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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谢良辰 第4节

作者:不二之臣 字数:23074 更新:2022-01-01 06:35:46

    谢轻裘捏着宣纸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白花花的宣纸撒了一地。他懒得去收拾,又坐了一会,起身往卧间的床榻走去,不留神牵扯到胸前的鞭伤,疼得一哆嗦,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殿门立刻被推开,小宁子站在门口,很紧张地探头道“大人,怎么了”谢轻裘刚才让他出去,所以他虽然探头探脑满面急色,脚步却踌躇着不敢踏入。

    谢轻裘道“没事。刚把宣纸弄撒了,你进来收拾一下。”

    小宁子赶紧应了一声是,麻溜进来收拾妥当,手脚很轻,一点多余的声响都没有。收拾完了,靠墙站着,道“大人,洗浴的水奴婢都吩咐人放好了,就搁在内间。”

    谢轻裘点点头,进内间洗浴。小宁子没得吩咐,不能进,就站在外面预备着伺候。

    谢轻裘道“你还挺机灵。耳朵不错。”

    小宁子道“奴婢脑子不好,好在手脚麻利,没给大人添乱。”

    谢轻裘道“什么时候跟在皇帝身边的”

    小宁子道“没有多久,也就是最近几日。”这就是说,他是在付良沉逼宫上位之后,才跟到身边伺候的。

    谢轻裘道“没多久不像。”又道“没来皇帝身边时,你是在宫里哪一处当差”这话问出去,半晌没听到回应,不由奇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宁子低下头,涩声道“不是奴婢原来在掖庭。”

    掖庭是获罪的宫人服刑劳动的地方,谢轻裘道“掖庭怎么进去的”小宁子看起来是贫苦出身的,多半被父母卖进宫里,自幼去势当太监。宫里犄角旮旯里有许多肮脏的交易,诸如有些宫人犯了错,要没入掖庭,有权势的能用权势免罪,没有权势却有些银钱的,就用钱赎罪,或者去贿赂那些负责的人,将一些无权无势的小太监推出去顶罪。他心道,小宁子没入掖庭,多半就是不明不白给某个人顶了缸。

    却听小宁子在外间小声道“是奴婢没伺候好贵人。”

    谢轻裘听他说的吞吐,起了疑心,拧着眉道“你先前是伺候谁的”

    小宁子扑通一声跪下去,支支吾吾半天,忽然一咬牙,道“奴婢伺候的是,谢谢妃娘娘”

    谢轻裘失声道“谁”

    谢妃,谢采苓。谢轻裘的亲姑姑。

    宫里早就没有这个女人了。谢妃秽乱宫闱一事当年闹得极大,连皇后都被牵扯进去,伺候的人,品阶高的通通杖毙,品阶低的全部充入掖庭。这种宫里的丑闻自然要能捂多紧捂多紧,谢轻裘只知道谢妃是和一个太医在一起了,事情败露后她立即被赐死,那个太医没娶妻也没子嗣,老皇帝震怒之下剐了他的父族、母族、师族和友族。皇后不知是被人刻意设计还是本就牵连其中,被罚禁足宫内不准外出,不出一年就郁郁而终。

    付良沉是嫡子,皇后一死,他的地位骤然尴尬起来。这时候五皇子已经认祖归宗两年了,趁着机会狠狠落井下石,谢轻裘同付良沉日夜谋划,才勉强过了这一关。

    由于这件事闹得极大,又实在太不光彩,老皇帝深感丢了面子,大发雷霆,说再听到谁提起谢妃就剁了谁的舌头。于是这么多年,谢采苓成为阖宫的禁忌,无人敢提无人敢问。

    谢轻裘对这个姑姑,在那件事爆发前,一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记得在阖宫大宴上见过几面。她像是不太受宠,总独身一人,清清冷冷的,衣衫素得很,脸上也没笑,北地冰雪一般寒气凌人。

    每次谢轻裘按规矩上前问安,她也没什么话,东西倒是给得很多,个个都是顶好的。大约是看谢轻裘自幼父母双亡,心里垂怜。

    谢轻裘喃喃道“你原来是跟在她身边伺候的。”

    他洗好了,披衣起身,走出内间。走过小宁子身边时停下步子,道“把袖子撸起来。”

    小宁子闻言一颤,抖抖手把袖子撸上去。手臂上被刺着墨字,果然受过黥刑。

    谢轻裘道“怎么不用药把字去了”

    小宁子低声道“去不掉的。奴婢以前去,问过太医院的老先生了。”

    谢轻裘道“老先生什么老先生,连去黥字的药贴都配不好,还配称什么老先生”他一向觉得太医院乌烟瘴气,里头一群没本事还自视甚高的废物脓包,除了陪皇帝炼丹问药,别的正经事做一件砸一件。一说起他们,口气又是不屑又是厌恶。

    小宁子放下袖子,笑道“这字在身上呆的久了,也不急着想去掉了。索性能去就去,不能去,留着也是一样的。”

    谢轻裘哼了一声,想了想,缓声道“小宁子,在我身边,要是有话你不愿说,那就闭上嘴,我不会怪你。但是你记住一点,别对我说谎话、说违心话。我不喜欢听。”

    小宁子一听,如临大敌,扑通一声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

    谢轻裘不喜欢别人跪他,一把将他扯起来,耐着性子道“我又没有怪你”

    小宁子低着头,听他语气,膝盖一软,又要跪下,感到谢轻裘不喜欢这一套,连忙撑住身子,却没站稳,歪了一个踉跄。

    谢轻裘看着他,心想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极其机灵又极其圆滑,就是小时候吃的苦太多,为人太软,简直软的像一滩泥。他叹了口气,道“算了,你出去吧。”

