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稍等,属下去叫人。”慕容恪当机立断。
“至少把我放下去。”李仲云拉住他,只怕慕容恪若放任他坐在房顶上他坚持不了眨眼功夫就得摔下去。
慕容恪把他安置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中,独自离去一小会儿工夫便找来了马车。李仲云终于能稍微舒服一些,刚爬进车内就迫不及待闭上了眼睛
他坠入了一张网,看不见挣不开的网,扑面而来的是他最惶恐的男人的气息,霸道、冷酷,决不允许反抗。他张开嘴想要呼喊,想求救,可是他发不出一点声音。对方湿热的亲吻和粗暴的抚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气得胸口生疼,几乎要呕出一口血来。
李仲云经历噩梦之后神智渐渐清醒,他的耳边捕捉到隐约的谈话声。
“既然是急火攻心,那就开点降火的药来。”
这声音一听就是李曜的,李仲云想这应该是在说自己,他刚才可能昏过去了。
“是药三分毒,降火的方法挺多呢,不用非得吃药。皇上一道圣旨把孝亲王放了,他自然什么病都好了。”青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语调,除了李隐禅没有别人。
“李太医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朕心里一直都很崇敬你,所以李太医平日脾气古怪了些朕也不计较,但不代表朕会放纵你。”男人的声音阴沉下来,“还望李太医能尽快医好仲云的身体。”
“臣遵旨。”短暂的沉默后,李隐禅略带不甘的声音响起来。
李仲云目光空洞地盯着华丽的床帐,没工夫理会外头的人在说什么,脑袋里还一遍遍回放着李明麒疯了一样的骂他又去亲他的画面。
当初见着这孩子,他还没到他胸口,整个一个小不点。如今他猛然惊觉,这小不点竟然如同浸了水的豆芽仿佛一夜之间就拔高了,大有超过他个头的趋势。除了毒舌功夫日渐深厚,身体素质也丝毫不逊色,虽然看上去仍显单薄,但蕴藏着的力气可不小。以至于刚才他想推开他却没推动,只能去咬他的舌头。
然而最令他难以接受的,还是李明麒对他的感情。要不是今天的事情,李仲云死都不会想到李明麒竟有这番心思。他一直以为,小孩见着自己就阳奉阴违冷嘲热讽,肯定是厌恶透了他,谁成想恰恰。相反此时回忆起来,每一次李明麒看着他的眼神都很不对劲,好像燃着幽蓝的火焰,冰冷压抑到万劫不复。他嘴巴里吐出的话越恶毒,眼神越热烈。每一次李仲云被气得要吐血却不想跟他一般见识时,李明麒就露出不甘而痛苦的神色。一一想来,错就错在他自己发觉得太晚。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就和李家的这些男人纠缠不清了呢李仲云郁闷的想。
“醒了怎么不叫人”李曜走进来,看见李仲云眼睛发直,心里一沉,声音低沉而柔和,似乎怕惊吓到他。
李仲云回过神儿看他“我头疼。”
“那就多休息一会儿,朕已经让李太医开药方去了。你只是上火了,养几天就好了。”李曜宽慰道。
“那我想回自己府里,在这儿不方便。”李仲云恳求道。
李曜表情一滞,话语也不那么柔顺了“你还怕人说闲话不成”
“你不怕”李仲云反问。
“朕看你现在成了惊弓之鸟了,你尽管放心,今天的事情朕会给你一个交代。”李曜道。
“皇上还是不要难为睿亲王,毕竟你开了个先例,自己儿子没什么是非观念被你误导了而已。等我离开了,他也就不再想了。”李仲云道。
李曜背在身后的手攥了又攥,强压下火气,声音已经很是冷硬“到现在你还在觉得朕对不住你,你还在恨朕是不是”
李仲云长长叹口气“皇上,就算你君临天下为己独尊,但是爱情什么的,你也没办法强迫。你就是把我留在身边,也不见得真能让我爱上你。至于恨什么的,我相信你那么做是有原因的,为了自己也好为了李明渊也好,我都不想再追究了。我不是记仇的人,我不恨你。”
“只是你也不爱我。”李曜舍弃了自己用了多年的那个尊贵的称呼,改用“我”来说这句话,话中自然包含了太多的情感,却没办法一一道来。
李仲云没出声。
“在朕看来,你似乎谁也不爱。”李曜又道,这句话他说得倒是很冷静很客观,“包括对竜鹿,你有一半是因为要借竜鹿来摆脱朕,另一半是什么虽然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因为爱她。你跟竜鹿的接触并不多,而且以你的性格,大概任何一个女人说要嫁给你你都不会拒绝。”
