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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相逢 第4节

作者:响一片 字数:22792 更新:2022-01-01 07:16:53

    李立早就不爽他的态度,但因对方是捕头,而自己只是个捕快,不得不听命行事。“丁捕头,他一个哑巴干嘛来淌混水。定然是相关人员,才会这般焦急前来。”

    丁谋看了琼犰秋一眼,道“你在这里等着”然后,径自走进门去。

    琼犰秋在门外等了约半盏茶工夫,那衙役便带着余丛云匆匆赶来。衙役指着琼犰秋道“你认识此人吗”

    余丛云早见到他,立刻走了出来“小秋,你怎么来了”

    琼犰秋焦急看着他,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脸色有些憔悴,又知他心里不好受,上前将他搂住。余丛云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进去吧。”

    衙役见他们相识,往边上一站,让他们通过。等他们稍走远,丁谋嗤地一笑“我就说吧,疑神疑鬼。”那衙役宛若未闻,依旧挺立站直,守在门口。

    琼犰秋只来过林宅一次,对周围环境不甚熟悉。尽管如此,他也觉得此处不一样了,莫名多了几分凄凉冷意。余丛云一路没开口说话,沉默地走到一间房前。琼犰秋看了眼周围,房前的花草长得齐整有序,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精心打理过的。

    余丛云在房门前顿了顿,才推门进去,房里很暗,所有的门窗都被关得紧紧的,不透一风,弥漫着一股老宅子的异味。床上躺着一人,脸被垂下的纱帘挡住了,只看到穿着长袍的下身。琼犰秋心中一凛,他们四人中只有林旭一人穿长袍,其他人都是一身短打。他转头看了眼余丛云,见他怔怔望着床上之人,动也不动,一颗泪水忽然落了下来。琼犰秋心扎似得疼。

    余丛云慌忙擦去脸上泪水,轻手轻脚朝床前走去,琼犰秋跟着过去,他倆一个站床头,一个站在床尾。琼犰秋一眼瞧清林旭此时模样,两颊深深凹陷,胡渣子布满下巴,胡乱散开的发丝已染上斑斑点点,整个人一团死气。

    余丛云一言不发,本来想伸手帮林旭理一理散乱头发,见他紧皱眉头,神思不宁,半途又收了回来。他在屋里的一所柜子里取出一小块檀木,这檀木具有宁神作用,放进铜炉点着,白烟从镂空的缝隙里蹿了出来。余丛云呆呆盯了铜炉半晌,拉过身侧琼犰秋的手,走出房外,转身轻轻将房门合上。他拉着琼犰秋一直走,直至花园才停下,然后寻个位置坐下来。

    “我来时,无时抱着阿绿”余从云刚开口就停了下来,喉间干涩发不出声。琼犰秋握住他的手,掌心温度经过肌肤接触传到余丛云身上,余丛云哽咽几声,继续道”他们身上、地上全是血,就好像身子里的血全流出来了。我我站在一边不敢上去,那一刻,看着那样的无时,真觉得他也已经跟着阿绿一起死了。他抱着阿绿一动不动,呆呆地坐在地上。后来,县太爷下令让人把他们拉开,无时就”说到这里,余丛云又开始哽咽,“无时突然挣扎起来,像是疯了一样,对所有靠近的人又踢又打,打不过就张口死死咬住他们。他一直抱着阿绿不放手,直到一个衙役把他打昏。”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琼犰秋“你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昨晚还好好的,他们还在吵架”

    琼犰秋见他几乎支撑不住,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他恨自己不能出声,不能说些安慰人的话。他忽然觉得娘亲的话或许是对的,他一无是处,活在世上只会拖累别人。

    余丛云躲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把之前所有忍在心里头的悲伤和痛苦全部发泄出来。他边哭边想“幸好,他遇见了身边的这人,才能在最无处的时候,有个能接纳自己的温暖怀抱,而不是像十年前那样,爹娘去世,却只能一个人躲在家里默默哭泣。”

    第13章 13黑暗笼罩二

    琼犰秋安抚好余丛云后,就回了回春堂。

    他刚到门口,见秦大夫肩上背着药箱,和当归一齐走出来。

    秦大夫从琼犰秋身旁经过,道“走吧。”

    路上,当归见琼犰秋眼睛通红,神色委顿,不敢再像平时那般打趣玩闹,默然地跟在后头。

    到了林宅,原先守在门口的官差都已撤了,除了客房那个小院被整个封锁,其余均可自由行走。琼犰秋领着秦大夫和当归,往林旭所在的房间走去。

    琼犰秋一推门进去,便见余丛云手中端着小碗,坐在床沿正给林旭喂食。余丛云听见响声,站了起来,望向他们,沉默无语。

    秦大夫走近,先瞧一眼林旭的脸色,皱紧了眉头。

    “他脸色太差,有多久没吃东西了”

    “自昨日就不曾进过一滴水。我照着大夫以前教过的法子,先用巾帕将他嘴唇沾湿了,才给他喂点稀粥,可他根本不张嘴。”余丛云看着躺在床上的林旭,宛如一具死尸,鼻头一酸。

    “他气色太差,无论如何都要吃点东西。等会儿,哪怕是捏开他的嘴也要灌点米粥下去。”

    余丛云点点头。

    琼犰秋也凑前瞧了眼林旭脸色,觉得比之前看到的,又差上许多。若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就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秦大夫让众人退开,坐在床沿上为林旭把脉,半晌道“他受了内伤当归,你过来把他衣裳脱了。”

    当归上前,微微躬身扶起林旭,余丛云也过去帮着,一齐动手除去他身上长袍。虽有外套挡着,里面的长袍也沾染上点点血迹,此刻已牢牢凝结,发黑。

    秦大夫又让当归将林旭翻转过来,呈趴扶状。这一转身,众人齐倒吸口气,只见林旭背上赫然有巨大伤痕,看样子是个脚印。这脚印占了林旭大半张背,颜色发乌,在周围洁白的肌肤映衬下,触目惊心。秦大夫让当归取来纸笔,把那脚印拓了下来。