    说罢,自顾自走到床榻旁,上榻睡觉了。

    第二日一早,太医就过来请脉,留下几副方子。小宁子小心收下,吩咐下面的人照着方子去煎药。话音刚落,皇上的口谕传过来,要谢轻裘去一趟听政门。

    这时早朝刚下,付良沉还未换常服。见谢轻裘来了,温柔笑道“用过早膳了吗”

    谢轻裘道“还没有。”

    付良沉道“你等朕换身衣服,早膳就在这里用。”

    他说完就起身去内室换衣服,贴身伺候的太监连忙跟上,听政门里只余谢轻裘一人。他垂着眼,脚步飞快移到放奏折的桌案旁,桌上摊开放着七八个奏折,匆匆扫过,说的全是一件事刑部尚书纠结户部尚书,贪赃枉法,欺君为孽,还构陷户部主事池苑,一通栽赃嫁祸,害得池家大儿哀恸暴毙,池家小儿受苦刑以明父志。请求皇上彻查此事,还天下太平公道

    谢轻裘飞速扫毕,又站回原处,冷冷一扯嘴角。

    想都不用想,这必定是五皇子的手笔。他颠倒黑白不依不饶借题发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一次想必也是卯足了劲,非要逼付良沉自己割肉断筋,给户部刑部好好放一放血。

    付良沉从内间走出,两人走到桌边坐下。早膳并不丰盛,做得却很可口。谢轻裘道“皇上叫我来,是有什么事”

    付良沉沉吟半晌,道“是你父亲的事。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合谋冤屈了他,这件事朕不会姑息。朕,想叫你去查。”

    谢轻裘指尖微动,轻声道“但臣人微言轻,恐怕不好查。”

    付良沉道“怕他们把你挡在门外朕给你一样东西。”说着,拉过谢轻裘的手,将一块铜制的小牌放在他掌心,温声道“拿着这个东西,如朕亲临。想进哪里,要搜哪里,畅通无阻。”

    谢轻裘手指收紧,道“谢皇上”

    这令牌真是个好东西。谢轻裘心想。他对刑部尚书和户部尚书贪腐一案没什么兴趣,但却对自己上辈子到底因何而死,一直难以释怀。

    正巧现在令牌在手,可以放手查个痛快了。

    出了听政门,谢轻裘道“收拾一下,我要出宫。”

    小宁子连忙应是,很快就安排停当。谢轻裘坐上小轿,待出了宫门,道“去谢侯府。”

    小宁子梗了一下,小声道“是。”

    谢轻裘道“跟你说了多少次,想问什么,就张嘴问”

    小宁子咽了咽唾沫,犹疑道“大人不是要去查刑部户部的贪腐案吗怎么要去谢侯府”

    谢轻裘眼珠一转,不答反问,压低声音,神秘道“你知不知道一个人谢轻裘”

    小宁子失声道“谢、谢大人”

    谢轻裘“嗯”了一声,补充道“就是你之前伺候的那个主子的侄儿。”

    小宁子紧张道“可谢大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谢轻裘道“我知道。”

    小宁子道“难道是谢大人也牵涉进了这桩贪腐案里”

    谢轻裘一扬眉,闲闲道“这可难说。”他一向视声名如粪土,若是需要在谢轻裘的身上做死人文章,也是不会手软的。

    小宁子踌躇半晌,谢轻裘听见了,道“又想说什么”

    小宁子低声道“大人,奴婢曾听说那个谢大人,身份是很不一般的。除非万不得已,大人还是不要轻易把他牵连进来为好”

    谢轻裘道“你是听谁说的”

    小宁子道“是是曹公公奴婢曾跟着曹公公学过几天规矩。”

    他竟然是曹宁的徒弟谢轻裘立即道“皇上知道吗”

    小宁子道“是知道的。曹公公教导奴婢时,会叫奴婢跟在他身边学着伺候皇上。”

    谢轻裘心道曹宁一直跟在付良沉身边伺候,在宫里调教人,那应该是付良沉逼宫上位之后。怪不得他说“曾跟着曹公公学过几天规矩”,付良沉逼宫至今,也不过短短三个月不到。真是一出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好戏。等曹宁把宫内收拾妥当再出手要了他的命,既给了谢轻裘一个交代,又把自己的罪责轻轻巧巧套在曹宁头上,叫他去做个替死鬼。一举两得,一箭双雕。好算计他实在太熟悉付良沉了,看他用在别人身上的手段,有朝一日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只觉得好像一只大手伸进胸腔,狠狠翻搅,把五脏六腑都捏碎了,捏成一把血沫,痛得整个人都木了。

    他轻声道“小宁子,你觉得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宁子的声音压得极低,刚出口就碎在风中,几乎听不分明,道“听话的人。”

    谢轻裘笑出声“可不是。”

    曹宁是付良沉身边最忠心的太监。那天若是其他任何人,哪怕是为付良沉出生入死无数次的曾豹过来,说太子赐他加官进爵,他都绝不会连一点反抗都没有,甚至连一句盘问质疑都没有。他眯着眼道“你知道他是怎么来到皇上身边的吗”

    小宁子道“奴婢不知道。”

    谢轻裘心道我却是知道的。当年江西匪乱严重,太子受命前往剿匪。路过一个村子,不大,三四十户人家,被屠了村。满村的人,只从尸堆里扒出一个活的。三十上下,正是壮年,伤得太严重,受伤的位置也不好。后来养好了伤,被太子收在身边当内侍。这就是曹宁。他没有家,没有妻儿,没有朋友,所有熟悉的人全死在匪乱里,一无所有。所信任的人只有太子,是最听话、最可靠的下属。付良沉杀了我,我要报复,我要叫他偿命可付良沉要是杀了他,他只会恨自己没多长出几个脑袋,叫付良沉能多砍几下。

    谢轻裘唯一不明白的是,付良沉为何会在逼宫前夕,用与太子妃有染的罪名将他赐死。太子妃虽然是五皇子的人,但这样做也太过得不偿失除非,付良沉受到了什么威胁,非要把他推出去顶罪