李仲云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被这些话震慑到了,他在这之前从没想过自己对竜鹿的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
他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学得最好的就是永远不强求任何事,也就对什么都看得很淡,所以他不会特别执着于什么。而且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他一直都用旁观者的态度来看这个时空,看这个时空的人。任何事情任何人都无法真正影响到他内心深处,如此说来,他也算是个少有的内心坚硬的人。
李仲云不回答在李曜看来等同于默认,他嘴角泛起苦涩“朕还念想着朕把真心话说给你听,你多少会有些动容,没想到你一点心都不动”
“我没办法,”李仲云看着李曜,又像通过他看着所有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人,说道,“我什么都没有,到现在已经习惯了,所以没办法拥有十分想要和谁在一起的心情。”
“如此朕知道了。”李曜脸上浮现出一抹很奇怪地笑意,好像从内心放松下来什么事情。
李仲云当时不知道,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他还没从李明麒的事情中缓过劲儿来,竜鹿就出事情了。
这天夜里,李仲云正睡着就被人摇醒了。他还以为是小顺,结果还没开口就被捂住了嘴巴。
“仲云,是我。你别出声,我有话跟你讲。”
黑暗中捂住他嘴巴的人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对他说道,是竜鹿。
李仲云一惊,接着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竜鹿反握住他,一下子跌坐在他的床边。
“竜鹿”李仲云不敢大声,把嗓子压得极低地问。
竜鹿靠着他,身体不断发抖,半晌后她发出一声既压抑又尖锐的抽泣。
“我们没办法在一起了”
“为什么”李仲云坐起来把她圈进怀里,下意识问。
“因为我爹让我做和亲的公主,要把我嫁到东培。”竜鹿哭得语不成调,“皇帝叔叔连圣旨都拟好了,我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不答应,就会引发两国交战,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李仲云一怔,丝丝凉意无法抑制地从心里爬出来,如藤蔓缠绕住他的手足,他几乎要和怀里的人一起发抖。
即使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幸福。
他早该有觉悟了,李曜从来都不是个能善罢甘休的人。
当初说一年之后就放他走,也只是权宜之计说出来的话。反正他没有下圣旨,也算不上金口玉言。
“仲云,我们该怎么办”竜鹿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猫,缩在他怀里哀哀问道。
李仲云毫无底气的回答她“没事的,我去说,我去求父皇。我去求他,他应该会收回圣旨”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李曜根本不会答应。
想想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对于未来的妻子竟然连一点保护她的能力都没有。
“我听说东培的王子很喜欢漂亮的人物,要是我把自己脸划破了,他应该就不喜欢我了吧到时候他一定会把我送回来,那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竜鹿突发奇想,认真地说道,“那你会不会嫌弃我长得不好看”
“不会,但是我不愿意你伤害自己。”李仲云心酸的说道。
“那怎么办呢”竜鹿平时再泼辣,此时也只是个伤心害怕的小女孩,她流着眼泪哭道,“我喜欢你,不想和你分开。”
李仲云愧疚难当“对不起。”
竜鹿静默一会儿,忽然推开李仲云站起来。
李仲云一开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在黑暗中隐隐看到她的轮廓,然后响起了簌簌的衣料摩擦声。他蓦地明白过来,一下子把女孩抱住了。
“傻子,你做什么呢”
竜鹿湿漉漉的声音里充满决绝和希冀“我把自己给你,我们能在一起这一次,我也不后悔了。”