    “当归,你等会把这个交给县衙。”

    当归应下,将这画小心收拾起来。

    之后,秦大夫又从药箱里取出三贴药膏,一一贴在林旭背上,又细细检查他身上其他部位,一番下来,只在手足出发现一些擦伤。他站起来,让当归把林旭重新躺好,自己坐到屋中的圆桌旁,写下一帖药方,交给当归”你去把药抓来,顺便给官府送画。“当归接下,就冲了出去。

    秦大夫摇摇头“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沉稳些,要是有小秋的一半也好啊。”他瞟了眼身旁的琼犰秋,见他脸色发白,以为他因失去亲友,心神郁结。本来想说些话,劝劝他们,但一想又觉,这事除了当事人自己想开,谁也无能为力。这躺在床上之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你们可有想到什么嫌疑人吗”

    余丛云坐在床边,怔怔望着林旭道“他行事虽偶尔荒唐,但从未有害人之心,身边就也有我和阿绿。“说到最后两个字,嗓子明显哑了,”不过,他常去喝花酒,或许是在那边惹了仇家。““花酒”

    “虽说去喝花酒,但无时一向敬重那些姑娘,从未行逾礼之事。”

    秦大夫心想“做不做那事,你又不知道。”

    “这么多年,也从未听他说惹过什么乱子。”

    琼犰秋扯了扯余从云的袖角。

    “怎么了”

    琼犰秋拉着他坐到秦大夫旁边,拿起笔来,写道“李环燕。之前,林旭就是被她所打。”他这一提,余从云才觉出不对劲来,只因自来了林宅之后,他便再也没见过李环燕说起来,李环燕身份不明,当初也是身上带伤,且故意女扮男装,这一系细节思想下来,余从云心里愈来愈惊。如果,当初李环燕是被人所追杀,逃到这里,那么无时和阿绿极可能是因此事受到牵连,思及此,堕下泪来。出于怜悯之心,救人一命,竟会害得丢了性命。余从云心里万分痛苦,恨声道“当初就不应救她”此话一出,心里一惊,立马转头看向琼犰秋,只见他脸色煞白,连忙出声解释“不是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和他不一样。”

    琼犰秋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余从云心知方才那话定然伤了他的心,可是话如泼出去之心,再也收不回来,悔恨万分。

    “李环燕”秦大夫适时出声。

    余从云回过神来,道“秦大夫,还记得几日前被您救治的姑娘吗”

    秦大夫自然记得“怎么和她有关”

    余从云惨然道“无时和阿绿这么多年没出过一件事,自救了她之后,横遭大祸,恐怕和她脱不了干系。“秦大夫了然”既如此,便赶紧报官。不过在那之前,先做一事。“余丛云不明其意。

    秦大夫走到床边,摸了把胡子“林旭,我知你能听见我与从云的对话。昨晚之事,你在现场,最清楚不过。我问你,是不是那姑娘下手的如果是,我们立刻上官府告她,将其捉拿归案;如若不是,恐怕会平添一桩冤案,多搭一条人命。你若愿告之,哪怕眨眨眼也行。”

    余丛云听见秦大夫的话,以为林旭已然清醒过来,激动地要上前,却被秦大夫伸手拦住。他顺着视线,看向林旭,只见他依旧一动不动,却有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余丛云焦急地看向秦大夫,秦大夫一直看着林旭,半刻钟后,林旭却毫无反映。

    秦大夫摇头道“看来这事打动不了他,从云先去县衙吧。小秋,你陪着他一起去。”

    琼犰秋应下,跟着余从云出去。此刻就算秦大夫不说,他也定然不离开他身边。自从今早听闻河房出事,他就有一种风雨欲来之感。

    余丛云和琼犰秋两人到了县衙,正好碰上当归和一名衙役出来。”当归“”从云,小秋你们怎么来了“”我们“

    “这不是那个小哑巴吗”那和当归一起出来的衙役正是当初怜悯琼犰秋,欲让他进林宅之人。他一眼瞧见琼犰秋,朗声打招呼。

    余丛云皱眉,不喜别人如此称呼琼犰秋“大人,他是小民的弟弟,姓琼名犰秋。”

    “球球这不是小孩子的乳名”那衙役好笑道。他是个粗人,自然以最简洁的名称带入“还有,什么大人袁县太爷那才叫大人。我叫李立,他们都叫我李捕快。”

    他的一番言语,余丛云立知他并无故意讥讽琼犰秋之意,性子又豪爽直率,心生好感,恭恭敬敬称他一声“李捕快。”

    李立方才见余丛云两人匆匆赶来,料想有要事禀报,问他们“你们是要找袁大人吗”

    “正是。”

    “那你们随我进来吧。”

    余丛云几句将来县衙之意告知当归,并让他赶紧回林宅陪秦大夫,便和琼犰秋跟着李立一起往里去了。

    此时已至申时,大堂上并无击鼓鸣冤之人。李立将他们直接带到了二堂,县太爷正在此处办公。

    李立让他们在门外稍作等候,自己进入房内禀报。不过须臾,便让他们进去。

    余丛云进入房内,见一人身着官府,下颔留着一小把山羊胡须,正坐在书案后;另一人目露精光,书生扮相,侍立一旁。他拉着琼犰秋的手,一齐跪下行礼。

    袁寂然开口道“李捕快方才说,你们有要事禀报”嗓音浑厚,掷地有声。

    余丛云恭顺答道“是,是关于林宅之案。”

    “继续。”