    怪不得赐死前几日,付良沉执意要他领个罪名禁足谢侯府内,名为禁足实为隔绝视听,叫他不知道外面的一切风声动向,只能在原地束手就擒

    谢轻裘压下涌上喉咙的血腥味,深深吸气,勉强平静下来。掀开帘子一望,拍拍手,道“行了,就停在这里等我。别一顶轿子堵在门口,人家还以为我要怎么了谢侯府呢”

    小宁子掀帘扶他下轿。谢轻裘道“你跟我进去。”

    走到谢侯府门口,却被两根缨枪一拦,守卫肃声道“站住谢侯府不许人入内”

    谢轻裘冷笑道“为何不许”

    守卫道“这是皇上下的命令”

    谢轻裘将铜制小令牌抵在他面前,笑容森然,轻声道“巧了,我这也是皇上的命令。”

    守卫凑近了,睁大眼细细辨认,飞快收回缨枪,谄笑道“是是,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大人请”

    谢轻裘深吸一口气,道“让开”

    守卫唯唯诺诺,弓着身子给他让出一条道。谢轻裘三步走到府门处,赤红朱漆上狰狞的兽首衔环,他将手轻轻覆在那铜制辅首上,停驻良久,骤然发力,狠狠一推,府门应声而开,向后大力撞到石雕,咚一声剧响

    谢轻裘眼珠动了动,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风景全部收归眼底,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淡声道“这谢侯府里,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管事的人呢,伺候的人呢”

    守卫小声道“谢侯府现在就相当于一座空院。里面的人都叫之前皇上手底下的那一位曹公公,派人清干净了。”

    谢轻裘心里狠狠一搐,阴声道“清干净了,什么叫清干净了杀了,卖了,还是打发走了”

    守卫赔笑道“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属下是后来才调过来把门的,这些事儿,都是听人随口一说,闲言碎语灌了一耳朵,大人别怪啊,咳咳,别怪。”

    谢轻裘道“里面现在,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守卫道“有是有的。好像是有个人,跟已故的谢大人沾点什么亲故,离了这里没别的地方可去,皇上就开了恩,允他继续在里面住着。”

    谢轻裘一听,轻轻松了口气,抬腿跨过门槛,道“小宁子,跟进来。”

    小宁子向那个守卫手里塞了点碎银子,含笑拱一拱手,跟到谢轻裘身后去了。

    谢轻裘哼了一声,道“你倒周全。”

    小宁子笑了笑,道“为大人做事,要尽心尽力,奴婢不敢不周全。”

    谢轻裘由衷道“是个人才。”若在之前,遇到这样的人,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他搜罗进东宫,为付良沉所用。可到如今,却忽然恨起他能为付良沉所用了。他不愿再想,只道“我今天来谢侯府,原本是想找一个人。刚听说这里面的人全被皇上遣散了,还以为要白跑一趟。万幸别人走了,他还留着。”

    小宁子道“您要找那个跟谢大人沾了亲故的人”

    谢轻裘点点头“对。”

    那人名叫谢寻,是谢轻裘远房乡下的一个表弟,父母双亡,先天不足,出生时腿脚就残废了,婶婶抱着襁褓里的婴儿求到谢侯府里,说这么个孩子,放在她们那里是养不活的,侥幸养大也是废人。谢轻裘见她说的可怜,索性把孩子留在府里,专门安排人调养照顾。那小孩一天天长大,性子沉静,极爱读书,从诸子典籍到棋谱医经到传奇话本,来者不拒。心思也聪慧,读医经学了一手医术,时常调节侯府内的膳食,谢轻裘知道的好些药理,也都是他教的。

    两人走进一方小小的庭院,院内几枝疏梅横斜,一个少年坐在轮椅上,阖目休息。身形清瘦,肤色苍白,病骨支离却难掩清雅风姿。

    他听见响动,睁开眼,看着谢轻裘愣了一愣,勉力撑起上半身,施了一礼。身体虽然不便,礼数却一丝不乱,和声道“足下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谢轻裘走到他身边,撩袍坐在石凳上,微微笑道“没有大事。”

    谢寻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谢轻裘道“我姓池,名衣,字轻裘。”

    谢寻一听,手下意识攥紧了轮椅的扶手,半晌才松开手指,道“轻裘”

    谢轻裘“嗯”了一声,招手让小宁子过来,道“把袖子卷起来,给这位谢先生看一看。”

    小宁子因为黥刑的缘故,一直羞于把手臂袒露示人,闻言颤了颤,还是照做了。

    谢轻裘道“谢先生看有没有办法,能把这个墨字给去了”

    谢寻想了想,颔首道“我曾在书上见过一个方子,专用于此。写来给池兄,回去照方抓药,外敷七日即可。这字看起来有些年头,若不能尽消,此番下来,大约也能去七八。”

    谢轻裘拱手道谢,谢寻写完药方,平平整整叠起来递给他,谢轻裘收好后,领着小宁子离开了。

    走出一段距离,小宁子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大人,您今天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事”

    谢轻裘冷冷道“看病。”

    小宁子道“除了看病呢”

    谢轻裘道“就是看病。没有别的事。”说罢,把那张药方拿出来,递给他,道“揣好了。回去自己照着嘱咐上药,别来麻烦我了。”

    小宁子怔怔道“可您连户部刑部贪腐案那样的大事都不管,拿着皇上的令牌,竟然,竟然是为了奴婢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

    谢轻裘昂起脖子,冷声道“大事,小事小宁子你记住,我关心的就是大事,我不关心的就是小事。户部刑部贪腐案就是一群狗咬狗,我看一眼都嫌脏。你胳膊上的黥字,我不喜欢它留在这里,所以带你来见一个好医师还是你真的打心眼里觉得,你受过的黥刑是小事”

