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昔回过头,对上他的眼瞳,忽然觉得那双眼睛亮得过分了。
“我后悔了。”
赵昔没有心思听他的忏悔, 看着宋绎异样的举止, 心里忽然浮现起不好的预感,扳过他的下巴道“你是谁?”
“……”宋绎顿了顿,道“我是宋绎。”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和你道歉。”
“……”赵昔观察他片刻,换了个问题道“你从哪来?”
“我……”宋绎像是卡了壳,那张一贯沉稳冷漠的脸上竟露出孩童一样懵然无知的神情,“我不知道。”
赵昔狠狠地蹙了眉,对还在讨论的长老们道“前辈,先替此人看看情况吧。”
祁长老便过来,要探宋绎的脉,他又变成那副冷漠不容触犯的模样,不许别人碰他。
赵昔强硬地按住他的手道“你要是不听话,我就不原谅你。”
宋绎立刻老实了。祁长老搭上他的脉,拈须道“没什么异样啊,毒性已经压下去了,看来我们的方子的确有效,只是还需要多多改进……”
赵昔道“此人服食了碧血潭鳞蛇之胆,我看他举止怪异,方才试探他,觉得不大对劲,这热毒莫非能扰人神智?”
祁长老一愣,道“等我探来。”又替宋绎把脉,将真气输入他体内查探,毕了,又查看宋绎的瞳孔,道“我看不是毒性扰了神智,是这人服食鳞蛇蛇胆已久,既没找人医治,也没吃药,全凭一身内力强压。时间一长,经脉乱走,气血逆流,神智失常还是好的,若换了那武功不到家之人,早就暴体而亡了。”
又一长老啧啧称奇道“碧血潭的鳞蛇胆?那可不是寻常的毒物。哪怕是你所中的寒毒,那也是经过炼制的。这人竟然生服蛇胆而不殒命,看来真是送上门的苗子。”
赵昔默然无语,看向对众人拿他当试验品毫无所知的宋绎,站了一会儿,转身出去了。
长老们议论一会儿,也就出去和他告辞了,祁长老特意道了一句“那试药之事可谓事半功倍,你可要仔细考虑。”
赵昔点了点头。等长老们都离开,进门,见宋绎直起身来看着他,一时无言,他和宋绎相识十多年,对他的性情也算了如指掌,他知道宋绎从不说谎话。
所以后悔什么?后悔不打他那一掌,还是后悔不接受他的爱慕?
两样都荒谬得很。他在宋绎身边缓缓坐下,道“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宋绎。”
“那只是一个名字。”赵昔道,“人可以有千万个名字。你知道我是谁吗?”
宋绎道“你是我亏欠之人。”
赵昔笑了起来道“不错。你欠我救命之恩呢,还有呢?”
宋绎不说话了,他在思索。去掉那层冷淡远人的外壳,神智混乱,反而让人一眼能看透。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赵昔的脸,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好像很怕他烟消云散“你是我梦里的人。”
他又想起那个名字,道“解秋。”
赵昔的眼神忽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这个名字激起了他所有的怒气,他一把揪住宋绎的衣领道“赵解秋已经死了!那个对你忠心耿耿、殚精竭虑的人已经死了。宋绎,他掉下悬崖的时候你没有拉他一把,为什么现在不肯放手?忘了我不好?老死不相往来不好?你叫越多的‘解秋’,只会让你我更不能解脱!”
宋绎身体颤抖了一下,是体内的气血又在翻涌躁动,他运功强压下去,脑内回忆起很多画面,转瞬间又破碎了沉淀在虚无之中,他低声道“我不能解脱。”
他抓住赵昔的手腕,其实脑子里很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话却从嘴边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好像已经积压了很久很久,终于能说出口“我不能解脱。如果你不想看到我,就把我当做脚下的石头。你每走一条路,如果不想我跟着,就让我守在路旁。你不想回到过去,我已经忘了过去……”
赵昔看他的眼神让他心肺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又要接着昏昏沉沉了,他说“我不做宋绎,不要身份,你把我当作一个没有来历的人……让我留在你身边……”
他是无意识的,或许当初吞下蛇胆时宋绎就明白,只有当自己变得昏昏沉沉不知来去,才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视野渐渐充满了血色,但是抓着的那只手,拇指食指和掌心薄薄的茧,触觉却无比明晰。
赵昔脸色和心情都差得很,跟他忏悔的人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他也懒得管,走出房门,只见未然趴在窗子上,见他出来,一下子手足无措,结结巴巴道“先……先生……”
赵昔道“少主整日对别人的事万般留心,可有想过廷主若知道了,该怎么罚你?”
