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云的瞳孔随着这句话字字穿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几乎忍不住马上落荒而逃。
李曜背对着李仲云深吸好几口气,沉声道“还不走,你真的等朕把你让到床上?”
“……我求求你,竜鹿……”李仲云闭了闭眼睛,豁然转过来跪下来,“别让竜鹿去和亲!你是皇帝,可以和他们说竜鹿病死了,然后换一个人过去!我们把竜鹿送回南疆,东培也没法找茬!”
李曜听见青年的膝盖跪下来的声音,眼皮一跳,半是恼怒半是心疼道“你跪什么,难道为这么一个丫头,你连最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
“如果能用自尊换回竜鹿,我愿意丢弃它。毕竟它不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李仲云用冷静的语气和疯狂的言语回答道,“不就是上个床吗,又不是没上过。我是男人,也用不着觉得受了屈辱寻死觅活。留在你身边锦衣玉食,也没什么不好。”
李曜侧过脸“你早怎么不这样想,怎么现在想这么明白了?是竜鹿让你变得如此深明大义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连累无辜的人。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没多爱她,又何必害她。”李仲云道。
李曜面对着李仲云一个膝盖着地的在他面前矮□来,用事不关己的冷漠语气感慨道“再说下去,朕就要被你对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了。”
“那就请皇上成全。”李仲云能感觉到男人根本没把他的请求放在眼里,于是愈发用谦卑的表情说话并低下头想给对方磕头。
李曜拦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觉得朕若是把竜鹿留下来,她会乖乖回南疆吗?以她的脾气,不能嫁给你的话她绝不肯回去,那朕岂不是做了给你们两个牵红线的月老?”
“我会跟她说清楚。”李仲云知道李曜说的是实话,竜鹿的性子刚烈,这从昨晚上她的所言所为就能看出来了。
“朕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情,”李曜拖长声音,“不如你将她叫进宫来,当着朕的面儿说可好?”
李仲云脸上所剩不多的可以称为骄傲的姿态随之全部剥落,痛苦地弯着腰说不出话来。
李曜的眼里只有冷漠,他生硬地用拇指摩挲李仲云的唇“如此简单的要求都没办法答应,你要朕怎么答应你?”
李仲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李曜——”
“终于装不下去了,舍得跟朕撕破脸皮了?”李曜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站起来道,“朕不想多说了,你好自为之。”
李仲云死死盯着男人的脸,许久之后站起来离开了。
没办法,他没办法答应——那么残忍的事情。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竜鹿绝望的脸,绝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去跟竜鹿说自己没能把她留下来,而竜鹿也似乎知道结果怎样,并没来问李仲云。两个人心有灵犀似的断了来往,直到竜鹿出嫁的那天。
公主府并不像它的名号那么高高在上,且因为居住者只是个做人质的公主,可谓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使是在这位公主马上要作为出嫁,也没有人来观望,停驻门前的华美喜轿显得单薄落寞。
李仲云第一次来这里,可却是为了告别。
竜鹿的房间里弥漫着馥郁的脂粉香,似乎连空气都被熏成了桃红色。他本不能进去,但这里除了几个临时请来的喜娘并无他人,李仲云也就进去了。
红得刺目的喜服,凤冠霞披,浓妆艳抹。李仲云差点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那个精灵似的小女孩。
不光是妆扮,还有眼神。那么哀愁幽怨,掩住了曾有的清澈透亮,一下子为她笼上了至少五年的光阴般让她失去了少女该有的纯真。
“这本来应该是为你穿的。”尽管涂了雪白的粉和殷红的胭脂,但仍能看出这几日女孩消瘦憔悴得十分厉害,脸颊都陷了下去。她从铜镜中看到李仲云来到自己身后,转过身抬头对他说。
李仲云不知所云的点点头“你真美……但我还是喜欢平时的你。”
“臭流氓,你喜欢也看不着啦。我从今往后嫁到东培当王后,就算有朝一日你能看见我,也只有在下面给我行礼的份儿。”竜鹿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不复往日的清越。她调笑的语言此时却透着浓重的哀伤,听了之后陡然让人想落泪。
“你这脾气可得收敛一下,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李仲云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到竜鹿手中,“原本早就想还给你了,但怕你本性不改再乱拿东西,这才拖到今天。不过这下好了,以后你做了王后,也没办法随便出去,还给你也无妨了。”
两个人的手指相碰,都是一样的冰凉。竜鹿低头去看,光华柔软的料子泛着奇异的淡蓝色流光,是当年她潜入乌兹人帐篷时被李仲云强行拿走的袋子。因为里面没有东西,它很小,还不如人的手掌大。
竜鹿垂着眼睛,毫无预兆地掉了一大颗眼泪。
“嗯,虽说哭嫁也是种风俗,但要小心别把脸哭花了。”李仲云强笑道。
“仲云,你会忘了我吗?”竜鹿低低地问。
“只怕到了下辈子会忘掉。”李仲云道。
“那我去找你啊。”竜鹿将袋子收起来,抬起脸甜甜笑道。
“最好在我忘了你之前,要不然可麻烦了。”李仲云不忍再看,双手捧起盖头,“来,让我给你把盖头盖好吧。”——当他将盖头展开那一瞬间,他的眼眶立时红了。
竜鹿在盖头接触到自己头上的凤冠时,突然拽住李仲云的一只手,张口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腕!