    小宁子死命咬牙,后来居然带出哭腔,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谢轻裘听他的话音,知道经年羞耻的烙印伤疤终于能被揭去,使这个少年开始慢慢从一滩软泥里觉醒出硬气和血性,忍不住笑了笑。

    还没走出去,忽然见那个守卫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道“大、大人,出事了池家出大事了有人在外头等着您,您赶紧回去看看吧”

    谢轻裘眉头一拧,拔腿便走,走到谢侯府门口,果然见一顶小轿停在一旁。他扫了一眼,抬手掩去唇角的一丝冷笑,走了两步,停在轿边,轻声道“王爷。”

    车帘被人掀开,五皇子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阴影晃动看不分明,低柔道“轻裘。”

    谢轻裘听得浑身都不自在,忍不住往后一侧,拉开距离,道“王爷,池家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五皇子道“上来再说。”

    谢轻裘会意,转头对小宁子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别跟着了。”

    车帘放下,五皇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不是池家出了大事,是你出了大事。”

    谢轻裘道“什么”

    五皇子道“池大夫人一心觉得是你杀了她的儿子,成日在家中哭闹要将你绑回池家,杖杀了给她儿子偿命。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你爹的同僚耳朵里,刑部里头有些人准备大做文章,这事是你就是你,不是你你也别想躲得开,反正屎盆子是要牢牢扣在你的头上。我刚知道皇上叫你去查这个案子,后脚就有人告诉我,刑部连审你的卷宗都做好了。万幸今日你没有直接去刑部查案,要不就是有去无回,进了他刑部的大门就再也出不去”

    谢轻裘道“他们竟敢如此猖獗”

    五皇子轻笑出声“猖獗刑部户部贪赃枉法也不是这一日两日了。皇上叫你去查,明摆着救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能查出什么初来乍到,无根无基,连铲子往哪插都不知道,还能想往深里挖出什么东西”

    谢轻裘咬紧牙根,恨声道“真该把他们都给杀了”

    五皇子深以为然,冷笑道“不错革职抄家、永不录用都嫌便宜了。只有严刑峻法才能治住这些大奸大恶的东西真不如全杀了干净。”他说完,转头看向谢轻裘,唇角浮出些许真切的笑容,道“你与本王,倒是想的一致。”

    谢轻裘道“不敢。”心里却很不满地道谁要跟你想的一样

    说着,轿子停下。一个声音传来“王爷,到了。”

    五皇子和谢轻裘下了轿子,这是一处较为繁华的大街。来往皆是行人,只见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一条腿被一个小乞丐抱住。那小乞丐满面泥尘,被泪水冲刷出七零八落的痕迹,一面死死抱着中年男人的一条腿,一面哀声叫道“求求您,求求您了,给我一点钱吧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

    中年男人怒气冲冲,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大骂道“腌臜东西,滚开”

    五皇子一直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越看,脸上的笑容越深,轻声细语地道“腌臜东西”

    他提步走过去。那个小乞丐被人踹得在地上滚了两滚,瑟瑟蜷缩在墙角,不敢再过来。五皇子停在那个中年男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道“来人,把他的舌头给我剁了。”

    中年男人怎么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简直是无妄之灾,哆哆嗦嗦瘫软下去,涕泪齐下,边磕头边嚎哭惨叫道“饶了我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饶了我”

    五皇子笑得愈发亲切,道“剁碎。”

    一旁窜出几个人,捂住那男人的嘴,两人架住他的胳膊,飞快拖进一条小巷道里去了。

    五皇子走到谢轻裘身边,道“一会儿跟着本王去诏狱里走一趟,见一见人。见了人该问什么,心里有数吗”

    谢轻裘心里隐隐有了猜测,面上却不显,故作疑惑道“什么人”

    五皇子道“有用的人。刑部户部勾结贪腐一案,要想查,就要先撬开这些人的嘴巴。”

    付良沉上午在早朝上才宣布要彻查此事,现在连用午膳的时候都没到,锦衣卫的诏狱内就羁押了不少涉案的人,五皇子动作不可谓不快。

    五皇子道“本王的锦衣卫,可不是刑部那群只知道扣扒油水、往自己兜里捞好处的饭桶,废物。本王一直在想,皇兄养着那群人,不会像养着一群只知道吃喝打瞌睡的哈巴狗吗他图什么呢,图个乐子吗”

    谢轻裘听他语带鄙薄,气得牙根发痛,恨不得大发雷霆。心道什么叫你的锦衣卫锦衣卫是天子近卫,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手下付良沉才上皇位多久,这些陈年积疴、朝廷蛀虫就全要算在他的头上吗你负隅顽抗、谋权篡位贼心不死,那个老皇帝又是糊涂多年,留下来个什么见鬼的烂摊子,朝廷内外风雨飘摇,就没有一个能省心的还图什么、图个乐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也不过是天子足下一条走狗,若是换做我,我叫你连狗都当不成

    他虽然自己恨付良沉恨得戳心挖肺、要死不活,也拿定了主意要付良沉偿命,但绝不能听到任何人对付良沉的丝毫讽刺挖苦,尤其是五皇子。谢轻裘忍了又忍才不发一言,狠狠冷笑一声,提步跟上,踏进诏狱。

    诏狱被称作阎王殿,基本进来了,不掉两层皮是不可能出去的。五皇子熟门熟路,一见他来,立刻有个狱卒上前道“王爷,您来了。”

    五皇子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那狱卒道“问出来了一些,不过您交代要仔细审问的那个人,骨头很硬,还没审出什么。”

    五皇子道“用刑了吗”

    狱卒道“用了。”

    五皇子道“找两片掀开的指甲盖给他看看,说这是他儿子身上的。再问问他,想不想尝尝他小孙子的手指头是什么味道。”

    狱卒道“要是这样,他还是不说呢”