未然一下委屈得不行,但是看赵昔的脸色难看,再不敢顶嘴了。
赵昔也不愿和她多做计较,一径出了院子,不知是回屋休息,还是出去散心了。
她溜到门口,往里瞧了瞧,也不好意思进去。只是想着方才的事出神了半日,等到侍女来寻她才慌忙离开。
第二日心不在焉练完了武,又跑到那院子里去瞧,却发现已人去房空。
她心道莫不是给送走了,连忙去询问,也没有弟子领命离开过。百般思索,又溜到赵昔所住的庭院,只见院内一黑一白两只隼,门一开,赵昔和祁长老走出来。
祁长老道“那就这么定了。对了,你可知道他的姓名,毕竟住在这昆廷,总要和管事的那边知会一声。”
赵昔看了屋内一眼,道“就叫林朝吧。”
林朝。
未然在心里默念一遍。祁长老正好看见她,道“少主,要进来便进来,站在门口做什么,莫不是得罪了赵大夫?”
赵昔已看过来,淡淡道“得罪倒谈不上,只是依在下看,少主女孩儿家,活泼聪颖当然好,却也得学一学端凝稳重。”
祁长老道“正是。昆廷里把你们兄妹两个都宠坏了,从明日起,每日到我这儿来听经两个时辰。”
未然顿时气急道“才没有,赵先生记我的仇呢!”
祁长老道“又是无礼,还不随我去?”
未然只得跟在长老身后,鼓着腮帮子往回瞪了一眼。赵昔却已转身回屋了。
未然便问祁长老道“昨日那个人要留在我们这儿了吗?”
祁长老道“他中了热毒,人也糊糊涂涂的,留在咱们这儿试药,试好了就把他送出去。”
未然道“若治不好呢?”
祁长老眯起眼,悠然道“那就皮肤溃烂,七窍流血而死。”
未然急道“这怎么行?赵先生不是大夫吗,医者父母心,他怎么狠得下心!”
祁长老抚须道“那可是他的大仇人。哪怕治好了,也要让他尝尝□□穿肠之苦。”
“可是……”未然还要争辩,祁长老瞥她一眼道“少主何以对这个雪山外的人如此上心?哦,我知道了,此人虽然痴痴傻傻,一副皮囊倒是招小丫头喜欢。若是让廷主知道,看不关你三个月禁闭。”
这确实抓着未然的要害了,她连忙低头不敢再问,祁长老又道“眼看着大少主快出关了,听说他在关内用功勤勉,精进不少,少主也该学着些才是。”
未然瞥了嘴,不搭话了。
宋绎如祁长老所说,化名林朝留在昆廷,就住在赵昔的庭院里,那些改良的药方,但凡是赵昔让他喝的,他都一滴不漏喝了,每日倒有五六个时辰在昏睡。有时候毒性发作,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其余时候也不大清醒,有时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
赵昔也不和他说话,不叫他名字,只喊他在外的化名“林朝”,渐渐的他也只认“林朝”这个名字了。
如此过了快半个月,不说药方研制得如何,韩音却武功小成,解禁出关了。
他出关时是在傍晚,收拾了一番,侍女劝他说赵昔已经睡下了,不便去打扰,他也不听,兴致高昂地就去找先生。
走到赵昔的院子外,院门已关,他便悄声无息翻过墙,溜到窗前,只见赵昔在里边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接下来的章节简介都可以叫就是那个渣攻,怼他!