李仲云心痛得无以附加,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
“你别傻了,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我要碰了你就是畜生都不如。”
“我听过一些宫里流传的传说,女人只有把身体给心爱的男人才会觉得很幸福。我不想一辈子都不幸福,所以至少让我幸福一次。”竜鹿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才不会幸福,那样只会害了你。”李仲云冰凉的嘴唇贴着女孩同样冰凉的额头,坚定地说道,“别担心,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命。”
竜鹿没说话,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李仲云这样抱着她坐了一夜,疲惫的迎来清晨第一缕光。很凉很薄的光,照在怀里女孩熟睡的脸上,只让他看见了对方干涸掉的泪痕。
李曜下了朝,得知李仲云来找自己。
“今天怎么想起来进宫”李曜因为政事有些心烦,见到李仲云后也没表现得多高兴。
李仲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着大昭宫里一干宫人很认真地开口道“你想不想跟我上床”
67、远嫁
这句话落下来,大昭宫内的宫人将头更深地埋下来他们要掩住自己惊愕的表情。
皇帝身边的福东海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无法接受李仲云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但李曜要比所有人都冷静,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你说什么”
李仲云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你没听见”
李曜挥手,福东海无声地招呼着宫内的人迅速退了出去。
“朕不认为,你是因为突然想开了说的这句话。”李曜说道。被关上门的宫殿内形成了巨大的空荡,说出口的话都带上了回声。
“你怎么对我都无所谓,但请放过竜鹿,咱们的事情没必要牵连到不相干的人。”李仲云道。
李曜闻言本就糟糕的心情顿时跌落到谷底。
“朕如何不放过竜鹿了你到这里来打算主动献身还是质问朕”
“别让竜鹿去和亲,我不和她在一起也行。”李仲云继续说道,他带着孤注一掷的心情来找李曜的,只要能留住竜鹿,让他做什么都行。
“看来你很爱她,”李曜的嘴唇划出冷硬的弧度,吐出绝情的话,“但已经晚了。”
尽管已经料到事情多半没办法挽回,李仲云在听到男人亲口否认之后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绝望的神色一点点渗透出来。
“你也不要怪朕,团圆节时东培王子亲自进宫朝贺,然后很不巧的看上了竜鹿。”李曜看出李仲云的绝望,竟然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他不介意让李仲云继续绝望下去,“东培国家虽小,但生产的火器很有名,在战场上威力很大。朕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引发两国之间的不和。”
“团圆节”李仲云艰难的回忆,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去参加宫宴,而竜鹿也不是一开始就出现在他府上的。
“那个时候,朕还不知道你和竜鹿的事情,所以就答应下来。君无戏言,这个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李曜做最后的总结,“所以你用身体也没办法交换。”
李仲云咬牙,脸上涌出羞耻懊恼痛苦的复杂神色。
“如果后悔了,趁朕还不怎么想要之前赶紧走吧。”李曜从李仲云身边擦身而过,用告诫的语气说道,“你不要因为这种事而自甘下贱。”
李仲云的瞳孔随着这句话字字穿心猛然收缩了一下,几乎忍不住马上落荒而逃。
李曜背对着李仲云深吸好几口气,沉声道“还不走,你真的等朕把你让到床上”
“我求求你,竜鹿”李仲云闭了闭眼睛,豁然转过来跪下来,“别让竜鹿去和亲你是皇帝,可以和他们说竜鹿病死了,然后换一个人过去我们把竜鹿送回南疆,东培也没法找茬”
李曜听见青年的膝盖跪下来的声音,眼皮一跳,半是恼怒半是心疼道“你跪什么,难道为这么一个丫头,你连最起码的自尊都不要了”
