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云不去理会这些孩子,径直走上去。
几个汉子殴打的,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子。十四五岁的光景,因为过分瘦弱,也许还要比他猜测的年龄大一些。
这孩子护着头,被打得很狼狈,可是姿态却相反的骄傲,不论打多很也一声不吭。
“各位,”李仲云走到跟前,抱拳行礼,“可否告知在下为何对着孩子动手?”
几人闻声住手打量李仲云。
“这是苏府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没资格说话。”见李仲云文质彬彬,一个人提醒道。
“俗话说家丑不外扬,如今几位大人联手欺辱一个孩子,岂不让外人看笑话?”李仲云温言道,“这孩子若是犯了什么错误致使府上容不得他,只消把他给了我就是了。”
几人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李仲云。
“一个妖怪,你要了也不怕招来血光之灾?”一个人问道。
李仲云淡笑不语。
“去禀告老爷。”那人摸不准李仲云的想法,转头对同伴道。
很快,李仲云被请到府内做客。这苏府的老爷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形象,绫罗绸缎加身,府内装饰奢华。
“原来是说书的李先生,久仰大名啊!”苏老爷抱拳,笑道,“不才曾听过先生讲的书,真是绝妙无双。”
“苏老爷过奖,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李仲云早已习惯和人客套,笑容里十分的谦虚,“今日叨扰,是因看见府门口老爷的家丁在打一个孩子。”
苏老爷神色阴沉下来,沉痛的叹口气“不要提了,那个孽障!家门不幸,让李先生见笑了。”
“怎么?”
“李先生可愿意听?”
李仲云真诚道“愿闻其详。”
“这个孽子,本是我的小妾生下来的第五个儿子。生他那天,一只黑猫在房檐上叫唤。他娘生了他多久,那猫就叫了多久。家里人说这是不祥之兆,我起初并不在意。可等孩子一生下来,他娘先咽了气不说,我去看孩子时发现他竟然长了一双阴阳眼!这还了得!自古有言阴阳眼就是没投胎的厉鬼找了死婴反阳……”苏老爷回想起这些,神色痛恨交加,只差捶足顿胸,“自他生下来,苏家没有一天安宁过。有此孽障,依苏先生之见,我难道不能教训么?”
李仲云听明白的同时也在心中哭笑不得“请问尊夫人可是汉人?”
“呃,他的生母是东崇人。”苏老爷道。
李仲云心头一震,触及到了某些遥远的记忆。他已明白那孩子瞳色奇异的原因,只是他并不打算和这个苏老爷说。
“这本是家丑,无颜对外人道。可李先生是在下敬仰之人,心胸豁达,想来对此不会嘲笑贬低。”苏老爷擦擦额头的汗,说道。
“不知苏老爷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虽然身带异形,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若是长此以往动手打骂,只怕这孩子会夭折。”李仲云道,“苏老爷乃是慈悲之人,定不忍心这个生命葬送在自己府中吧?”
“这个自然。不过依在下之见这孽障能活到今日也是造化,至于以后如何还是看老天是否垂帘。”苏老爷眼神轻蔑,谈及至今,对自己的亲生骨肉没有丝毫亲情可言。
“听了苏老爷的话,李某倒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但说无妨。”
“若是苏老爷实在怨极了这孩子,倒不如把他给我吧。这样眼不见为净,也免去了府上的一块心病。”李仲云扑捉到对方在自己说出这句话是眼中闪过的狂喜,继续道,“实不相瞒,李某云游天下凛然一身,只因年幼时有个算命的给我算出了天煞孤星的卦象,是以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人。如苏老爷开恩,将这孩子放于我照顾,给我做个伴儿,李某真是感激不尽。”
“先生言重了,只怕这孩子会给李先生带来什么不幸……”苏老爷轻压下心头的欢喜,拿乔道。
“真遇不幸,只能说是命中注定,李某定不会怪罪于一个孩子身上。”李仲云知道事情已成,站起身深深行礼,“请苏老爷成全。”
苏老爷长叹一口气,又为难又急切的表情颇显滑稽“如此,好吧。”
李仲云如愿以偿得到了这个小孩的抚养权,他随苏府家丁来到柴房领人时,那孩子蜷在阴暗的房内昏迷不醒。他知道苏府的人恨不得赶紧把人打发走,断不会再叫马车来送,于是将孩子背到背上缓步离开。
一路将人背到自己住的客栈,李仲云忙前忙后又叫小二打水来将人收拾干净又叫大夫来给孩子看病开药。等一切结束的时候,已是天色向晚。
绚丽的晚霞在天空中四溢的燃烧着,忙得腰酸背痛的李仲云得以在此时从窗外遥望美景。刚喝了几口水,忽然听到一声极大的呼喊。他循声看去,床上昏迷的人在梦魇中惊醒了。
李仲云有生第一次见到所谓的阴阳眼,也在一瞬间就被惊艳得言语尽失。
一双眼睛,一只是清澈的琥珀色,一只是温润的碧色。在霞光中闪现着璀璨的流光,如同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
少年看见李仲云,第一反应是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诶,别挡着,那么漂亮,我还没看够呢。”李仲云说道。
少年肩头一震,没有应声。
李仲云将刚刚着人送来的汤药端到少年面前“先把药喝了,你的身体太差了。”
少年僵持一会儿,终于肯放下手接过药一饮而尽,竟不闹苦。
“苏府答应我来抚养你,以后你就跟着我生活,可好?”李仲云舍去他和苏老爷的交涉过程,免得听者伤心更甚。
少年点头。
“我叫李仲云,你的名字是什么?”
“苏阳。”
“今年多少岁了?”