    “五日前,小民和小秋二人去林宅。那日,我们四人在廊屋饮酒作字,正高兴时,忽一声巨响,撞得小屋一阵摇晃。我们几人大着胆子下到河道,把水门打开,见有一艘小船在水面上飘荡,便朝那小船喊了几声,良久无人应答,商量之下,决定把它拉至岸边,查看情况。当时夜色浓厚,我们四人均瞧不见里头情况,又不得回应,还是阿绿胆子大点,下到船里,结果从里面背出一人。到了灯下,一细看,才发现那人是一位姑娘,却作男装打扮,身上还带着伤。后来,我去请了回春堂秦大夫过来给她诊治,让她在林宅别院养伤。可是,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至今不见她的踪影。””身份不明,带着伤,这种事为何不先报给衙门“袁寂然这问颇为严厉,震得余从云一颤。”那那女子是江湖中人,不愿牵扯进官府,而且也只养伤几日,伤好便离。“”你们是何时遇上那女子“

    余从云偏头想了想“快二更了。”

    “可知她来历”

    余从云摇了摇头,忽想到林旭可能知晓,但如今他的状态,根本不会开口。

    “你可想到什么”

    余从云深思片刻,道“大人,小民想林旭可能知道,只是他因亲人去世打击过大,神志尚未清醒。”

    袁寂然想起今早林旭的发狂行为,道“若他清醒过来,定要及时汇报与我。还有你刚才提到的小秋,可是你身旁之人”

    “小秋他患有哑疾,不便开口。“

    “原是如此,抬起头来。”

    琼犰秋抬头,他能感受到有两道目光在他脸上逡巡。”那李环燕为本案第一嫌疑人,定要捉拿归案。等会,李立带你去朱画师处,你将她的面容一一详述。明日一早,本官便发出缉捕文书““谢大人”余从云听明日即可发出文书,一阵激动,大声叩谢。

    “没事的话,就先回去吧。”

    余丛云带着琼犰秋一再躬身答谢,步出房外。

    “书棋,你去查查余从云身旁那人背景。我查过余丛云户籍,现他家中应只有他一人。”

    侍立一旁之人垂首答应。

    第14章 14黑暗笼罩三

    余丛云从房里出来之后,由李立领着前去朱画师处,那地方只离得几间房远,几步路便到了。

    “老朱,我带人过来了”

    那被李立称作老朱之人,从一叠书堆里抬起头,白发白须,应有七十年岁以上。

    他眯起浑浊的老花眼打量余、琼二人。

    “画谁”颇有些不耐烦。

    李立拍了拍堆成山的书本”老朱,你又在看什么子啊孔啊。你都快看了七十年,也没中个举人,有什么用“”你懂什么“

    李立随意翻了翻其中一本,白纸黑字,弄得他头晕“不懂又没关系,我还不是当了官差,吃好喝好。”

    老朱将那本书抢回来,端正放在桌上,道“不是有正事找我少说废话。”

    李立虽对那句废话颇为不爽,但想着有正事要办,压下脾气“要捉拿个嫌犯,需要你画个头像。”

    老朱坐下,展开一张白纸,手执一管黑毛笔“你们当中谁来说下面貌”

    余丛云上前一步“是我。”

    老朱瞧他一眼,道“说吧。”觉得这眉目温顺的青年顺眼多了。

    余丛云为了出来的画作尽可能与本人相像,把所有能想起的细节都说了,连两眼之间距离比一般人稍宽也说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人折腾快一个时辰,才算完成。然他一将画作拿于手中细瞧,顿生失望,只除了那点眉尾朱砂痣相似之外,根本是另外一人。

    李立拿过画像便欲呈交给县令,冷不丁被琼犰秋一把抢过。

    “小哑巴,你要做什么”

    琼犰秋对着画作轻微摇了摇头。

    “你这毛头小子什么意思”朱画师本来被李立惹得一肚子气,见自己费了一时辰的画作又被一个未及弱冠小伙摇头否定,登时火上添油。

    琼犰秋对他们不予理会,自顾从案上重新取过一张白纸,又从笔架上挑选了一柄小号狼毫笔,右手活动起来提按扭转,枯湿粗细,一炷香工夫后,停笔起身。

    三人凑上前去,面面相顾,均啧啧称奇。

    李立是个粗人,对书画一类从无兴趣,是属于一辈子打死也不去触碰的那类人。但他见了此画之后,第一次由衷感叹这画里的人像是要活了,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

    “妙哉妙哉”朱画师也大感诧异。他为衙门画人头像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只因连年不中举,家中没有钱粮。于此方面真正有天赋之人,怎可能屈居于此。”老朱,你这回可真丢脸丢到家了。一个小伙子都画得比你好,我看你这几十年的书真是白读了。“李立对着朱画师幸灾乐祸,像一只偷到油的老鼠。

    朱画师气结,憋得满脸通红,半晌也没说个字来。他上前把李立手中,先前自己所作之画一把夺过,撕得稀巴烂,重重哼了一声,逃走了。

    琼犰秋不在乎其他人如何,他只在意余丛云想法。他偏过头,见他一副目瞪口呆模样,甚是欢喜。

    余丛云大为讶异,这画中之人简直就是李环燕本人他先前听林旭说他字写得如何好,只以为是个巧合,如今见他连画技都如此高超,断定琼犰秋是个极具才赋之人。这样的人,怎能让其凭白埋没于此。他当下打定主意,日后定要送琼犰秋上学,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只是一想到不日后,他飞黄腾达,离自己远去,又莫名泛起一股酸涩。

    余丛云和琼犰秋在衙门里待了个把时辰之后,双双又赶回林宅。

    秦大夫见他二人回来,问了些衙门情况,点了点头,又叮嘱他们二人一些照顾林旭的细节,便和当归回去了。

    一时之间,房里只剩下余琼二人以及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林旭,顿时压抑得闯不过气来。余丛云忍受不住,让琼犰秋继续守在这里,自己去厨房准备煮些饭食。不仅林旭,他和琼犰秋两人自一大早后,也再没吃过任何东西。他自己倒还好,琼犰秋生了场大病,身体底子不好,要是也倒下了,余丛云定然是忍受不了的。