“如果能用自尊换回竜鹿,我愿意丢弃它。毕竟它不是什么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李仲云用冷静的语气和疯狂的言语回答道,“不就是上个床吗,又不是没上过。我是男人,也用不着觉得受了屈辱寻死觅活。留在你身边锦衣玉食,也没什么不好。”
李曜侧过脸“你早怎么不这样想,怎么现在想这么明白了是竜鹿让你变得如此深明大义了”
“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事情没必要连累无辜的人。你说得对,我本来也没多爱她,又何必害她。”李仲云道。
李曜面对着李仲云一个膝盖着地的在他面前矮来,用事不关己的冷漠语气感慨道“再说下去,朕就要被你对她的一片真心感动了。”
“那就请皇上成全。”李仲云能感觉到男人根本没把他的请求放在眼里,于是愈发用谦卑的表情说话并低下头想给对方磕头。
李曜拦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觉得朕若是把竜鹿留下来,她会乖乖回南疆吗以她的脾气,不能嫁给你的话她绝不肯回去,那朕岂不是做了给你们两个牵红线的月老”
“我会跟她说清楚。”李仲云知道李曜说的是实话,竜鹿的性子刚烈,这从昨晚上她的所言所为就能看出来了。
“朕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情,”李曜拖长声音,“不如你将她叫进宫来,当着朕的面儿说可好”
李仲云脸上所剩不多的可以称为骄傲的姿态随之全部剥落,痛苦地弯着腰说不出话来。
李曜的眼里只有冷漠,他生硬地用拇指摩挲李仲云的唇“如此简单的要求都没办法答应,你要朕怎么答应你”
李仲云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李曜”
“终于装不下去了,舍得跟朕撕破脸皮了”李曜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站起来道,“朕不想多说了,你好自为之。”
李仲云死死盯着男人的脸,许久之后站起来离开了。
没办法,他没办法答应那么残忍的事情。他几乎能想象得到竜鹿绝望的脸,绝望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没有去跟竜鹿说自己没能把她留下来,而竜鹿也似乎知道结果怎样,并没来问李仲云。两个人心有灵犀似的断了来往,直到竜鹿出嫁的那天。
公主府并不像它的名号那么高高在上,且因为居住者只是个做人质的公主,可谓门庭冷落车马稀。即使是在这位公主马上要作为出嫁,也没有人来观望,停驻门前的华美喜轿显得单薄落寞。
李仲云第一次来这里,可却是为了告别。
竜鹿的房间里弥漫着馥郁的脂粉香,似乎连空气都被熏成了桃红色。他本不能进去,但这里除了几个临时请来的喜娘并无他人,李仲云也就进去了。
红得刺目的喜服,凤冠霞披,浓妆艳抹。李仲云差点认不出来面前的人是那个精灵似的小女孩。
不光是妆扮,还有眼神。那么哀愁幽怨,掩住了曾有的清澈透亮,一下子为她笼上了至少五年的光阴般让她失去了少女该有的纯真。
“这本来应该是为你穿的。”尽管涂了雪白的粉和殷红的胭脂,但仍能看出这几日女孩消瘦憔悴得十分厉害,脸颊都陷了下去。她从铜镜中看到李仲云来到自己身后,转过身抬头对他说。
李仲云不知所云的点点头“你真美但我还是喜欢平时的你。”
“臭流氓,你喜欢也看不着啦。我从今往后嫁到东培当王后,就算有朝一日你能看见我,也只有在下面给我行礼的份儿。”竜鹿的声音蒙上了一层雾气似的,不复往日的清越。她调笑的语言此时却透着浓重的哀伤,听了之后陡然让人想落泪。
“你这脾气可得收敛一下,除了我谁还能受得了你”李仲云从怀中拿出一物放到竜鹿手中,“原本早就想还给你了,但怕你本性不改再乱拿东西,这才拖到今天。不过这下好了,以后你做了王后,也没办法随便出去,还给你也无妨了。”
两个人的手指相碰,都是一样的冰凉。竜鹿低头去看,光华柔软的料子泛着奇异的淡蓝色流光,是当年她潜入乌兹人帐篷时被李仲云强行拿走的袋子。因为里面没有东西,它很小,还不如人的手掌大。
竜鹿垂着眼睛,毫无预兆地掉了一大颗眼泪。
“嗯,虽说哭嫁也是种风俗,但要小心别把脸哭花了。”李仲云强笑道。
“仲云,你会忘了我吗”竜鹿低低地问。
“只怕到了下辈子会忘掉。”李仲云道。
“那我去找你啊。”竜鹿将袋子收起来,抬起脸甜甜笑道。
“最好在我忘了你之前,要不然可麻烦了。”李仲云不忍再看,双手捧起盖头,“来,让我给你把盖头盖好吧。”当他将盖头展开那一瞬间,他的眼眶立时红了。