“十七。”
“真的?”李仲云吃惊反问,这个瘦小的孩子,真的看不出来已经快成年了。
少年沉默,他一直低垂着眼睛看自己交叉在一起的枯瘦的手指。
李仲云心中叹息,疼惜地说“你要是不嫌弃,以后跟着我,只管我叫声老师便好。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会饿着你。”
“老师。”苏阳毫不犹豫的叫了一声。
“以后试着把头抬起来吧,你的眼睛很漂亮。”李仲云劝道。
苏阳低声道“这是不祥之兆。”
李仲云沉吟一会儿,从衣服内里掏出什么放到苏阳眼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鲛人泪。”苏阳回答,虽然饱受欺凌,但好歹在财大气粗的苏府待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珍宝的。
“它值不值钱?”李仲云问。
苏阳点头。
“为什么值钱?”
“因为鲛人泪是世间稀宝。”
“没错,物以稀为贵。”李仲云笑道,“那么苏阳,你可见过几个和你有一样的眼睛的人?”
苏阳摇头。
“所以你的眼睛是很宝贵很漂亮的,别人想要都没有。至于说你是不祥之兆的人,他们头脑迂腐封建迷信,才不懂得珍惜你。”李仲云道。
苏阳第一次听见人夸赞自己,不由抬头去看李仲云。他对上一上温和清澈的眼睛,带着前所未有的善意和笑容。这让他冰冷麻木的心莫名升起了一股暖意,烘得他险些落泪。
“你要改变自己的想法,要为自己的眼睛而骄傲,不应该自卑。”李仲云揉揉他的头,“想来你天上的母亲也为你的眼睛而自豪。”
苏阳眼睛里渐渐升起泪光,他问“真的吗?”
李仲云用力点头。
从今以后,李仲云身边有了一个小尾巴一样和他形影不离的少年,苏阳。
苏阳常年受苦兼营养不良,李仲云为了给他补身体可是着实下了番苦功夫。药膳食补的一顿也不落下,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一文的存款都没有。起初苏阳吃饭不敢伸筷子,给盛多少饭就吃多少,从不要第二碗,他怕李仲云会嫌弃他。李仲云跟他说了好几次,才慢慢好转。
如此过了半年多,苏阳彻底从那个病怏怏小难民似的形象中摆脱了出来。白皙的肤色,英俊的容貌和修长的身体,往哪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只是过去生活的阴影永远烙进他心中,形成了他阴郁的性格。他很少抬头看人,除了李仲云外,他从不对人多说一句话。
“老师,吃饭吧。”苏阳身后跟着端来饭菜的小二。
李仲云把思绪收回来,回头笑道“好。”
窗外,一样的绚烂晚霞。
71、秘密
“老师,吃药。”
晚上,李仲云泡完脚,苏阳端着药走进来。
李仲云的白头发是苏阳的心病,他曾问过一次自己的老师为何容颜未老发先白,李仲云言简意赅的回答因为中了毒,至于其中缘由却不肯多提一个字。偏偏苏阳是个有心人,从那以后一旦打听到落脚之地有名医便拉着李仲云去看,回来便开始抓药熬汤。两年下来,药的确是喝了不少,只是那白色的发丝丁点不见变黑的迹象。饶是如此,苏阳也没有放弃过一次,坚持带李仲云四处求医。李仲云恨极了这些苦到心里的汤药,却感动少年对自己一番心意,以至于再苦再没用也丝毫不抱怨的喝掉。
“这是第几天了?”苏阳看着老师顺从的结果药碗,无端问了一句。
“大概一月有余了吧。”李仲云漫不经心的回答,然而他话音才落,手中的药碗忽地被少年夺去,接着手一松,大股的黑色药汤随着碗被摔碎而泼洒了一地。李仲云错愕地抬头,看见少年暴躁的脸。
“不要喝了!根本不管用,老师你都要成了药人了,头发还是白的!是我错了!”少年激动得语无伦次,雪白的面庞上泛起的一片红已经蔓延到眼底。
“你也是为了我好啊,别这么生气了。”李仲云试着安抚他,“去叫人来收拾一下。”
“可是老师,你这个样子以后要怎么办?”苏阳急躁得不行,好像白头发的人是自己。
李仲云诧异“我不挺好的吗?”
“老师今年还这么年轻,难道不想成家立业吗?如果一直白头发下去,有哪个女子会愿意嫁给你?”苏阳坚定道,“我希望老师能幸福。”
李仲云感激地笑笑“你的苦心很好,但是我现在真的挺好的,有你在身边做伴儿我很幸福。至于成家的事,现在谈及尚早。”
“我都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老师你还早吗?”苏阳问。
李仲云摇摇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行了,既然你说这药无用,以后不喝就是了。”
“老师,你做这些是不是都是因为我?”苏阳懊恼地问,语气中充满了自我厌恶,“我是个灾星,谁沾了我就要倒霉。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成家过上安稳的生活了!”
“傻子,你怎么会这么想?”李仲云哭笑不得,抬手将少年招呼到自己身前来揉着他的头,“我不是因为你才过这种生活的,恰恰相反,是我自己想过这样的生活。要知道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你还觉得我在受委屈吗,你还觉得自己是灾星吗?我倒还觉得你是个福星,能让我一直这么幸福。”
苏阳握住李仲云的手,他自己的手很凉,而李仲云的手很温暖,像一块玉,让他想一直握在手里。苏阳感到自己急速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他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疑惑“真的吗?”
“那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取得你的信任?”李仲云反握住他的手,笑容中掺进了些许无奈,“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因为我和你的境遇很相似。这也是我要把你从苏府带出来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