    二人吃过之后,又是怔怔守着林旭。

    照进窗格的光线渐渐消失,房里变得晦暗不明。

    余丛云出声道“小秋,你去隔壁休息去。这里有我守着。”

    琼犰秋当然不肯,自从出事后,余丛云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他拉起余丛云的手,要将他送到隔壁。

    余丛云自然也不肯“听话,快去隔壁睡。你身子底子不好,要是生了病,我还要照顾你呢。“琼犰秋立在原地,不肯挪动一步。

    余丛云坐下来,叹气道“我真的很累,听我的话好吗”一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把他上半身提起来。

    “你做什么”余丛云被琼犰秋半抱半拖,拖离椅面,哭笑不得道“停手,你赶快给我停手。”

    琼犰秋还在身后用力,脸涨得通红,奈何他气力小,只得维持拖抱姿势,却移动不了分毫。余丛云挣扎起来,琼犰秋终于支撑不住,一齐摔倒在地。

    琼犰秋听见余丛云哎呦一声,以为他摔伤,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半跪在地上,要查看余丛云伤势。

    余丛云看他手脚并乱,脸色慌张,把头埋在膝上,低笑起来“真是服了你了。”

    琼犰秋听他语含宠溺,心一暖,伸手要摸他头顶。

    余丛云抬头道“我们两人分工好了,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其实他这么说,也是想着琼犰秋若一觉睡过去,自己不去叫醒他,不就睡上一夜吗

    琼犰秋迟疑会,点头答应了。

    到了半夜,琼犰秋没如余丛云所愿,一觉睡到天亮。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见余丛云迷迷瞪瞪盯着烛火,似睡非睡,脑袋摇来摆去。眼看就要撞上桌面,飞身过去,把手掌垫在余丛云额头与桌面之间,咚地一声。

    余丛云醒将过来,眼神恍惚。琼犰秋把手收回来,在桌下甩了甩,除去痛感。

    “你怎么来了”

    琼犰秋指了指外面,月已中天,已半夜了。

    余丛云无奈站起身,看了眼林旭,见他无碍,道“无时看起来没事,我们都去睡吧。”说完,打了个呵欠。

    琼犰秋知余丛云即使去睡,心里记挂余丛云,定也睡得不安稳,只怕后半夜悄悄又起。遂,摇了摇头。

    “小孩,脾气真倔。”余丛云小声道。

    琼犰秋担心余丛云反悔连忙将他送入隔壁房内,亲眼见他爬上床,闭上眼睛,才回到林旭房中。

    桌上烛火,随着开关门带入的一阵风,摇摇晃晃。琼犰秋连忙护住,坐下来,右手支着脑袋开始休憩。不知不觉,发起儿时梦来。

    “小家伙,过来。”

    梦里那人温柔浅笑,小犰秋迈着两只小短腿,飞奔他的怀里。

    第15章 15往事一

    桌上的蜡烛几已烧尽,融化的蜡液沿着烛台流到桌面,冻成白色一块。

    琼犰秋清醒过来,去看了看林旭。

    只见林旭睡得极不安稳,身体抽搐着,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汗水一颗颗从额上挂下来。琼犰秋以为他要醒来,更加凑近了些。

    “阿绿”林旭正开眼,大叫一声,喘息不定。

    这一声极为凄厉,令琼犰秋心头一跳,恍惚回到三年前的那晚,耳边充斥着各种求救尖叫、惨叫以及绝望的呐喊。

    林旭突然醒来,泪珠滚滚而落,他迷茫望了望四周,没见到挂念的那人,立时翻身下床,口中不住嚷叫“阿绿阿绿”他在房间里四处翻找,没找到阿绿,就要推门外出。

    琼犰秋回过神来,上前要拦,却被他推倒一边。

    林旭跑到院子里,大吼大叫,边叫着阿绿,边又在院落中翻找起来。彼时已入深秋,天冷地寒,他身上就披着一层薄薄亵衣,却不觉冷,光脚在草丛里、树丛里各种乱翻乱找,甚至还趴在水缸子里,大叫阿绿的名字。

    琼犰秋觉得林旭怕是疯了,追过去打算要用蛮力将他拉回房内。

    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原来是林旭双手在草丛里胡乱扒拉,给划出一个大口子,鲜血一下渗了出来。

    琼犰秋大步赶上,见琼犰秋怔怔望着手中伤口,当鲜血顺手手腕滴落到地上时,林旭呼吸立马急促起来。他”啊啊啊“个不停,双眼尽是惊恐。

    “小秋,出了什么事”余丛云听到动静,从房里奔出来。他昨晚和衣睡觉,衣服倒是齐整,只是头发乱糟糟,像个杂草堆。

    林旭倏然疯了一样从院子冲了出去,余丛云再也顾不上发生何事,立马和琼犰秋一起追了出去。

    林旭奋力狂奔,跑至那间出事的房间前,脚步却慢慢停了下来。他跑得飞快,余丛云和琼犰秋赶到时,只见他怔怔望着前面紧闭的房门,动也不动,光是望着他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一股绝望。

    琼犰秋和余丛云对视一眼,慢慢接近,欲将他拉回房,走到旁边,却见他正默默流泪,一脸不堪痛苦。

    余丛云一阵心痛,待要说上几句,林旭突然跪了下来,手抓着胸口,哇哇大哭起来。他就这么跪倒在地,双手使劲砸向地面,哭得撕心裂肺,。

    余丛云和琼犰秋两人要将他扶起来,却被他一一推开。余从云将琼犰秋扶起来,让他先不要动作,自己蹲下来凑到林旭旁边,闻言道“无时”说了这两个字之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林旭哭成一个泪人,哪有往日的风流之气,含糊不清道“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这是阿绿出事之后,余从云首次听林旭开口,赶紧趁热打铁,追问他“那晚究竟发生了何事”琼犰秋听闻林旭说话,又听余从云开口询问,走近倾听,只听得林旭依旧含糊不断说自己害死林绿,自疚之痛犹如刀割。他以为若是中秋那晚没与阿绿争吵,阿绿便不会草草回去,躲过一劫。殊不知,若是对方刻意行凶,又岂是能躲过的

