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亲王府。月落阁。
苏言洛醒来时,看到的便是一幅颇为壮观的场面。苏昳宸同苏昳轩吵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苏沐越在中间尴尬地劝却又不知所言;千悦然坐在案上一边喝茶一边偷笑看好戏的心情显而易见;唯一未被波及的迟溯远远站在门外望着阁内的场面进退不得。
相同的是,所有人都忽视了苏言洛已经清醒的这一事实。
苏言洛慢慢地坐起身子,自顾自地穿好衣物,下去洗漱。然后,步出阁去。苏昳宸视见玄色的衣袂消失在阶下,轻道“刚才是言儿么?”苏昳轩思索了下,认真地点了点头。苏昳宸匆匆地追了出去,不多时,抱回了仍在挣扎的苏言洛,轻轻放在榻上。
苏昳宸道“郑太医说,病人需要卧床休养。”苏言洛轻道“我没病。”苏昳宸又道“受了伤的人更需要卧床休养。”苏言洛道“小伤而已,苏言洛不需要。”是的,不需要。你不需要为着一点小伤便施加给苏言洛微薄的怜悯,苏言洛亦不需要落难时旁人的可怜。
打一巴掌给颗甜枣,这样的日子,苏言洛过不惯,也不愿过。为了可望不可即的东西,苏言洛已背负了太多无可挽回的罪孽。于今,仍是只能奢望。何必强行改变天意?!何必为了旁人压制束缚自己的性子?!如今的苏言洛只为自己而活
苏言洛抬眸望着苏昳宸道“皇上,苏言洛无碍。若是您没有什么旨意,便请回吧。苏言洛有伤在身,恕不远送。”苏昳宸生生怔住,抬手一耳光便要甩过去。苏昳轩望着身后的苏沐越轻道“某人方才还因着沐越挨了打同我吵得不可开交,现下便要动手,不过是与苏昳轩殊途同归罢了。由此看来,倒并非是我们的过错,当真是这些个孩子们,该、罚。”
苏沐越低首不言。苏昳轩见苏沐越不做声,挑眉道“怎么?!可是为父说错了什么,世子殿下觉得委屈?!”苏沐越跪下地去,道“沐越不敢。爹爹说的是,沐越该罚。”苏昳宸放下手去,径自步过去扶苏沐越道“沐越,起来。我便不信,今日当着伯伯的面,他打得你?!”苏沐越避开苏昳宸的扶持,道“皇伯伯,沐越不敢。爹爹,沐越知错了。”
苏昳宸怒视着苏昳轩,道“苏昳轩,你若对我不满,尽可说出来,何必要拿孩子撒气?!”苏昳轩轻瞥苏沐越一眼“滚起来。皇上叫你起,那便是圣旨,这也违抗得么?!”苏沐越轻道“谢爹爹,谢皇伯伯。”
苏昳宸扶起了苏沐越,回身望苏言洛一眼,轻轻叹息。苏言洛恍若未见,轻道“千悦然,你下来。我家房梁单薄,撑不住你。”千悦然纵身跃下,落地时仅带出衣袂的窸窣声,慢慢挪着
35、心字成灰
,挨到苏言洛身边道“苏、苏言洛,我不是、不是”
苏言洛轻笑“苏言洛,我不是有意的。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吧。”千悦然怔住,回身向苏昳宸恨道“师父,你、出、卖、我。”苏昳轩只是轻轻地笑,不发一言。苏言洛打着圆场道“好了,都是过去了。轩王千岁给了苏言洛一顶‘宽宏大量’的帽子,言洛自然是顺着台阶下。不过轩王千岁,也该记着给言洛的承诺。”
苏昳轩浅望苏沐越一眼,道“这是自然。只要不超过苏某底线,苏昳轩便只做未见。”苏言洛轻笑“既如此,苏言洛谢过轩王千岁。今日天色已晚,诸位若是无事,便散了吧。”苏昳轩轻轻笑道“九殿下,这‘天色已晚’后面,原该是‘不妨请诸位留下用饭’的。”