    五皇子冷冷一笑,阴测测地道“那就把他的妻子孩子通通抓进来,把他那个小孙子的手指头塞进他嘴里,问他是不是想吃第二根。”

    狱卒低声应是。他们已经走到重刑室附近,阵阵惨叫撕裂耳膜,还有鞭子抽在身上的脆响、烙铁烙在皮肉上的滋滋声、夹板等刑具逐渐收紧的恐怖的吱呀声,直听的人寒毛战栗、毛骨悚然。五皇子转过头看向谢轻裘,笑道“怕了吗”

    谢轻裘道“并不。只是不大习惯。”

    五皇子停下脚步。狱卒上前拉开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躬身道“王爷请。”

    五皇子道“审出来的口供做好了没有”

    狱卒道“都整理好了。”

    五皇子点点头,踏进房内。谢轻裘也跟了进去。桌上整整齐齐摞着一叠文书,有些是锦衣卫之前搜集的线索,有些是今天审讯出的口供,都分门别类放得妥帖。谢轻裘一面看,一面在脑子飞快地整理这些纷杂的信息。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腻腻的声音,扭扭糖似的缠上来“哎呦,王爷来了,咱们可算把您盼来了”

    这是一位熟人。上次谢轻裘进诏狱,身上那又长又深的一鞭子,就是拜他所赐。

    谢轻裘早在上辈子就听说过这人的名号。他自幼混迹市井,大字不识,有个诨号叫孙九,性情残忍酷虐,说话娘娘唧唧,下手极其阴狠。接手锦衣卫后,不知创出多少花样繁多的酷刑,惯常替五皇子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事。

    五皇子道“小九,怎么,别人审不出来,你也审不出来吗”

    孙九笑道“哪能啊,刚送进来的。咱们不是按王爷的吩咐,留着那一个,等王爷亲自去审吗。”他说着,转过头吩咐道“先去,先往他鼻子里灌上两三通烧醋,把嘴里那股子阴阳怪气的臭味去一去,免得一会儿污了王爷的耳朵。”

    五皇子笑了笑。不知是不是谢轻裘的错觉,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嗜血的恨意。他站起身,冲谢轻裘拱了拱手,道“那人事关本王的私事,私人恩怨,本王自去处理便是。池大人若不想动,就在这里看看文书,有什么不清楚的,等本王回来再详说,要是不怕脑浆污血这些脏东西,想去亲身审问,就叫人带你去刑室。本王都交代过了,池大人自便就好。”

    谢轻裘拱手道谢,心里还在捉摸刚才五皇子的表情。那双又黑又狠的眼睛,听到那句“刚送进来,等王爷亲自去审”,就像是烧的赤红的煤炭按进眼眶里,烧出沸腾般的血雾。仿佛恨不得把那人剥皮抽筋、碾成一滩碎肉。

    谢轻裘拧眉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道“来人。”

    一个人推门进来,很恭敬地道“池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

    谢轻裘道“你去谢侯府门口找一顶轿子,一个人。大约十五六岁,脸生得很嫩,杏核眼,眉毛偏淡,左眼下面有个窄窄的小疤。藕色的衣衫,外面罩着一件鸦青色的褙子,清清秀秀的,很好认。你把他带到这里,我有事要跟他说。”

    那人踌躇着,好像很犯难,低声道“大人,诏狱是刑案重地,不便出入的,您看”

    谢轻裘一挑眉,冷声道“王爷刚才说了,要我自便。怎么,你是有什么异议吗”

    那人被唬的一跳,连声道“不敢、不敢”,说了十几声,见谢轻裘一直半垂着眼不发一言,小心试探道“要不,要不小的去问一问王”

    话还没说完,谢轻裘将手里的一叠文书重重掷到地上,一声脆响,好像一个耳刮子甩在那人脸上,纸片撒了一地。他随意地靠在椅背上,语调平平地道“捡起来,理好了。”

    他身上仿佛有一种天生的压迫气势,那人腿不受控制地一软,跪倒在地,冷汗津津,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好像面前的这个人是五皇子。

    谢轻裘道“捡起来,理好了。”

    那人手指发抖,把撒在地上的文书拾起理好,膝行而进,放到谢轻裘手边,哆哆嗦嗦,连头也不敢抬。

    谢轻裘道“起来。然后把人给我带过来。”

    那人垂着头,颤声应是,然后急急忙忙往外退去。

    谢轻裘翻过一页文书,道“动作快些。”

    那人动作果然很快,不过半炷香的功夫,门被推开,那人禀告道“池大人,宁公公到了。”

    小宁子很乖觉,快步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怎么了”

    谢轻裘用手捂住嘴,故意极小声含糊道“你的耳朵怎么样”

    小宁子眨了眨眼,虽不明白他的用意,还是道“奴婢这双耳朵,听力是比寻常人要好些。”

    谢轻裘只是想起那一晚他在宫里的寝殿内不过扯到胸口鞭伤,轻轻抽了口冷气,站在殿门外的小宁子就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想着这双耳朵没准能派上用场。闻言微微一笑,道“王爷的声音听过吗”

    小宁子道“听过。他今天早上在谢侯府外跟您说话了。”

    谢轻裘道“说了什么”

    小宁子道“您没上轿子时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轻裘,第二句是上来再说。您上了轿子之后我还听到了”

    谢轻裘笑道“行了。够了。”早上小宁子站得位置离他大概三尺远,五皇子声音又低于平时说话的声音,能听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低声嘱咐道“一会儿去听一听,五皇子在哪个刑室,还有,他说了什么。”

    第十章

    谢轻裘低咳一声,道“来人。”

    门被拉开,一人勾着头走进来,道“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谢轻裘道“刑部户部贪腐这个案子,现在抓了几个人了”

    那人道“抓了十一个,正在审的有四个。”

    谢轻裘道“带我去看看。”