    余从云想要捉到真凶为阿绿报仇雪恨,又继追问“你可知凶手是谁是李环燕吗”

    林旭不答,语音渐低,似乎又要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在那里,阿绿一身青布衫,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脖颈上没有鲜血泉涌,眼里也没有恐惧惶急,笑言晏晏走向林旭,责怪他跑到哪儿去了,让自己一顿好找。林旭慌忙迎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入手温暖细腻,不觉落下泪来。阿绿问他“少爷,你怎么了”林旭将他紧抱入怀,决定一生一世也不放开这双手了。

    林旭躺倒在地,茫然地望着天际,眼里的泪水随着眼角落下里,缓缓干涸。

    余从云用力摇晃林旭,见他双眼紧闭,嘴角含笑,惊得连忙触他鼻息,虽然缓慢,却也微感热气,以为他只是像原先一样昏睡过去。林旭难得醒来,却没有问出最关键之事,余从云相当抑郁,不由偏头看向琼犰秋。

    琼犰秋见林旭喃喃自语时,绝望如斯,一点不下于当年那夜所见,连退数步,宛如有把尖刀在心上连戳不止,那些惨绝人寰的尖叫又重新回到他的脑海。”啊啊“琼犰秋抱住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仿佛又回到那人间地狱。

    琼犰秋母亲于彩蝶,本是镇江一带一家颇有名气花楼里的花魁,被安庆东看中,娶回家做妾。安庆东的醉龙拳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之经营镖局,家产颇为富余。于氏嫁入安家,颇为自喜,以为下半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自于氏进门后,安庆东夜夜流连,把他那正妻和其他三房小妾均抛诸脑后。可惜好景不长,那安庆东骨子里就是个好色之徒,不久又新看中了一伶人,日夜挖心思要得到那人。那时于氏又刚好怀孕,安庆东不得近身,除了偶尔来看她身子,几乎不再露面。备受冷落的于氏摸着已鼓起的小腹,心道“不要紧,若是能生个小少爷,那些人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于氏怀胎六月时,安庆动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终于将那原先死活不肯的伶人抬进家门。于氏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安庆东为了讨人欢心,还特意从苏州移植一批上好青竹,种在院内,并将院落改名为千竹院。她气得浑身发抖,决定要去见那人,看他究竟是有何本事将安庆东迷得团团转。

    千竹院内种满青竹,绿幽幽一片,微风里满是清洌竹香。于氏扶着肚子,坐在石桌旁。她下面垫着软垫,是安庆东特意找人为她缝制,以防她受凉,对胎儿不好。轻抿一口绿茶,于氏偷眼打量面前之人,面容确实秀美,清风带起一缕墨黑发丝,出尘绝逸,见他捂嘴轻咳一声,又多上几分病态娇媚。于氏将茶盏轻放于石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听说弟弟出自梨园,和我也算同道之人。“琼弄玉在听于氏要见他时,早从侍从听闻,这正怀着胎的五奶奶出身勾栏,颇受安庆东宠爱。他知对方故意上门找茬,本无意于她争辩,只是听她出言侮辱,忍受不住,冷声道“弄玉出身怎敢与五奶奶相提并论,梨园只会做些吹吹打打的小事,可不会那伺候人的床上功夫。”

    于氏见对面之人眼神直直射向自己,一脸傲然。心道“这样的人却屈居人下,注定活不长久,怎可与自己争斗。”便吃吃笑出声来,钗环相叩,叮叮作响,煞是好听。安庆东虽好女色,但极厌女子之间为争宠使出下作手段,前头一小妾故意散布流言,说于氏出身红楼,肚里怀得不知谁的种。安庆东丝毫不念旧情,将她赶出家门,不准携带安家任何一物出府。那小妾在安庆东身旁已有三年,却落得身无一物,被迫流落街头,甚是凄惨。于氏寻思不用自己动手,这人就会自灭,心情自好了许多。

    琼弄玉不解看她,明明被自己出言反讥,却为何笑了出来。

    于氏捂着嘴角微笑道“弟弟,姐姐不过是个玩笑,何必当真。你家的茶水真是香,可让姐姐带些回去”

    琼弄玉又轻咳一声,拢了拢肩上披风,吩咐下人取些茶叶给于氏。他正要起身送客,却听于氏一声娇喘。

    “哎呦,这孩子可真顽皮。等生下来,必定和他爹爹一样,英勇无比。”

    琼弄玉瞥了眼她圆圆的肚子,起身回房。

    第16章 16往事二

    十月怀胎之后,安犰秋出生。

    于氏自然喜不胜收,母凭子贵,虽然安家已有长子安天铭,但若是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她的孩子不就是长子了吗于氏将小犰秋抱在怀里,宛如世间珍宝,伸出一根手指逗弄下巴,小孩咯咯,发出含糊不清的笑声。小孩和其他婴孩不同,不会没日没夜啼哭不止,大多时候闭着眼睛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下巴。于氏看着睡在小床里的孩子,温柔而笑“自己的孩子毕竟不同,日后定然出人头地。”

    一年之后,于氏抱着小孩,大声叱喝“你为什么不说话”

    小孩迷茫地望着自己的娘亲,把攥得紧紧的小拳头咬在嘴里。

    于氏一手拍掉他的小手,盯住小孩眼睛,厉声道“快叫娘亲,快叫”

    小孩依旧迷茫望着眼前世上最温柔的人,却见她变了模样,圆溜溜的眼睛聚满泪水,顷刻间,哇哇大哭起来。

    于氏大声嚷道“闭嘴给我立马闭嘴”

