出来。其实我完全可以在相遇倪珂的第一时间便带他离开,只是这般处境与妆扮下的小王爷实在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便再没这个店,不把握时机多欣赏几眼,可惜了了。

    倪珂大抵也明晓我心里的算盘,因而始终面色不善,神色怨怼地瞪着我。那凶神恶煞的目光堪比利刃,简直能在我脸上身上凿满窟窿眼儿。

    “你若再瞪我,我可撒手不管了。只等明天喝一杯喜酒,闹一闹洞房。且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我趁裤衩不备,挨向他的耳边,对他轻言。倪珂狠狠横完最后一个足够将我千刀万剐的白眼,索性重新眼不见为净地闭目养神起来。

    在影影绰绰摇晃不息的树荫下,明晃晃的月光清晰可见。蝉歌阵阵,人声渐没,大伙儿应该都入睡了。我的酒量并未多好,不过赖皮的手段倒是不差。再加上红鸾星大动的新郎官根本无需多劝,自会满斟满饮,灌得起劲十足。稍置片刻,裤衩就目光涣散,神志显然已经不清,垂着脑袋要伏向桌子,要滚向地面。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问道,“嫂夫人实在漂亮,小弟借回去观赏几天,可好”只见裤衩仰起迷迷瞪瞪的脸,唇缝边漏出个傻笑,鬼也不知道他嘟嘟囔囔了些什么以后,又伏下身子自顾自地会周公而去。

    “你是如何上的山”我解开倪珂的哑穴,也不急于解开他其它的穴道,开口问他。

    “自然是被人蒙了双眼,抬上来的。”

    “果然如此。那么,海姑娘,休怪在下得罪了。”我轻轻一笑,撕下一片他裙上的轻纱,蒙上了他的眼睛。

    等到了山下的市集,才将他的穴道统统解开。

    “你以为这样我便认不得路找不到他们了”倪珂自己解下罩眼的裙纱,神态不痛不痒地扫我一眼,“别忘了以玉王府的势力,封山搜人,简直易如反掌。你要救他们,根本是痴心妄想。”

    “那些山贼纵然粗鄙不堪,却也没有亏待于你,你又何苦要赶尽杀绝呢”

    “奇耻大辱,没齿难忘。”他一把扯下头上的珠花,嫣然一笑,将坏透了的脾气与吃瘪数日的委屈尽数对我发泄了出来。

    翌日清晨,倪珂已换上了男装,早早在客栈楼下等我。我一见他便忍不住怨天尤人长吁短叹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不愧是人尽称颂“国色天香,笑倾天下”的小王爷,即便没有衣紫腰金,仅仅身着最平民不过的粗陋布衫,依然给人以“不是微服私行便是家道中落”的高高在上之感。怎么看怎么他是鲜花,我是粪土;他丽质天生,我糟践不得。

    见我下楼,他转身吩咐小二,备两匹快马。小二一动不动地瞅着眼前那张宛如无暇白璧的面庞,俨然一脸光天化日见阎罗的莫名其妙昨夜还是一个容貌无二弱质纤纤的妙龄少女,怎的一觉睡醒居然变种成一个不怒自威仪容高贵的年轻男子了非待倪珂眼波一转,淡眉竖挑,那小二方知不可怠慢,连滚带爬摸出了门。骨头甚贱。

    我对他说,我还不能随你回府。我尚有约在身,绝不可食言。

    倪珂闻言,如画的淡眉轻轻拧了起来,“与你口中的那位朋友相关”

    微微一笑,也算默认。

    “我没打算让你护送我回府,不过陪我去一个地方,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卖糖糕嘞酥油炸香糕细裹化冰糖”

    绕过了人迹渐盛的早市,我们骑马飞驰,一刻不怠。小王爷骑术了得,无论我如何振臂扬鞭,死命追赶,始终差他一个马身。切切的蹄声惊扰了栖息的鸟与贪睡的花,引来群雁的高歌和鸣与稠密得一如雨降的落花。衣裾冠带随风飘起,纷扬的花瓣擦着倪珂飘逸的发飞舞而来,落在我的脸上,也落下一径马蹄香。