    大约是因为五皇子事先交代过的缘故,这一路他们走得十分顺畅,一点阻碍都没有遇到。谢轻裘是第二次来这里,仍觉得十分不适。诏狱的暴刑室分布在一条长道的左右两侧,精铁铸门,门锁处设着机括。两边嶙峋的岩石壁被烛灯一照,打下一地阴森的黑影。大约是为了不叫惨叫影响了别处的审讯,这里的墙壁都做的很厚,长道上安静极了,几乎落针可闻。

    小宁子跟在谢轻裘身后,目光垂落,慢慢迈步前行。

    带路的人停在一间刑室前,道“这里面有一个。”

    谢轻裘不动声色与小宁子交换了目光,淡声道“不是还有三个吗,再看看。”

    那人低声应是,继续往前走。

    第二间审讯的刑室,谢轻裘也没有进去。

    走到第三间时,小宁子停下步子,冲谢轻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谢轻裘会意,道“行了,就这间吧。”

    里面的人见谢轻裘进来,连忙起身行礼,将主座收拾好请他坐下。只见受刑的人浑身紧紧包着一层白麻布,被鞭子抽得遍体鳞伤,白麻布也满是裂纹,伤口处的血把整个白布染成刺目的猩红色。那人疼昏过去,行刑的人就把盐水对着他兜头浇下,醒来之后再继续抽打。

    谢轻裘拧眉道“这是在干什么”

    一人凑过来,面有得色,细细解释道“这一招啊,是咱们孙九爷创出来的,起的名儿叫做披麻戴孝。就是在鞭刑前先用白麻布把人紧紧缠起来,一边打,一边拿盐水浇,这样下去,麻布就会紧紧粘在皮肉上。等过了五六个时辰,再把白麻布一条条撕下来,人皮连在麻布上,也跟着被扯下来。等全身的麻布都撕掉了,人浑身上下连一块完好的皮肉都找不出来,就是一团血糊糊的人形的肉。不瞒大人,只要用这一招,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审不出来的”他说完,又把眼钉到刑座上,狠狠骂道“这个贱骨头,嘴巴太硬,不给他上点好东西招待,他估计连一个字都他妈不会往外蹦”这人也是市井出身,一不留神就说了粗话,惴惴不安地去看谢轻裘,见谢轻裘神色不变,并无斥责之意,才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长篇大论,谢轻裘却基本没往耳朵里进,只暗暗凝神,注意着小宁子的神色动静。暴刑室隔绝声音的效果极好,谢轻裘完全听不到五皇子的任何声音,却看见小宁子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连指尖都在发抖。

    他知道,小宁子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便立刻道“打完鞭子,不是要等五六个小时再去撕麻布吗叫他们都停了,别打了。”

    暴刑室里没了惨叫和鞭响,叫人骤然耳根一清。过了不久,小宁子一寸一寸,极慢地把头抬起来,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谢轻裘一看他这幅神情,心猛地一沉,站起身道“我乏了,出去歇一歇。你们继续。”

    他领着小宁子,直接走出诏狱,进了一条狭窄无人的巷子。目光四处都扫过去,确定没人,才低声道“你听到什么了”

    暴刑室内,一阵撕裂心肺的咳嗽声。过了一会停止。

    五皇子道“怎么,还不够吗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一人嘶哑道“王爷,想要我说什么”

    他一副拒不配合的姿态,五皇子却只笑了笑,饶有兴致一般,顺着他的话头慢慢道“池衣被送来诏狱,挨了一鞭,那鞭子被你拿万骨砂化开的水浸泡过就说说毒从何来,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那人激烈地道“没有如果他中了万骨砂,根本活不到现在早就烂成一滩骨粉了”他剧烈地咳嗽两声,勉力分辩道“何况如果是鞭子浸过毒水,他挨过鞭子就该毒发,怎么会只是普普通通的鞭伤和高热”

    五皇子道“的确毒发了。他晕过去不久,浑身皮肤高肿,浮出一大片一大片青紫斑痕,慢慢变成巴掌大的乌斑。”

    那人嘶声道“这是因为您给他用了药为了用苦肉计去骗皇上,您拿药让他的伤看起来更严重”

    五皇子笑出了声,玩味道“不错,我原来是这么打算的,也让你去配了一副药。你算计得真的很好,让药效刚好掩饰住毒发的情状,好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只可惜你知道可惜什么吗”

    那人喘着气,粗嘎道“可惜什么”

    五皇子慢悠悠道“可惜你不知道,我是见到过万骨砂发作在人身上的。所以第一眼就认出不对,并没有用你配的药粉。”

    暴刑室内,只听见一下一下剧烈的咳嗽声。

    那人嗓子像破风箱,千疮百孔四处嘶嘶漏气,模糊道“那他为什么还没死”

    五皇子道“因为我给他用了猛药,暂时压住了毒性。还有什么不明白、想知道的,一起说出来。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我赐你死个明白。”

    那人声音发抖,黏黏糊糊,好像有口水和眼泪源源不断沿着下颚淌下来,半晌,艰难道“王爷,他池衣不过是您冲着名字捡来的一条狗。就算我害他,您”

    五皇子打断他,冷冷道“当初我捡你时,你连狗都不如。”

    那人愣了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边笑边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爷,我跟了您整整七年八个月差三天”他忽然不笑了,只有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刑案上的声音,似乎砸出森严的寒气,在安静到极致的暴刑室内静静回旋。

    那人道“王爷,我想要个全尸。”

    五皇子沉默半晌,漠然道“全尸你配么。”

    小宁子讲到这里,将刚才听到的一字不差复述出来。只是双眼通红,嘴唇一下一下抽搐着,他拼命咬住牙齿,才勉强吐字清晰。

    谢轻裘道“没了”