竜鹿在盖头接触到自己头上的凤冠时,突然拽住李仲云的一只手,张口狠狠咬上了他的手腕
李仲云闷哼一声咬牙忍住,伴随着痛感感觉到的,是灼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腕上蜿蜒滑下。那温度很烫,几乎灼穿了他的皮肤。接着,有另一种液体混合着眼泪流出来。那是他的血。
不知过了多久,竜鹿放开了李仲云的手,她微微抬起下巴,血染头了她的唇,红得有些鬼魅。她眨了下眼睛,将眼泪眨回去,抬手放下了盖头。
然后喜娘走进来把竜鹿扶了出去。李仲云跟在后面,觉得心里某样东西正慢慢分崩离析、化成齑粉。
上轿之前,竜鹿顿住脚步扭头对着李仲云。
“李仲云,我恨死你。我恨你越深,就越忘不了你了。”
李仲云重重点头“我知道了。”
竜鹿坐上了轿,华丽的喜较被人抬着走远。
李仲云望着轿子,手腕上被女孩留下的伤口像是燃着火一样,无法忽视的疼痛。
那一刻,他想起李曜说的话,他觉得李曜说的不对。他是爱竜鹿的,否则眼睁睁看她远嫁,怎么会心痛得无法呼吸、几乎要死掉呢
68、冬至
竜鹿远嫁,李仲云又成了凛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本正是该风流快活潇洒不羁的年纪,却偏偏愈发从骨子里透出萧索苍凉的气息,如同这渐渐转冷的天气,万物颓靡落叶萧萧。他能坐在藤椅上一坐半天,什么也不想,好像人还在这里,心脏还跳动着,只是灵魂在这段时间中死掉似的沉寂了。
他右手的手腕内侧留下了很深的伤痕,当日流过血后结了紫红色的痂,脱落之后剩下来褐色的痕迹,永远都抹不去。李仲云每每摸上去,还能感受到伤疤中渗透着的女孩的悲伤。
孝亲王府和它的主人一般,尽管下人还是那么多,但它相较以前只有三两个下人的时候更加萧条。没有访客、没有应酬,拥有的只是大把大把千篇一律的无聊的时光。
只是这天,孝亲王府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来跟七哥赔罪。”
这个向来倨傲的人,此时竟然肯屈膝下跪,舍弃一切颜面尊严,摆出一副负荆请罪的姿态诚恳的道歉。
李仲云挥退府门口不知所措的门人,对此人淡漠地垂目而视。
“睿亲王切莫行此大礼,折煞仲云了。”
“若是七哥不肯原谅明麒那日的无礼,明麒只能一直跪下去了。”李明麒脱胎换骨般,语气温和得如同三月春风拂面,神情更是十分柔顺。
“不必,我并没记恨于你,睿亲王请起。”李仲云对此并没表示出太多惊讶,依旧和他生疏的客套着。
“明麒自知无颜面乞求七哥原谅,但今日明麒确是真心实意来给七哥赔罪。”李明麒拍拍身边雕花的酒坛子,微笑道,“明麒听闻七哥酷爱佳酿,特意派人寻来这坛五十年陈酿醉红尘,还请七哥给明麒这个面子。”
醉红尘。
醉的不是红尘,而是陷入红尘中的人心。
李仲云眼角一跳“我戒酒已有些时日了。”
李明麒抬起头,嘴唇倔强地抿着,眼睛里溢出受伤的神色。
“不过,既然是睿亲王亲自送来的,我要是不收下就是不知好歹了。”李仲云侧开身体,摆出邀请的姿态,“多谢睿亲王。”
“七哥”李明麒惊喜地喊道。
李仲云不知是叹息还是恻然地说“天气这么凉,你不要跪了。”
李明麒更加欣喜,忙不迭站起来跟着青年进入府中终究,这个人还是心软的。他一早就料准了的。
两人进了厅上,叫人奉了茶,便开始有一句美一句的说着闲话。李仲云不是个擅长寒暄的人,更何况他和李明麒之间本就没有多少和平相处的时候,往往两人见面就带上了战火的硝烟味道,不大吵一架已经算是幸运。此时终于能好好说会儿话,李仲云倒感觉很不适应了。
“七哥府中除了些花草就是低头干活的下人,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何不多出去走走。”李明麒环视四周,深感此处萧条冷寂,便道,“明麒认识几个世族子弟,多是有些才情的,如果七哥愿意,我便引荐给七哥。”
李仲云在自己家里散漫惯了,此时和李明麒聊天,并没有正襟危坐。他厅上摆着张铺着细绒毯的长榻,他就披着大氅蜷在榻上。大氅温暖厚实,裹着身体清瘦的他,好像裹着一只畏寒的猫。
听了李明麒的话,李仲云淡淡一笑,包好的松子从唇边撤了回来“那些有才情的,想必都是些风雅之士,我目不识丁,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自己清净自在着很好。”
李明麒与青年同做一榻,中间隔着张梨木小矮桌。相对于懒散如猫的李仲云,他的坐姿很优雅,是从小接受皇室教育的结果。但在李明麒眼中,李仲云一颦一笑都是好的,如此姿态根本不是粗鲁无礼,反倒显得慵懒迷人。他看着李仲云,目光几近痴迷。