    小孩哪里会听她的话,依旧哇哇大哭,尖利的哭声刺穿于氏的脑门,像有一根木棍在里面搅拌不止。于氏怒气勃发,大手重重往小孩背上砸下,边打边嚷“让你哭,让你哭,你倒是给我说话啊”说着,将小孩扔在床上,退下裤子,狠狠打他屁股。

    小孩受痛,哭得嗓子都哑了。

    一旁的侍女不忍心,上前劝道“夫人,少爷刚满一岁还小”

    于氏还未听完,尖声厉叫“他还小他哪里小稍聪慧点的孩子,早说得一口伶俐,甚至还能背诵一两句诗句。可他呢连个普通孩子也比不上,连一个字都还没从他嘴里蹦出来。”狠拉小孩嘴角皮肉,像捏年糕一样。

    “夫人,少爷自小与别人不同。别人家孩子夜夜啼哭,吵闹不休。而我们少爷从不闹腾,安安静静,想是性子天生沉稳。夫人,可再等等。”

    于氏稍稍冷静,看了一眼哭得直打嗝的小孩,心生厌恶“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连老爷也不许,要不然拔掉你的舌头。”

    那侍女连连点头,不敢再出一声。

    “你去去看他怎么样了”于氏起身,坐到房中央楠木桌旁,端起茶喝了一口,不再看小孩一眼。

    那侍女上前,将小孩衣服整好,掩过小屁股上留下的红巴掌印。小孩哭得一抽一噎,乖乖躺在床上任由侍女摆弄。

    又一年过去,于氏早对小琼秋没了指望。原先将他捧在手心,亲自照料,如今却将他当了出气筒,稍有一顺心,便指着大骂。

    小犰秋才两岁,对世事模糊,只知道娘亲不喜自己,却也不懂为何。他努力讨娘亲欢心,娘亲嫌他烦,他就蹲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尽量不被人看见;娘亲骂他打他,他就乖乖低着头,任由她打她骂;娘亲有时哭了,他就努力踮起脚尖,为娘亲擦泪。可尽管如此,小犰秋依旧不招人喜爱,连爹爹也从未正眼瞧他一眼。

    就这样小犰秋在谁也不爱,谁也不疼的日子里,长到了五岁。

    这日,小犰秋又挨了一顿打。于氏不知为何,下手比往常重上许多,两只藕臂上满满乌青。但令小犰秋最伤心难过的,是他头一次被娘亲指着,亲口骂道“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东西”那时,小犰秋还不大明白“一无是处”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娘亲前所未有地讨厌自己。

    小犰秋软着两只小手臂,慢腾腾步出房外。因为娘亲一点也不想看见自己,他连墙角也不敢躲了。小犰秋一步一步走出院外,自出生后,他还未曾出去过,转了转小脑瓜,左看看右瞧瞧,最后决定往左边走。

    他走走停停,不知往哪里去,这是安犰秋第一次尝到无家可归的感觉。不知走过多少路,小犰秋来到一处长满绿草的地方。这绿色的草和自家的院子不同,长得非常高又非常粗壮。小犰秋扬起小脑袋,觉得这绿草要长到天上去了。他迈起小短腿,快步过去,想要离这美好得不像话的地方近些。

    “你是哪里的小孩”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犰秋吓得一跳,站着一动不敢动,保持着左腿前迈,小屁股往后掘的动作。

    “这里的小孩,除了是那人的,还有谁的呢”那人忽然喃喃自语,嗓音透着自嘲,小犰秋觉得身后的人似要哭了。

    “过来。”

    小犰秋犹豫会,转过脸来,慢吞吞往他走去。他站到石桌旁,低着头不敢看他,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抬起头来。”

    小犰秋不敢抬。

    “我这里有好吃的梅花糕,你要是听话,就给你吃了。”

    小犰秋从来没吃过梅花糕,但娘亲的侍女小青曾经偷偷塞给自己一块糖糕,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尝了一口,只觉是再好吃不过了。他一直偷偷含在嘴里,让糖糕一点一点化开,满嘴的甜。可是后来,小青被娘亲送走了,他就再也没吃过糖糕。

    小犰秋战兢兢把小脑袋瓜抬起,眼里全是恐惧。

    那人抿嘴一笑,秀丽的脸庞如美玉般温润。

    “听话的孩子是好孩子。这块梅花糕给你吃了。”

    小犰秋小心翼翼接过那人伸过来的梅花糕,小咬了一口。

    “哭什么想吃的话,这些都给你。”一身洁白之人,摸了摸小犰秋的脑袋,温和道。

    此后,小犰秋便经常来这长满又高有壮绿草的地方。

    后来,小犰秋知道那又高又大的绿草叫做竹子,这个院子的名字叫“千竹”,就是有很多很多竹子的意思。他还知道这个长得很美的人叫做“琼弄玉”。

    “琼弄玉”

    “啊呜啊”小犰秋不会说话,只能发出些啊呜之声,他有些气恼,努力调整嗓音又说了一遍“啊啊呜”

    那叫琼弄玉之人,笑着摸了摸小犰秋的头,安慰他不要着急,笑容还未散去,便皱紧眉头咳嗽起来,接连一下又一下,听得小犰秋心惊胆战,慌乱站起来,跑到琼弄玉身边,犹豫举起小手,轻轻拍在他的身上。

    好一会儿,琼弄玉止住咳嗽,温柔笑道“我没事,别担心。”拉起小犰秋的小手,往屋里走去。

    小犰秋不是第一次来到琼弄玉的屋里,但每次都会睁大眼睛好奇打量。琼弄玉房里布置和于氏很是不同,他本是男子,自然就少了许多女子喜的各种花哨之物,但也比同辈男子简洁不少。房间里摆放的大多都是书本,琼弄玉似乎极喜欢看书,小犰秋每次来找他,大多数都见他拿着本书在看,虽然今日却是坐在庭院里望着竹林发呆。

    小犰秋走到房间一角,见一花瓶里塞满了卷成一团卷轴,伸出手想要拿出来看看。

    “你要看这个”