    小宁子摇摇头。泪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摇摇欲坠,他这一摇头,眼泪纷纷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打湿衣襟。他轻声问道“中了万骨砂,有人活下来过吗”

    谢轻裘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好像想到了什么荒诞至极的事情,道“有。有一个。”

    小宁子喜出望外,道“那人是谁我们去找他”

    谢轻裘的笑容愈发古怪了,他看着小宁子,眉眼弯起来,轻声道“那人,是谢轻裘。”

    小宁子愣住了,神形都僵硬下来。谢轻裘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像是全然不在意,淡声道“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去。”说罢,旋身往诏狱走去。

    小宁子用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又理了理衣衫,勉强叫自己看起来并无异样,才飞快提步跟上。

    两人没有再去暴刑室,而是回到那个放着文书口供的候室。没坐多久,传来一阵叩门声。谢轻裘道“进来。”木门被拉开,孙九踏进来,一张脸活像个唱大戏的,浓墨重彩涂了厚厚的一层脂粉,翘着兰花指把木门紧紧掩住,小碎步走上前,甜腻腻地笑道“池大人。”

    谢轻裘坐在椅子上,仰面淡声道“孙九爷。”

    孙九忙摆手,掩口笑道“不敢不敢,咱们可当不起池大人这一声爷。”

    谢轻裘道“孙九爷有事”

    孙九眼闪精光,压低声音“的确有事。”他说完,把眼移到小宁子身上,意味深长地眨了眨。

    谢轻裘便道“小宁子,你出去。”

    小宁子躬身应是,拉开木门走出去。

    孙九活像会川剧变脸,随着木门阖上的咔擦一响,脸上骤然换了一副哀恸至极的表情,膝盖一弯重重跪下,凄恻道“池大人求您帮咱们一把”

    谢轻裘眉心一动,慢慢道“帮什么”

    孙九垂首道“王爷现在正在暴刑室严刑拷问一个人,那人、那人,他是我师哥”

    谢轻裘断然道“你要我救他不可能。王爷既然亲身审讯,就说明他必定犯了什么重罪,孙九爷,听我一句劝。虽然有同门之谊,你也别做得太过,到最后把自己牵连进去。”他说完,冷着脸作出送客的姿态。

    孙九忙道“不是师哥他犯了重罪,罪无可恕,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命是铁定保不住的。只求池大人帮我一把,叫他自我了断,好歹留个全尸,不至于成乱坟岗上一坨碎肉,死得太惨。”他说着,头又往下低了低,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事碰一碰就会惹一身腥,可他毕竟,毕竟是我的师哥。”

    谢轻裘闻言像是受了触动,默默翻动文书的书页,垂头不语。

    孙九急切道“池大人,王爷现在在上重刑,我师哥不知道还能挨多久求求您。咱们跟在王爷身边也有七八年了,您帮我这一次,咱们欠您一个天大的人情今后池大人有什么用得上咱们的,尽管开口,咱们绝无二话”

    孙九以前大约在戏班子里待过,说话活像唱戏,说得越快越急越是咿咿呀呀的。他脸上的白粉厚得像墙,眼周涂得浓黑,眼尾高吊。这副焦急的神色出现在这样一张浓妆艳抹的脸上,显得又是可笑,又有一种叫人怜悯的凄切。

    谢轻裘小声道“孙九爷手眼通天,又跟在王爷身边多年。你都做不到的事,我就算想帮,恐怕也是有心无力。”

    孙九喜上眉梢,道“不不这事全天下,只有您才能帮上忙”

    谢轻裘却疑惑了,忽然拧眉道“孙九爷,你说实话,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孙九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挣扎半晌,艰难道“他给您下毒,被王爷发现了。”

    谢轻裘翻文书的手指一顿,纸页哗啦一响。他像是茫然极了,愕然又无措地问道“什么”

    孙九颤颤道“那日您被错拘到诏狱,受了一鞭。鞭子事前被人浸过毒水。王爷之后查出来,下毒的就是他。”

    谢轻裘猛然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椅子。他一把揪住孙九的领口,暴怒道“他害我你要我救他你安的什么心”

    孙九被勒得喘不过气,断断续续道“池大人事已至此,求您咱们、咱们给您当牛做马,求您给他个痛快”

    谢轻裘狠狠咬紧牙关,手松开,孙九扯着领口大口大口喘气。

    谢轻裘道“毒,解了吗”

    孙九道“没有但王爷暂时压住了毒性,正在给您找解药。池大人,王爷不肯告诉您这些,怕您知道了担心,反而对身体无益。他已派出去许多人,四处寻名医问灵药王爷,王爷是不会叫您有事的”

    谢轻裘道“今天你来找我,不怕王爷知道”

    孙九凄怆道“这件事,我铁定是脱不开干系了。池大人中毒一事,王爷也是千交代万嘱咐,谁都不许说出去。但他,他毕竟是我师哥。王爷已经叫上了披麻戴孝的刑,我刚出来时,见人把铁圈木楔送进去,到时候铁圈束首加楔,脑浆就从七窍出来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谢轻裘叹道“罢了。要我怎么帮,你可想好了”

    等他料理完毕从诏狱出来,已是酉时。谢轻裘沿街慢慢走,小宁子跟在他身后,那顶小轿远远在他们二人后面。

    谢轻裘道“都听到了”

    小宁子轻轻“嗯”了一声,小声问道“大人,您觉得那个孙九是自己来的,还是顺着王爷的意思来的”

    谢轻裘道“一半一半。我中了毒,王爷四处求医问药这件事,估计是王爷有意通过他的嘴透给我,好叫我知恩;至于救他那个师哥,恐怕是他自作主张。”还有一半话他留在口内没说出来。五皇子如此煞费苦心,耗费人力四处奔波去救他性命,甚至为了他连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都不惜杀了,只能说明他的命是有大用的。究竟有什么用处呢谢轻裘拧眉思索,忽然心里一动,慢慢的,唇角浮出一丝极冷的笑。