“七哥何必妄自菲薄,虽然不识字,但能出口成章,也算是饱学之士。那些人钦佩还来不及,怎么会瞧不起你”李明麒说道。
“人一多,我就不自在。”李仲云还是淡淡的。
“你是太压着自己了。”李明麒道,“你今年才22岁,怎么能日日把自己关在府中足不出户”
“习惯了就好了,而且很快我就要离开了,到那时想去哪里都行。”对于自己离开帝都一事,李仲云不打算对任何人隐瞒。
“离开为什么离开离开去哪儿”李明麒皱眉,警觉地问。
“因为我本就不应该留在帝都这种地方的。至于去哪里,天大地大,随性漂泊吧。”李仲云随口道。
李明麒语气染上了焦急“那怎么行你走了,父皇岂不会疯”他话一出口立即察觉自己失言,忙去看对方脸色。
李仲云倒不以为忤,勾起唇边道“就是父皇答应我的。你不也说过,我的存在就是大周皇室的污点。如果我能消失,顺便带走大周皇室不光彩的这些事,岂不正好”
李明麒既紧张又愤慨“我不准你走”
李仲云稍感惊诧,但随即了然。这么霸道跋扈的性格,才是真正的李明麒。
“这件事没有转折的余地,除非我死。”他平静的说。
李明麒脸色青青白白,沉默一瞬后道“那我呢”
“你”李仲云想起少年疯狂的告白,不禁苦笑,“明麒,你还小,许多事情你没有经验自然会鲁莽。你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不必为了我而耽误一生。”
李明麒盯着他的眼睛“但我至少是真心爱你的。”
比起那日突如其来的咒骂中的亲吻,此时少年沉肃的直白言语反而让李仲云没有什么感触了。他摇摇头“少年轻狂正当年,我不会怪你什么,日后你自会明白今日的话只是一时意气而已。何况,我不是个能真心回报别人的人,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冷血。”
“你不相信我吗”李明麒眼中升起沉痛的色彩,让他如墨的眼眸更加幽深,“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父皇伤你如斯之深,我却能舍弃自己的生命去爱你。”
“我相信你,相信你也许是真的喜欢我的。但是,明麒,我不能爱你啊。我从来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所以给不了别人任何东西。爱与承诺,对我而言更是奢侈的珍宝。你此时对我的承诺,我心中感激,却给不了你一丝一毫的回应。我大概注定是要孤独终老的,因为我没有心。”李仲云说这些话,冷静而自然,仿佛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
李明麒微微垂下眼帘,下巴的线条紧紧绷着。
“你是个好孩子,年轻、优秀,所以不必为我这种人自伤其身。”李仲云闭上眼睛,低声说话,掩不住脸上的淡淡疲惫之色,“皇上说的没错,我对任何人都好,只是我对任何人都不动心,这才是最伤人心的。由此看来,我真的很冷血,很无情。”
“是因为谁上了你的心吗是父皇吗所以你不能再爱上别人”李明麒追问。
“不是不能再爱,而是我根本没爱过。并且,皇上也没有伤过我什么,他不止一次救过我,我感激不尽。”李仲云睁开眼,清澈的眼睛里一片风轻云淡。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本就一无所有,”李仲云道,“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所求、无所出。”
“那你岂不很可怜”李明麒道。
“不错,但我习惯了。”李仲云笑笑,“孤独变成一种享受的时候,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李明麒无话可说,他发现他真的不了解这个看似简单实则根本无法看透的青年。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很温顺,却从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到自己的内心。
“我不会再伤害你,但我不会放弃爱你。”李明麒最后说道。
李仲云点点头,不置可否。
铜质的香炉中,燃着某种有中药味道的熏香,宁静而悠远。它袅袅的飘散着,连同这府邸内的时光,都静谧得好似凝固住了。
长榻上气息淡然的青年,将自己融进这片静谧中,毫不突兀,荣辱不惊。
与孝亲王府相比,皇宫中就显得热闹许多。
皇后薨逝,贵妃也殁了。后宫无主,也是一件大事。立冬的时候,飞雪漫天,被传是天降祥瑞。于是给皇帝甄选后妃的时间就安排在了这场大雪初停的一个晴天。