    小犰秋点点头。

    “好,我拿给你看。”琼弄玉取出其中一幅卷轴,缓缓打开,竟是一幅字。

    这字飞扬流畅,宛如于风中行走,于流水顺游,可想知写这字的人是何等肆意洒脱,又何等举止浪漫。

    “你要学字吗”

    小犰秋瞪大眼睛,欣喜得不住点头。

    琼弄玉抚下他的小脸,将他拉至书案旁,抱起坐在木椅的软垫上,自己从后面整个人包裹住小犰秋。

    “你年岁小,先从最简单的学习。”玉葱般的手指握住笔杆,在白纸上画出墨黑一横。

    小犰秋难得摇头,表示抗拒。

    琼犰秋奇道“可是觉得太简单了那学其他字好了。”

    小犰秋伸出小手握住笔杆上的郁葱手指,又是倔强摇头“啊呜啊”

    “什么”

    小犰秋转过脸,执着盯着琼弄玉,一字一顿“啊呜啊”

    琼弄玉顿悟”你要写我名字“

    小犰秋眼中露出欣喜。”我的名字不好。“

    小犰秋皱起眉头,再一次大大出琼弄玉意外,拍了拍桌子,表示对他说的话不满。”真要学这个我的名字可是很难哦“

    小犰秋郑重点头,神色无比严肃。

    琼犰秋低头,亲亲他的小脸蛋,笑道”好。“

    第17章 17往事三

    琼弄玉收起先前拿出的字卷,小心整理好,放回原位。

    小犰秋坐在软垫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满眼期待地看着琼弄玉。

    “这么想学字”琼弄玉笑着从红檀木笔架上取下一杆羊毫笔,在纸上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小犰秋望着眼前三个黑黢黢,美得像画一般。他瞧了眼琼弄玉姣好的面容,又看了看字,心想“美好的人,字也写得好。”

    琼弄玉抓住小犰秋的小爪子,让他握住笔杆,不住调整他的握笔姿势,直至呈鸡心状。他的手掌包裹住小犰秋的小爪子,在白纸上缓缓移动,一笔一画,写下“琼弄玉”三字。

    “记得了吗”

    小犰秋抬头看他,摇了摇头,两蹙眉毛垂下,成八字样,活像一个小老头。

    琼弄玉轻笑出声,曲起拇指和中指,弹了下他的额头“你照着我写的字,多练几次就记得了。”

    小犰秋见他笑了,心里欢喜得不得了,觉得写字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事了。方才琼弄玉俯在他的身上,小犰秋闻到一股清香,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股味道,只觉闻了之后心里非常舒适踏实,从此迷恋上这个味道。在十岁前,他每次一见到琼弄玉都喜欢抱在他的身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深深呼吸。后来,琼弄玉不在了,他又在余丛云身上重新找回了这个味道。

    小犰秋一练字就是两个时辰。他照着琼弄玉写的,一笔一画,临摹得极是认真,竟把放在案上的一叠纸都写光了。对着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小犰秋把自己写的每一张都认真仔细瞧过,却没有一张满意,甚至觉得自己写得那般丑,简直侮辱了那美丽之人。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打算再找些纸来,却见琼弄玉竟靠着床头,扶额睡着了。他本想再弄些纸来练字,这会儿见此,一股脑儿全丢了,轻手轻脚地靠过去,蹲在地上仰起头,默默看着床上沉睡之人,然后上床,在他身边依偎地躺下。

    这一觉,直至日落星起。

    小犰秋于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摸他的脸,摸到痒处,不禁咯咯笑出声来。

    “小家伙,快起来了。”

    小犰秋揉了揉迷蒙的双眼,恍惚见到一张柔和笑脸对着他,双手一搂,紧紧抱住留在脸蛋上的那只大手,蹭了蹭,撒起娇来。

    “呵呵。再不起来,有人可要被打屁股啦。“

    小犰秋睁开一只眼睛,看见一双含笑眼眸,又咯咯笑起。

    “怎么一直笑个不停”

    小犰秋从床上起来,望了望窗外,天已暗了下来,一弯月钩已爬至树梢。他一惊,马上就要离开,被琼弄玉拦住。

    “天已暗了,我送了回去。”

    小犰秋拼命摇头,他知娘亲讨厌琼弄玉,每日的谩骂里总少不了他的名字,自然不愿他去受气。

    “听话,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琼弄玉从屏风上取过一件外衫披在身上,就要去抱小孩回去。听得喀喇一声,转身过去,房门已开,小孩也已不见踪影。

    小犰秋发起腿来拼命奔跑,好在千竹园和彩蝶轩离得近,半刻钟左右就到了院门口。

    于氏的房间大亮,不似寻常那样,从房里传出器皿的摔碎声或大骂声,而是一串串的娇笑。小犰秋蹑手蹑脚,往里靠过去,到了房门边,正巧遇上侍女出来。那侍女惊呼一声“少爷您到哪儿去了”

    小犰秋登时打了个寒颤。只听得于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来“小秋回来了赶紧进来,给爹爹请安。”

    小犰秋听于氏并无发怒征兆,松了口气,但一听到“爹爹”二字,原本松懈的神经又再次紧绷起来。他今年已有八岁,见到父亲的面却是屈指可数。他战兢兢跟着侍女往里走去,穿过外间,侍女把门帘一掀,露出里屋耀眼的灯光来。小犰秋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他们,哆嗦地在房中央跪下。

    安庆东自从得到了琼弄玉,一心扑在他的身上,除了偶尔会看看怀有身孕的于彩蝶,其他妻妾一概冷落。但再美的人总有看厌的时候,加之琼弄玉性子傲慢,对他从不假以辞色,慢慢也就心生厌弃了。这些年间,他在外又不知见过多少美貌女子男子,均及不上于彩蝶当年风采。慢慢地,他又开始想起了于彩蝶昔日的美色和服帖,心念一动,决定重新宠爱。可惜,于彩蝶自从得知小犰秋天生不能说话,性子就变得极端起来,动不动发怒砸东西,连平时的妆容衣着也不上心,哪里有过去的一点风采。安庆东又回亲眼见到她像泼妇一样的举止,顿时失去兴趣,又投奔到其他的莺莺柳柳去了。