    小宁子道“那毒在体内”

    谢轻裘嘲弄地弯起眼,慢慢道“你没听见孙九那句话吗王爷是不会叫我死的。”他说罢,停下步子,掀帘上轿。

    轿子按原路返回,从谢侯府门前经过。小宁子原本还说着俏皮话,后来不知是累了还是在想事情,一路沉默至入宫门。轿子落地,谢轻裘下来,向寝殿的方向走,见小宁子眉头一皱一皱,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谢轻裘奇道“你在想什么”

    小宁子道“刚才奴婢从谢侯府门前过,猛然想起来今日您带奴婢见的那个谢寻谢公子,奴婢第一眼没发觉,后来越想越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他到底生得像哪一位。”

    谢轻裘嗤了一声,笑道“他是谢家人,难不成长得像谢轻裘”他说完,自己在心里比较了一番,觉得并不像。谢轻裘形貌昳丽,谢寻的容貌则要更柔和素净些,两人虽有亲缘,长得却说不上相似。

    他说完这话,自觉是个玩笑,却半天没听到小宁子的回应,不觉有些诧异,道“小宁子”忽然感觉袖口被人紧紧攥住,小宁子声音发飘,哆嗦着道“大人,奴婢想起来了谢公子他,他长得像谢妃娘娘”

    谢轻裘惊呆了,四顾无人,压低声音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年谢妃秽乱宫闱一案被揭发,是有传言说谢妃怀了个孽种,但那也不过是万千传言中的一个,比这更难听的话也有,比这更离奇的话也有。听到的人都一笑而过并不当真,更兼不久之后,老皇帝下了封口令,这件丑事就此翻篇,再没人提起过。

    小宁子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脸色苍白,杏眼吓出薄薄的泪雾,颤声道“奴婢,奴婢”

    谢轻裘狠狠捏了捏手指,道“真的像吗”他见过谢妃的次数屈指可数,根本记不起对方的面容,兹事体大,也不能轻易着手去查,只好又问一遍“真的像吗”

    小宁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手攥成拳,重重点了一下头。

    谢轻裘抿了抿嘴唇,道“你记着,这话不许跟任何人再说谁都不行”

    小宁子忙摇头道“不会说的奴婢明白奴婢谁都不会说的”

    谢轻裘心事重重,还没踏进寝殿就被人拦下。那人谢轻裘见过。今日用早膳时,他跟着付良沉身边伺候,名叫李廉。不是以前东宫的旧人。

    李廉在门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一见谢轻裘简直像看到救星,连声道“您可回来了可算是回来了皇上犯了头风病,疼得不行,太医给用了药。皇上在梦里一直念着您的名字。您赶紧”

    他话还没说完,谢轻裘就旋身往听政门走去。他走得极快,李廉在后面撩着袍子小跑还跟不上,被甩得越来越远。

    在听政门口,一个太监满面愁容地立在廊上,见谢轻裘赶来,神色一顿,脸上又是古怪,又有点尴尬,赔笑道“池大人是有什么事吗真不巧,皇上今儿个身子不适,怕是不能见大人。大人不妨先回去,等皇上好些了,奴才自会禀报。”

    他话音刚落,李廉气喘吁吁跑到这里,看他不放人,半白的胡子气得吹起来,瞪眼道“你干什么还挡在这里,不知道皇上要见池大人吗”

    那人是东宫出身的,闻言脸上尬色更浓,支支吾吾道“皇上,皇上他”皇上他想见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轻裘”但事关宫廷秘辛,又不好明着说出,只不住地挤眉弄眼,含糊其辞,以求李廉能意会。

    李廉见他目光躲闪,偏偏拦在门口拒不放行,不耐烦了,手按在那人胸口把他一把推开,转身对谢轻裘道“池大人,快请。”谢轻裘一踏进殿内,他就赶紧体贴地阖上殿门。

    头风病是付良沉的老毛病了,这病不好根治,但控制着不叫复发还是可以的。谢轻裘记得,付良沉早年发病严重,后来服药针灸费了许多力气调养,终于慢慢压制下来,到最后五六年都再没发作过。可之后有一次不知为何又犯病了。这一下前功尽弃,后来再怎么调养都没什么成效,那头风病断断续续总会发作。头吹冷风、休息不好,或者换季时冷热失调,都可能引得他头痛欲裂。

    内间很静,香炉里放着安神的香料。付良沉睡得却并不好,面色惨白,眉头紧蹙,额头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嘴时张时闭,好像在喊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谢轻裘一见他这样,气得直发慌,恨不得冲出去把那群伺候的人都给骂一顿,拿鞭子狠狠抽一抽都是怎么照顾人的可转念才想起,付良沉生病时一贯不喜欢有人在周围,从前也只肯叫他一人照顾。想到这里,谢轻裘冷笑起来,眼眶却不自觉变得通红。他咬紧牙关,强行压住心头酸涩,掏出手帕擦拭付良沉额角的汗珠。心思纷乱,居然有一丝叫自己都不愿细想的庆幸这事他以前做过很多次,虽太久没做,好在也没有生疏。

    付良沉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长街上,街道两边全是花灯焰火,金碧相射,辉光璀璨,茶楼酒肆外彩灯高悬,沿街锣鼓声声,人潮汹涌,热闹极了。

    他突然看见自己跟谢轻裘并肩走在街上,御街廊下各种奇能异术、歌舞杂戏,谢轻裘看得目不转睛,扯住他的衣袖说了句什么,见他没反应,脸一沉,很不高兴地道“付良沉你在干什么”

    他看见自己眨了眨眼,含笑哄道“我啊,我在想我的心上人。”

    谢轻裘一听,愣了一下,脸往旁边一扭,不叫他看见自己翘起的嘴角,含糊地“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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