苏言洛对上苏昳轩的眸子,道“轩王千岁为暗阁之主,如此身份,还要在敝府蹭饭么?苏言洛只怕有招待不周之处,引火烧身。”苏昳轩低声道“数月前,苏某可是请过九殿下。礼尚往来。这顿饭,苏某蹭定了。”苏言洛道“既然轩王千岁不怕有失身份,那么苏言洛就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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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阁。酉时。
灯火阑珊,宴席亦是轻简得很。
席次自然是苏昳宸坐了主位,苏昳轩、苏言洛次座对坐,苏沐越、千悦然再次对坐。气氛是意料中的压抑。苏言洛自顾自地吃得香甜,旁若无人般。千悦然哀怨地望苏昳轩一眼,道“师父,忧儿饿了。”苏昳轩挑眉道“饿了你对我说?!吃啊。”
千悦然道“师父你说得好听,你倒是吃吃看。”苏昳轩夹了一条半生不熟的芦笋,犹豫再三终是没能下口,径自放到苏沐越碗中。苏沐越轻怔了下,正要吃下去。
苏昳宸蹙眉道“沐越,别吃了。”苏沐越放下牙著,低声答是。看着一直被无视地彻底的苏昳宸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苏昳轩轻笑了下。
苏昳宸望向苏言洛,道“苏言洛,你若是有什么不满,现下便说出来,不必转弯抹角煞费苦心地折腾。”苏言洛闻言轻怔了下,宁静地吞下最后一口白饭,放下牙著,对上苏昳宸的眸子,淡淡地道“皇上错了。以前的苏言洛太固执、太执着、太贪心,因着这放不下做了许多错事。皇上不究之恩,苏言洛没齿难忘。结草衔环尚且不及,又何谈不满?!苏言洛身体不适,少陪了。各位请便。”话音落处,苏言洛转瞬消失。
世事茫茫难自料。曾经,苏言洛哭着求着祈望追寻的东西得不到。到如今,即便是就在眼前,奈何苏言洛
35、心字成灰
的心已成灰,再没有勇气紧握
36、弦断
明亲王府。未时。
千里冰封,飘摇雪落。深秋时节,雪落长安。纵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较之往年亦是早了几分。漫天的雪,落在多年前曾经落过的地方。只不过,终究是曾经不再。
积雪,落满繁花林的枝桠。一地无暇的落雪中,苏言洛白衣广袂素裳及地,与满目的雪色融为一体,却又带着甚于冰雪的寒。轻抚了琴弦,苏言洛低首,融入铮铮琴音中。
“满城萧条,冷了长亭短桥。乌衣年少,换谁遗世的笑。盛世长安,花对残阳忘前朝。谁煮酒,一生醉笑,千杯难销。谁说年少风流不知忧,离愁别恨,竞上双眸。谁说年少风流不知忧,半杯浊酒,独上西楼”
清澈的泪,打到弦上,碎成星星点点。许是琴音惑人,当一袭染雪的衣摆行至眼前,苏言洛才讶然抬眸,不语苦笑。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心心念念放在心中眼底的人,是他值得用一生去尽忠尽孝的人,是他情愿风霜刀剑不辞万死守护的人。
如今,只是无言
苏昳宸抬手,拭去苏言洛颊上的清泪,却终是无话。苏言洛似是无意般拂开苏昳宸的手,低首轻道“皇上可还记得《倾城诀》?”苏昳宸轻怔,道“自然。那是你母妃故乡的琴曲,也是她最爱的曲子。”苏言洛不语,十指轻压住琴弦。
“思君不复旧时颜,缘起时尽,只手难牵。蓝田玉,日升渐暖。锦瑟弦,堪配华年。听任阶前离落,碧草涤染,枉顾屐齿应怜。轻叩晚,日暮天寒。若是三春堪破,恨字锁清秋。任是两情久长,不与君归赴。风尘调,胭脂酒,三分醉意逐云袖。花落良宵采薇食,独步来时路。”