不过皇帝似乎没什么兴致,面对着这些算得上国色天香的美貌少女们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皇上。”
福东海看着心不在焉昏昏欲睡的皇帝,心下焦急。眼看着这位妙佳人上前已经站了一个时辰,可皇帝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半阖着的眼睛似乎显示着他下一秒就会睡着。福东海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曜总算能张开眼睛看一下珠帘外努力保持婀娜体态的少女,不咸不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终盼得皇帝开口,柔声回道“回皇上,奴婢名叫寻云。”
李曜本是随口一问,然而听了对方的回答之后心中猛然一颤,不由问道“哪两个字”
“寻找之寻,云雾之云。”少女回答。
福东海见皇帝对这个少女有兴趣地模样,在一边补充道“皇上,此女乃是金陵慕容家的幺女。”
“金陵慕容,倒是个世族大家。”李曜心中另有一番想法,脸上露出笑意,“行了,留下吧。”
少女眼神清亮,闻言欢喜谢恩“奴婢谢皇上垂爱。”
“封贵人吧。”李曜道。
福东海笑着应承“遵旨。”
这次的选秀,一共选中了三人。一个贵人,两个美人。据传,被皇上一眼看中的这个名为寻云的贵人很受皇帝宠爱,颇有当年贵妃秦楚瑶宠惯后宫的趋势。
眼看着年关将至,宫中一片喜气洋洋。李仲云在例行到宫中请安的时候,看见四处已经开始挂上了大红色的宫灯。
“贵人,这地方结了冰,您小心脚下。”
路上听得前面人声,李仲云看到一个身姿清雅的少女在宫女的搀扶中慢慢走来。
“仲云见过贵人。”李仲云站定,对少女恭敬地行礼。
“孝亲王不必多礼。”少女甜甜的声音响起,带着些微惊喜之意,“早就听闻孝亲王一头银发如雪,气质超凡,今日一见,果真是丰神俊朗。”
李仲云笑道“贵人过奖。”
少女弯起眼睛,似乎是临时起意般地说“今天花园里的梅花开了,臣妾正想去看看,奈何独自一人赏梅也无甚乐趣。若是王爷肯赏臣妾这个脸,一同去赏赏梅,臣妾感激不尽。”
李仲云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一个妃嫔会邀请自己赏梅。他本意是拒绝,但触及少女期待的脸孔,他拒绝的话还是滚落回肚里。
“那仲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花园中各类梅花竞相开放,深粉浅红到大红殷红,如同一团团小小的火焰。
李仲云陪在少女身边,估量着对方的脚步与其并肩而行。
“你们不用跟着了,让我和王爷单独走走。”少女在下达命令时,已经开始带上了皇室惯有的高高在上。
“王爷好像不常来宫里,臣妾自进宫来算上今儿个也只见了王爷两次。”少女道。
“我既已封王自立府邸,母妃也过世多年,本就不该随意出入宫中。”李仲云道,心里暗暗揣测对方为何和他说这个。
“可王爷能常来宫里看看皇上啊,”少女紧接着道,“皇上常提起王爷,王爷一来宫里,皇上都特别高兴。”
李仲云不动声色“是么。”
“王爷可知臣妾的名字”
“仲云自然是不知道的。”李仲云将内心的惊疑滴水不露的掩住,说道。
这个新晋的贵人,为何要问他知不知道她的名字若是被有心者听去,他岂不是有被扣上淫祸后宫罪名的危险
“臣妾复姓慕容,名为寻云。”少女颇有深意的笑容在嘴角缓缓的荡漾开,轻轻说道,“皇上说,臣妾的名字是祥瑞之兆,所以对臣妾格外关照些。王爷以为呢”
李仲云看着少女姣好容貌中隐藏着的奇特表情,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又错过了什么。
69、岁末
慕容寻云和李仲云说了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后,又聊了些家常话,然后就各自道别离开了花园。
寻云,寻云,莫非是因为名字中带了个云字
李仲云悚然一惊,惊于自己的猜测,也惊于若真是如此李曜的疯狂和执着。
李曜听到外头的宫人通报孝亲王驾到,从公文中抬头,从打开的殿门中看见李仲云背负着一身冷清的阳光走进来。
“皇上。”李仲云打个招呼,十分礼疏的不亲近。
“赐座。”李曜吩咐一声,立刻有人搬来一把椅子。
李仲云谢过坐下。
“也就是快过年了,你才能来得勤一些。”比起永远都看不完的折子,眼前越来越少出现的人绝对是最重要的。李曜放下朱笔,说道,“府上可备置了年货”
“正在差人备着。”李仲云回答。