觉得评论里的小老爷们看文真的很认真,我也尽力在表达,大概是我功底不够,总想写狗血,但总是差了一截,以后得多练练感情戏!握拳
☆、第68章 又起
韩音知道赵昔睡眠极浅,不愿就这么吵醒他,便轻轻翻过窗, 蹑手蹑脚走到他床边, 蹲下来, 下巴搭着床沿,观望他此刻的睡颜。
大雪山中生长着许多中原不能有的药材, 赵昔数月以来, 和长老们潜心研究药方,虽不能根治体内寒毒,却吃了不少益于身体的灵物,又兼山中日子安静怡然, 无杂事烦心。赵昔的脸色竟比初来时好了许多,虽然寒气存于体内,逼得脸色苍白,可是脸上多了点肉, 原本枯瘦的五官稍稍柔和。
此时月色临窗, 将原本的苍白也掩去了,衬得眉眼更加生色。
韩音想到他在淞县和赵昔初见时,也是这么一个月夜,当晚的情形历历在目,一时竟看得痴了。
赵昔在洛阳不辞而别之后,他被那兄弟六人带回大雪山,一路心不能安,又是气恼,又是愧疚,又想起和赵昔逃亡的那些日子,虽然饥寒交迫,虽然受伤,还险些丢了性命,但是他和先生相依为命。他虽然在昆廷受尽宠爱长大,可是离开雪山之后,也看过不少世态炎凉,人性本恶,有几个人能在危急关头对他以命相救?
更何况这个人是赵解秋。
他答应韩佑在淞县守株待兔,一是为了救母亲脱困,二也是为了一点私心。
哪怕赵昔不曾失忆,昔日意气风发的“圣手”弟子赵解秋,也一定不记得那个被他从树上抱下来的小孩子了吧。
韩音的目光顺着睡着的人柔顺的睫毛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嘴唇,好像天生勾起来一点。来回逡巡了几遍,韩音忽然脸微微的红了,凑过身去,想要偷偷地亲他一下。
然而离碰上还有不过两寸,韩音忽然“嗷”的一声,赵昔原本舒展的眉头一皱,睁开眼来。
只见韩音捂着脸,眼里泪光微闪,多半是疼得,他瞪着屋子倏忽冒出来的第三个人道“你谁啊!”
赵昔又忍不住揉太阳穴,道“你出关了?”
“是啊。”韩音用敌视的目光盯着沉默不语的剑客,腮帮子鼓起来,倒是和未然一模一样,“我一出关就来找你,先生,这个人是谁?”
赵昔盘坐在榻上道“误闯大雪山之人,他神智有些不清醒,你别和他计较。”
韩音盯着那剑客,他虽然心思都在看赵昔上,但习武之人的警惕还是有的,这个人毫不引起他察觉就近了他身,武功只怕高出他不知哪里去。
赵昔身边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既然是误闯大雪山,为何不把他送出去,反而留在身边?
韩音在几瞬间便确定了敌友。随后肩膀一缩,退到赵昔身边委屈道“这人动手就伤人,先生为何要把他留下来?”
赵昔叹了口气道“伤着哪了?我看看。”
韩音眨眨眼,愣是憋出几滴眼泪,把脸凑过去道“你看。”
赵昔搬过他的脸一看,道“小伤,敷两天药就好了。”
韩音不甘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况是脸面上的事!”
赵昔道“你待要如何,再抽回去?”
也是韩音生得实在招人疼,若换个人和赵昔这么扯皮,早扔出去了。
韩音往他床上一扑道“我心里难受,先生留我在这里睡好不好,正好我还没替你走脉呢。”
赵昔道“你若再和我耍赖。就不止脸上抽一道这么简单了。”
韩音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他。旁边一个人虎视眈眈,赵昔实在没心情和他玩笑,哄小孩似的摸摸他的头道“明儿早上过来,我亲自给你敷药,怎么样?”
韩音立刻转怨为喜。爬起来和赵昔道别,转过身,那张俊美讨喜的脸蛋就没了表情,眼神夹刀带棒的,瞥了剑客一眼,依旧翻窗出去了。
赵昔看着他出去,才对宋绎道“没事了。你可以回屋了。”
宋绎却没听他的话,仍旧站在阴影里,赵昔皱了眉,提高声音道“林朝!”
宋绎这才动了动步子,却不是出去,而是走到赵昔床前,像韩音那样蹲下来。
赵昔眯了眯眼,宋绎这几日糊涂得越发厉害了,忘了名字,进雪山前的记忆更是忘得干净,仿佛他几碗药下去,成全了一场新生。
可惜他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善人,宋绎变成这样,还有他从中推了两把的功劳,试药当然也毫不留情。那次宋绎昏迷之后,他慢慢想开了,既然甩不掉,那就好好利用,这么一个稀世难得的剑客,又是他曾经的执念,若能驭使为仆役,倒是件能拿来自得的事。
只要这个仆役能完全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