苏言洛弃琴起身,低声道“娘亲用情至深,只怕从未唱过《倾城诀》的下阕。世人只道是情深缘浅,却不知情深不寿。韶光莫负,时不我待。苏言洛将这首琴曲送与皇上。今生今世,苏言洛,再不抚琴。”衣袂轻扬间,琴弦铮铮而断。
苏言洛转身,步去月落阁。爱与恨,本就没有界限。恨,不过是爱的一个转身。所以,我要向前走,再不回身去看那些过往。洛阳,让我失去了一切可依靠的羁绊——萦渊山庄、无忧宫、离国。长安,让我失去一切可执着的祈望——君父、手足、知交。
盛世繁华,于苏言洛,不过是一座空城
苏昳宸静静望着一身缟素的少年,消失在阁门后,轻轻叹息。苏昳轩悄然落于苏昳宸身后,淡淡道“不去追么?”苏昳宸转身,望向苏昳轩的眸子带了清晰的薄凉“我已伤了言儿的心,即便去追,也是无益。”苏昳轩轻蹙了眉心,淡淡道“你家言儿不比沐越。换做是我,直接打死了事,
36、弦断
哪里容得他同长辈置气?!不过,若是非要相比的话,我倒是喜欢言儿这样的性子。”
见苏昳宸只是不言,苏昳轩又道“苏平洛,待人柔顺宽和,遇事却只知避退;苏斐洛,谋略不足,待人苛吝;苏锦洛,性子沉稳,亦是少有的聪慧,但行事独断睚眦必报,难当大任;苏羽洛,才能足够与言儿比肩,只是澄澈如醴泉,单纯良善,又一向心倾太子,断不会去坐储君之位;剩下的便是六殿下苏寒洛、七殿下苏倾洛,一样的冷冽少言,却又一无所长。这样的人,不是当真无能,便是城府太深总之,没一个省心的。”
苏昳宸苦笑“我又何尝不知。言儿性子乖顺却不怯懦,行事谨慎却不优柔寡断。我与言儿相遇不过一载,如你所说,他已将天下的权势做到极致。纵是不为梓忆,亦足以要我立为王储。或许,我待言儿当真是苛刻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绕膝的孩子。羽翼已丰,言儿自是不愿再受锁链的牵绊。或许,我真的该放手”
苏昳轩轻轻一笑道“言儿自是可以放手。其他的,就不必了。”苏昳宸轻怔“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昳轩望向苏昳宸,笑得肆意,道“皇兄,你何必自欺?!身在这深宫,谁都不要妄想干干净净地活下去。父皇的子嗣,到如今就只剩下你我。苏昳轩的手上,十九年前,已是染满了手足至亲的鲜血。”
苏昳轩望向中天,低语喃喃“母妃,您的轩儿也是罪人了呢。”母妃半生礼佛,生平恨极了滥杀无辜的罪人。只是不知,若然有重逢那日,母妃还愿不愿认轩儿?大概不会吧。纵是母妃原谅,轩儿亦不敢奢望会与母妃在天上相见。如轩儿这般,自是该堕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苏昳宸握上苏昳轩微凉的左手,眸底是深切的悔疚自责“轩儿,都是为我若不是为了帮我争那个位子,你也不会”苏昳轩反握住苏昳宸的右手,嘴角勾起安然的笑“哥哥,你说这话,轩儿可是不爱听的。难道轩儿当真这样没出息,非要哥哥逼着才知道自保么?!轩儿,本就不是良善的孩子,哥哥不要自责”
苏昳宸抬首,望向中天,眸底溢满了哀伤。母妃,是宸儿的错。是宸儿对不起母妃,对不起母妃留给宸儿唯一的弟弟。宫变时,他还那样小,他什么都不懂。母妃,您不要怨他。若怨,就怨宸儿。是我无能,不能保护轩儿,反是要他卷入当年的纷乱。
若然不是宸儿,轩儿也还只是那个单纯良善心无城府的孩子。您说过,如轩儿的性子,便不该生在这是非之地。轩儿,剔透空明,胜如世外的落雪。轩儿的笑,足以照亮盛世