“听人说刚才见着云贵人了”李曜道。他派人暗中跟随李仲云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所以能直言不讳的提及李仲云不久前发生的事情。
“嗯。”李仲云不由自主皱起眉,怎么连名号都是云字
“是朕过于宠她了,她若是有冲撞于你”
“没有,云贵人很温柔,她只是请我去赏梅。”李仲云略带嘲讽的看着他,“这点皇上不是应该知道得很清楚吗”
李曜不欲因为这个话题惹得两个人不快,及时转变了话题“你手上的伤如何了,朕让人给你送去的药可好用”
“已经好了,只是留了个不深的疤痕。”李仲云下意识去摸手腕,神色跟着一黯,“这样也好,时刻提醒我欠着她。”
“是我们。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李曜问得很随意,只是紧紧盯着李仲云的眼睛出卖了他内心的焦虑,“只要你愿意,朕定能保你周全。”
李仲云脸上笼罩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冷意,男人口中的愿意与否,是在竜鹿出嫁前跟他提及的事情。留在帝都,留在这个男人身边,一辈子。并保证一定竭尽所能让他幸福、安然。
“这件事情我根本不打算考虑,皇上既然说爱我,就应该多了解我一些。”李仲云不带丝毫犹豫回到道。
李曜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撑住额头,声音中透出沉甸甸的疲倦“好吧,那就如你所愿。仲云,朕老了,还有江山要顾,没办法也没精力一直这样跟你耗下去了。如果你心意已决,等陪朕过完这个年,朕给你自由。”
李仲云诧异,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质疑。男人的话太过平淡,一点起伏都没有,怎能不叫他怀疑它的真实性。纠缠了这么多年,这么容易的就肯放过他了吗李仲云觉得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了。
“朕现在白头发越来越多,饭量也不如从前,旧伤经常发作,连带着每晚头疼,这些都提醒着朕老了。而你,还很年轻。”李曜苦笑着说,“这些天朕总在想我们之间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与其让你一直很朕,还不如趁着一切尚未无法回头给你你想要的最好。也许,等朕死之后,你听到消息还能为朕撒些纸钱”
“皇上身体强健,怎会老了”李仲云听着男人如此哀弱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男人能霸道能冷酷能狠厉,唯独不能软弱,因为那不像他。
李曜挥挥手不让他再说“行了,你回去吧。”
“仲云告退。”得知多说无益,李仲云起身离开。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就到了除夕夜。
这个新年,过得一如既往的冷清,只是比起往昔更加冷清。李仲云在漫天绽放的烟花中一个人捧着碗饺子,吃得没滋没味。
宫里肯定在大办宫宴,热闹非常,尽管他一次也没去过。
新年过后,空气里的爆竹硝石味道还没散尽,李仲云就得到了皇帝的密旨。
他的自由终于到手了
不到关键时刻绝不现身的慕容恪带来了密旨,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加淡漠,在察觉到李仲云脸上无法抑制的欢喜后出人意料地开口道“皇上为了王爷,实在是废了太多的精神。”
言下之意,李仲云不知好歹。
李仲云将明黄色的绸绢接过来“多谢慕容大人,烦劳代仲云向皇上告别,仲云对他这么多年的恩情没齿难忘。”
“王爷好自为之。”似是对他失望之极,慕容恪冷冷放下一句离开了。
“爷”身后的小顺和鸳儿见主子一动不动,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仲云转头,对他们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我自由了,哈哈”
小顺和鸳儿愣住这个阴郁的青年,第一次笑得如此发自内心的高兴。
当晚,李仲云正在大厅中对着府中一帮人交代他离开后的事宜,忽然听见门人来报有人拜访。
“请。”李仲云皱眉,深夜来访,难道是
进来的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盖着遮脸的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