    这日,于氏趁着天气晴朗,想到花园里的湖心亭走走。路上花团锦簇,莺声婉转,到了湖畔,远远望去,亭中早已有人。安庆东搂着新来的小妾,在她面上香又一香,惹得小妾举起粉拳胡乱敲打。于氏当场气得咬碎一口银牙,冷冷回院。回到院中,不见犰秋,更加大怒,她早知小孩常去琼弄玉哪儿,原本不做理会,但今日见安庆东与新进门的小妾调笑画面,想起琼弄玉曾也抢去她的宠爱,气得把桌上茶壶茶盏细点等全扫落地面。

    侍女听到巨响从外间赶来,见于氏又大发脾气,丑态尽力露。她是于氏的贴身丫环,主人不受宠,她自然也跟着受冷落。想起这些年,被其他房丫环排挤欺负,大起胆来,跪下大声道“夫人,您先别气。”

    “都快被老爷抛到脑后,还能不气想当初如何风光,多少男人捧着大把银子只为博我一笑,现却落得如此惨地我怎能不气”

    “夫人说的正是。夫人天生貌美,容颜绝色,只少许打扮,便可重现光华,岂是那些女子可比得上若是细心打扮,老爷见了,定然回心转意。“于氏听她言说,怔怔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右上抚上脸庞,瑟瑟发抖,自己的容貌竟然不知不觉已变得如此憔悴不堪。这些年来于氏全身心沉浸在怨恨里,自暴自弃,整日里发泄对命运的不满,让自己生下一个哑巴,却忘了自己拥有女人最大的武器不可方艳的美貌。”小翠,帮我梳妆打理。“

    “是。”小翠知于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松了口气,打开妆盒,为于氏细细梳洗起来。

    于氏盯着镜中一点点变美的自己,目光愈发深沉。这些年来,她完全忘了,如果能得安庆东的宠爱,孩子算是什么她想要多少个都可以。唯一比得上自己的琼弄玉,性子差,早不如当初得安庆东宠爱,其他一个个的容貌半分也及不上自己。她拈起红纸抿了唇,红艳的唇色衬得她整张脸容光焕发起来,宛如早春杏梅,娇艳可人。

    “小翠,扶我去湖心亭。”

    于氏到了湖畔,安庆东和那新妾已移步到湖上石桥。小娘子正在给湖中鲤鱼喂食,抛一次笑一次,笑声娇嫩,如一只轻羽在心头撩拨。安庆东双手从后紧紧揽住小娘子的小蛮腰,嘴不住往白嫩的脖颈上凑去。

    于氏让小翠扶着她过去,一步一摇,有万种风情。

    “老爷”仅这二字,便让人骨头酥软。

    安庆东从小娘子脖颈中抬起头来,瞬间迷醉。

    于氏站于桥头,一身红衣将她婀娜身段尽情展露,倾泻而下的乌发被清风撩动,几缕发丝缠绕于她的眉眼之间。她微沉身子,又一次行礼,眼波流转,媚眼如丝。

    “夫夫人。”安庆东见于氏不仅重现当年绝色,甚至更多出几分成熟韵味,登时被迷得七荤八素,只恨不得立扑上去,将那身红衣撕裂开来。

    于氏垂眸一笑,又添灵动。

    安庆东哪里还顾得上新娶进门的小娘子,飞步凑近,气得小娘子在原地皱眉跺脚。安庆东急色,还没到彩蝶轩院门,一把将于氏横抱起,一脚踹开大门,扑倒床上。两人在床上胡闹一下午,至酉时才停歇。数个时辰翻云覆雨,两人早已饿了,吩咐下人准备膳食。安庆东吃了一半,忽然道“犰秋呢怎不见他”安庆东虽对小犰秋不上心,但到底是亲生儿子,两父子很久没见,如今人又在彩蝶轩里,自然想起了他。

    于氏一顿,重新露出笑脸“小孩子爱玩闹,怕是去弟弟那了。”

    “弄玉怎么会去他那儿”

    “小秋这孩子,自小就怪。对我这个娘亲冷淡,对弟弟倒很亲近。”

    安庆东当然知道于氏平时不少打骂小犰秋,只是一来他现十分喜爱于氏,二来对小儿子没甚么感情,自然也就随之去了。但关系到了琼弄玉,他可就不随便了。想当初他是花了多大心思,才得到他。如今听说,琼弄玉与自己的小儿子处得好,起了一些心思。他唤来小翠,让她去千竹院把安犰秋领回来,并让告诉琼弄玉安犰秋快二更天还不回来,太不像话,五奶奶非常生气。

    于彩蝶听了,皱了皱眉头。

    小翠应下,开门就要出去,正好碰上小犰秋,便将他领进屋。

    小犰秋跪在房中央,发着抖,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嘭嘭嘭”敲门声起,琼弄玉到了。

    第18章 18往事四

    琼弄玉靠在床上,凝神望着小犰秋专心练字的背影,恍惚中,将他与另一人重合起来。

    琼弄玉原是金霞班之名伶小旦,一音一步,动人心魂,又因他本人气质绝尘,不似同行之人,半点不占脂粉气,颇受名流之类喜爱,常被邀请至府上唱上一曲。

    一日,镇江太守邀请金霞班到府上唱戏。

    琼弄玉登场,一曲牡丹亭,歌声婉转悠扬,神状之美,令人目移神往。当时安庆东为太守祝寿,正坐台下,心神俱给迷住,登时起了色心。

    琼弄玉一曲唱罢,到台后卸妆,一男子竟从一口大箱子钻了出来。

    “当真没让我失望,真是出尘绝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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