36、弦断
繁华下最深的黑暗。如今,轩儿仍是如过去般爱笑,仍是明媚如三月春花。
只是,曾经似水澄澈的眸子,再照不进浮云的影子。是宸儿的错,是我亲手将轩儿推上这条满是杀伐血腥的不归路
37、往事不堪追番外
扬州城。三月。
草长莺飞,柳絮迷乱。
着了一袭火炽红衣的女子,扶风立在台上。长发未结,散落身侧。浅淡和煦的风,扬起层叠繁复的衣袂飘带。缓缓展开折扇掩住朱唇皓齿。只余明眸若水,似水朱颜。
紫竹为骨撑起的素绢扇面,朱砂点染出星星点点的桃花。映衬着十指如玉,殷红如指尖沾染的浅薄丹蔻。顾盼流转,巧笑嫣然。轻启朱唇,字字珠玑,如倾天籁。
“小女子素居湘地,随父兄经商过此。天意难测,家人罹遭变故,无所依傍。今日设下擂台,胜者若是不弃,沐漓愿相许终生,白首不离。”
不远,两名男子比肩而立。年少者一袭月白帛衣,只有十五六岁,乌发被松松的绾起,眉眼柔和的恍若秋水,不自觉间带了浅浅的媚。朱唇轻抿,似笑非笑,很是惑人。年长者一袭素衣,亦是方过弱冠之龄,高高绾着冠发,长若流水的发丝轻凌在身后。眉眼与少年很是相像,只是少了那份分明的魅惑,多了温润如玉的意味。
少年侧首,望向素衣人道“哥哥,是不是很漂亮?回眸一笑百媚生,倒是当真不负。哥哥若是无心,小弟便却之不恭了。”素衣人浅笑“轩儿,你才多大?!何况那名女子可是有言在先的,胜者方嫁。轩儿是打算出手么?”少年望着女子,轻笑“若是为她,苏昳轩自然乐得。”
言毕,少年点步掠上擂台,向女子轻轻一礼道“在下宿鸢寻,请教姑娘芳名。”红衣女子倾身答礼,道“小女子千沐漓,宿公子有礼了。”少年轻笑“请千姑娘宣布开始。”千沐漓闻言向台下道“比武开始。望诸位点到为止,莫伤和气。”少年闻言浅淡一笑,步至台心。
挑战的人接二连三的上台,最终却只能铩羽而归。少年执了佩剑,扶风而立。嘴角含笑,眸子点染了繁花开落的流光。少年退入剑刃,回身向千沐漓道“宿鸢寻愿迎娶千姑娘为宿某正妻,千姑娘意下如何?”千沐漓步过,眸中含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少年浅笑,执起千沐漓的右手,轻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转眼,又是一年春末。落花飘零,随逝水。
洛阳。轩王府。
玄衣轻曳,帛带束发,隽秀的少年步下阶石,回身小心地去扶阶上的女子。女子着了一袭绯色的衣裙,发上只绾了素玉的簪子,却仍是妖媚惑人的样子,借了少年的力,步下阶石,浅笑道“轩,你过了。”少年只顾谨慎地扶了女子下地,轻笑道“不会啊,小心点总是好的。就是最近了吧,为夫为父,苏昳轩自然要护你们周全。”
说着,少年倾身下去,轻声道“是不是啊,乖宝宝?你若是再不出来,爹爹可要等急了。到你长
37、往事不堪追番外
大了,爹爹还要亲自教你剑术呐。”女子低首,望着少年在身边软声哄着尚未出生的孩子,轻轻笑开,道“轩,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少年沉吟了下,含笑望着女子道“沐越,苏沐越。漓儿以为如何?”女子浅笑,眉梢眼角带了一丝了然,一丝甘愿,一丝不悔。
千沐漓。苏沐越。我们的沐儿
沐儿,娘亲和爹爹都会好好爱你,等你慢慢长大。
扬幡猎猎,满目素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