李仲云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伴随着痛感感觉到的,是灼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腕上蜿蜒滑下。那温度很烫,几乎灼穿了他的皮肤。接着,有另一种液体混合着眼泪流出来。那是他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竜鹿放开了李仲云的手,她微微抬起下巴,血染头了她的唇,红得有些鬼魅。她眨了下眼睛,将眼泪眨回去,抬手放下了盖头。
然后喜娘走进来把竜鹿扶了出去。李仲云跟在后面,觉得心里某样东西正慢慢分崩离析、化成齑粉。
上轿之前,竜鹿顿住脚步扭头对着李仲云。
“李仲云,我恨死你。我恨你越深,就越忘不了你了。”
李仲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竜鹿坐上了轿,华丽的喜较被人抬着走远。
李仲云望着轿子,手腕上被女孩留下的伤口像是燃着火一样,无法忽视的疼痛。
那一刻,他想起李曜说的话,他觉得李曜说的不对。他是爱竜鹿的,否则眼睁睁看她远嫁,怎么会心痛得无法呼吸、几乎要死掉呢?
68、冬至
竜鹿远嫁,李仲云又成了凛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本正是该风流快活潇洒不羁的年纪,却偏偏愈发从骨子里透出萧索苍凉的气息,如同这渐渐转冷的天气,万物颓靡落叶萧萧。他能坐在藤椅上一坐半天,什么也不想,好像人还在这里,心脏还跳动着,只是灵魂在这段时间中死掉似的沉寂了。
他右手的手腕内侧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当日流过血后结了紫红色的痂,脱落之后剩下来褐色的痕迹,永远都抹不去。李仲云每每摸上去,还能感受到伤疤中渗透着的女孩的悲伤。
孝亲王府和它的主人一般,尽管下人还是那么多,但它相较以前只有三两个下人的时候更加萧条。没有访客、没有应酬,拥有的只是大把大把千篇一律的无聊的时光。
只是这天,孝亲王府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来跟七哥赔罪。”
这个向来倨傲的人,此时竟然肯屈膝下跪,舍弃一切颜面尊严,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诚恳的道歉。
李仲云挥退府门口不知所措的门人,对此人淡漠地垂目而视。
“睿亲王切莫行此大礼,折煞仲云了。”
“若是七哥不肯原谅明麒那日的无礼,明麒只能一直跪下去了。”李明麒脱胎换骨般,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春风拂面,神情更是十分柔顺。
“不必,我并没记恨于你,睿亲王请起。”李仲云对此并没表示出太多惊讶,依旧和他生疏的客套着。
“明麒自知无颜面乞求七哥原谅,但今日明麒确是真心实意来给七哥赔罪。”李明麒拍拍身边雕花的酒坛子,微笑道,“明麒听闻七哥酷爱佳酿,特意派人寻来这坛五十年陈酿——醉红尘,还请七哥给明麒这个面子。”
醉红尘。
醉的不是红尘,而是陷入红尘中的人心。
李仲云眼角一跳“我戒酒已有些时日了。”
李明麒抬起头,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睛里溢出受伤的神色。
“……不过,既然是睿亲王亲自送来的,我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知好歹了。”李仲云侧开身体,摆出邀请的姿态,“多谢睿亲王。”
“七哥!”李明麒惊喜地喊道。
李仲云不知是叹息还是恻然地说“天气这么凉,你不要跪了。”
李明麒更加欣喜,忙不迭站起来跟着青年进入府中——终究,这个人还是心软的。他一早就料准了的。
两人进了厅上,叫人奉了茶,便开始有一句美一句的说着闲话。李仲云不是个擅长寒暄的人,更何况他和李明麒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和平相处的时候,往往两人见面就带上了战火的硝烟味道,不大吵一架已经算是幸运。此时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李仲云倒感觉很不适应了。