    在一片阔野田地前,他住马勒缰。伴随一声悠长的马嘶,翻身而下。

    倪珂回眸,冷冷淡淡一个“止步”的眼神,我便知道他不愿我与他一同上前。我会心一笑,停在原地,看着他走向四野间唯一的茅屋。没有玉砌雕栏,没有琉璃红瓦。只有澹远的孤蓬,一任日晒雨打。

    然后我看见倪珂做出一个我始料未及的举动他慢慢地,慢慢地跪下了。即便在当今圣上面前也未曾毕恭毕敬长跪过一回的小王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跪在了一间破陋不堪的茅屋门前。我想,屋中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隐约听见茅屋里传来了一个男人大声的呵责叱骂,连带怒摔杯盏的声响。我虽听不清楚,但也知绝非善言。倪珂起初似在轻声辩解,然而语声却一阵高过一阵,那种悲伤绝望的声音我从未自他口中听过至少我从未自那个本该承欢父母膝下却被锁进甘棠殿的八岁男孩口中听过,也从未自那个在旁人的虎视眈眈中独自撑起一府近千条性命的十三岁少年口中听过。

    直到我能听清了,他是在重复同一句话孩儿恭请父亲大人回家。

    倪珂一直跪在那里,从红日当空跪到了夕阳西下。他跪了几个时辰,我便遥遥相望了他几个时辰。缓缓掉落的太阳斜切下田埂一边墨重的阴影。农者三三两两,结伴归家。不远处,霞光点缀的平静河面如同口含桃花,一个倦了的渔人正在摇橹,吱嘎吱嘎。

    大概见小王爷跪得太久,老天爷也看不过眼,捋捋胡须,抖出了几片积雨云。于是如翻了盆的水珠子哗啦就下来了。再无动于衷地站在树下估摸会被雷劈死,所以我往前走了几步。结果一旦迈步就再停止不了,我一直走到了倪珂的身边,面朝木屋跪了下来。

    他侧过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淡淡一笑,对他说道,“想来我现在开口劝你,你也不会听罢。那倒不如与你同跪好了。”

    倪珂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片刻,最后在混沌滂沱的雨幕里,唇角轻展,予我微笑。

    风吹树响,嘁嘁嚓嚓,正在晃动整个世界的蜚短流长。雨水将他的脸打得冰凉。

    我将倪珂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

    雨真的太大了,覆灭一切的哗哗声响灌进耳里。暴怒的水注不止不息,似要将这一寥寥天地下相依相偎的画面铸为不朽。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浑身湿透轻轻颤栗的他,哭了没有。

    我只希望至少这一刻,他靠着的肩头是温暖的。

    第章

    十一

    三日后再见到的裤衩,一副皮囊臭得蛆也不爱。头发胡茬乌蓬蓬乱糟糟,倒生出一派欣欣向荣可喜可贺的景象。裤衩一瞅见我,二话不多便动起了手,和打淫贼一个模样。他的弟兄走街串巷的本来就多,再加上一个身染奇香的英俊男子还带了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漂亮姑娘那时的人们对“异装癖”三个字没有多大认知,女扮男装总还是晓得的,自然惹眼得很。被逮到也属正常。

    山贼虽都有个安生立命的窝,毕竟要靠劫道讨生计过日子,一群持刀持剑的人守株待兔早已习以为常。因为这种餐风露宿的时光多过窝蜷起来逍遥,所以飞沙走石日晒雨淋下,山贼们的皮肤大多糙得不行。身为山贼头子便更不能例外,裤衩的手就和锉刀一样,摸谁谁得哭。何况这愣头青还将拳头握成一个铅疙瘩招呼了我几下。疼得要命。

    我只守不攻抵挡了一会,伺了个空荡牢牢按住他的手,“我尚有事在身,延误不得,回来再向你解释好不好。”

    “常言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本不该向你动手”裤衩松开紧握的拳头,眼眶红得像浸了猪血,抽搭个鼻子说道,“除非你在此立誓会一辈子待她好,我就心甘情愿地一辈子祝福你,再不作纠缠。只是,能否让我再见她一面”

    “我真的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耽搁了。”

    “只消告诉我她在哪里,也不行么”

    “裤衩,不是我不愿告诉你。可是他不是女子。”

    裤衩闻言,稍稍愣神片刻,随后居然形容真切言辞凿凿地开口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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