“七哥府中除了些花草就是低头干活的下人,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何不多出去走走。”李明麒环视四周,深感此处萧条冷寂,便道,“明麒认识几个世族子弟,多是有些才情的,如果七哥愿意,我便引荐给七哥。”
李仲云在自己家里散漫惯了,此时和李明麒聊天,并没有正襟危坐。他厅上摆着张铺着细绒毯的长榻,他就披着大氅蜷在榻上。大氅温暖厚实,裹着身体清瘦的他,好像裹着一只畏寒的猫。
听了李明麒的话,李仲云淡淡一笑,包好的松子从唇边撤了回来“那些有才情的,想必都是些风雅之士,我目不识丁,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自己清净自在着很好。”
李明麒与青年同做一榻,中间隔着张梨木小矮桌。相对于懒散如猫的李仲云,他的坐姿很优雅,是从小接受皇室教育的结果。但在李明麒眼中,李仲云一颦一笑都是好的,如此姿态根本不是粗鲁无礼,反倒显得慵懒迷人。他看着李仲云,目光几近痴迷。
“七哥何必妄自菲薄,虽然不识字,但能出口成章,也算是饱学之士。那些人钦佩还来不及,怎么会瞧不起你?”李明麒说道。
“人一多,我就不自在。”李仲云还是淡淡的。
“你是太压着自己了。”李明麒道,“你今年才22岁,怎么能日日把自己关在府中足不出户?”
“习惯了就好了,而且很快我就要离开了,到那时想去哪里都行。”对于自己离开帝都一事,李仲云不打算对任何人隐瞒。
“离开?为什么离开?离开去哪儿?”李明麒皱眉,警觉地问。
“因为我本就不应该留在帝都这种地方的。至于去哪里,天大地大,随性漂泊吧。”李仲云随口道。
李明麒语气染上了焦急“那怎么行?你走了,父皇岂不会疯……”他话一出口立即察觉自己失言,忙去看对方脸色。
李仲云倒不以为忤,勾起唇边道“就是父皇答应我的。你不也说过,我的存在就是大周皇室的污点。如果我能消失,顺便带走大周皇室不光彩的这些事,岂不正好?”
李明麒既紧张又愤慨“我不准你走!”
李仲云稍感惊诧,但随即了然。这么霸道跋扈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李明麒。
“这件事没有转折的余地,除非我死。”他平静的说。
李明麒脸色青青白白,沉默一瞬后道“那我呢?”
“你?”李仲云想起少年疯狂的告白,不禁苦笑,“明麒,你还小,许多事情你没有经验自然会鲁莽。你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不必为了我而耽误一生。”
李明麒盯着他的眼睛“但我至少是真心爱你的。”
比起那日突如其来的咒骂中的亲吻,此时少年沉肃的直白言语反而让李仲云没有什么感触了。他摇摇头“少年轻狂正当年,我不会怪你什么,日后你自会明白今日的话只是一时意气而已。何况,我不是个能真心回报别人的人,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冷血。”
“你不相信我吗?”李明麒眼中升起沉痛的色彩,让他如墨的眼眸更加幽深,“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父皇伤你如斯之深,我却能舍弃自己的生命去爱你。”
“我相信你,相信你也许是真的喜欢我的。但是,明麒,我不能爱你啊。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给不了别人任何东西。爱与承诺,对我而言更是奢侈的珍宝。你此时对我的承诺,我心中感激,却给不了你一丝一毫的回应。我大概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因为我没有心。”李仲云说这些话,冷静而自然,仿佛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李明麒微微垂下眼帘,下巴的线条紧紧绷着。
“你是个好孩子,年轻、优秀,所以不必为我这种人自伤其身。”李仲云闭上眼睛,低声说话,掩不住脸上的淡淡疲惫之色,“皇上说的没错,我对任何人都好,只是我对任何人都不动心,这才是最伤人心的。由此看来,我真的很冷血,很无情。”
“是因为谁上了你的心吗?是父皇吗?所以你不能再爱上别人?”李明麒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