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云招呼大家重新坐下,院子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景象。
鸳儿坐在一旁,从刚才就看见李仲云和竜鹿公主调笑不止,现在又把目光寸步不离地放在舞蹈中的竜鹿身上,心里便有了计较。她端起酒杯对李仲云道“王爷,没想到竜鹿公主跟您这么好。”
李仲云收回目光“哦,何以见得”
鸳儿道“奴婢虽然不在宫中,但也听闻南疆来的竜鹿公主秉性顽劣,许多皇子公主都不喜欢她。可是如今看来,公主和王爷的关系可不一般。”
“这大概就是公主说的不打不相识吧。”李仲云淡笑道。
“这也是一种缘分。”鸳儿低声道,“王爷今年也有二十二岁了,这个年纪在咱们大周,可都是已经当了父母的人啊。”
李仲云放下酒盅“鸳儿怎么话里有话”
“奴婢只是为王爷着想啊,咱们王府什么都全了,就缺一位女主人了。”鸳儿细细观察着李仲云的表情,看对后者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继续道,“竜鹿公主跟您感情要好,如果能成为王妃,不但为咱们王府画上圆满一撇,还可以让南疆乖乖臣服大周不起二心。王爷看,这岂非一举两得”
李仲云垂下眼帘,手指缓缓摩挲着杯沿,沉吟道“言之有理。”
竜鹿虽然有点小坏心眼,但本性并不坏。他们之间即使还不太熟悉,但感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更能慢慢培养。而且正如鸳儿所说,这还是件一举两得之事。就算皇上对自己还有那个心思,但他是皇上,凡事都会以大局为重。鸳儿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想到,所以他很可能会就此跟自己撇清关系
“嘿,你不看我跳舞,走什么神儿”竜鹿不知何时已经跳完了舞,走到李仲云跟前有些不满地质问道。
李仲云抬起头,此时此刻月上中天,俏丽的少女在满月的光华之下,眉目如画,眼波似水。他缓缓扬起嘴角,眼中倒映出对方的脸孔。
“我想喜欢你。”
60、情定
事实证明,不经大脑做事情是不靠谱的。李仲云脱口而出的一句告白,只换来了竜鹿公主狠狠一耳光。
“公主”李仲云捂着火辣辣的脸,吃惊地看着居高临下睨着自己的少女。
“你敢羞辱我,我杀了你”竜鹿公主冷冷道。
“仲云没有”
“你对我言出不敬,难道不是羞辱我吗”竜鹿脸上的表情被月光镀上一层冰冷的光,眼中的神情告诉李仲云她绝非闹着玩,“我即便不是你们中原的矜贵小姐,也不容许你轻薄”
“不识好人心我们家王爷看上你是看得起你,否则以我们王爷的相貌出身,想要什么样的美丽女子没有”小顺气冲冲说道。
“小顺”李仲云叱一声,转而对竜鹿道,“公主所言极是,方才的话是我莽撞了,还请公主原谅。”
竜鹿冷哼一声。
“王爷,您”小顺十分不解。
“的确是我的错。”李仲云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对竜鹿公主行了个礼,“我错了,公主殿下。”
“知道错就好,我可不是随便的人。”竜鹿话语一顿,蓦地又展开笑颜,“若是你真心实意对我,我才能考虑。”
她表情和所说的话瞬息变化,让在场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无法招架。
小顺冷笑一声“你是个公主不假,但我们家王爷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王爷说喜欢你又怎么会是对你不尊敬你想怎样就怎样,当大周是你家后院吗”
李仲云拦下小顺“公主,仲云说话虽欠考量,但心里却并无恶意。若是公主肯原谅,仲云愿意拿出诚意来将我的真心证明给公主看。”
竜鹿看着李仲云的脸,那双颜色清浅的眸子里似乎从来没有过能称得上锋利的神色。她的脸渐渐又渗出了一些桃红色,她极力克制想笑的冲动。
“谁稀罕你这白头翁的诚意,本公主今天玩儿得还行,这就回去啦。”
“公主慢走,恕不远送。”李仲云悄悄舒了一口气。
“王爷,您对这刁蛮的野丫头真是太纵容了。咱们的王妃也并不是非她莫属的,那贤德纯良的小姐帝都里可多了。”鸳儿也对竜鹿的所作所为忿忿不平。
“我看竜鹿公主挺好的,女孩子就是用来宠爱的嘛。”李仲云揉揉脸,满不在乎地笑道。
鸳儿和小顺对视一眼,从对方脸上看到一样的担忧。
“咣”
雍朝殿中一声巨响,伴着接踵而来的稀里哗啦一片嘈杂。
福东海惶恐地跪在地上“皇上息怒。”
“这个混账”李曜掀了自己的桌案,纸砚笔墨和一大摞奏折全部摔倒了地上。一片狼藉的景象如同他此刻心中滔天的怒火让人望而生畏。
一边站着的慕容恪,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额头上划过的冷汗已经说明了他的紧张。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离开朕好,好得很”李曜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福东海,急召孝亲王入宫。”
“皇上,使不得呀”福东海颤抖着求道,“王爷还年轻,说不定只是一时图个新鲜罢了。等王爷长大些,必定能明白皇上对他的一番苦心若是现在急于求成将王爷拘禁起来,只怕皇上和王爷再无和好之日”
李曜心中一震“难道就任由他娶竜鹿”
“王爷只是说喜欢竜鹿公主,并没说要娶她。皇上稍安勿躁,不如让慕容大人盯几日再做决定不迟。”福东海道,“总而言之,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李曜握紧被笔洗碎片划破的手,看向慕容恪“依你看该如何”
慕容恪单膝跪下来“属下愚昧,觉得福公公言之有理。”
“哦,你是在为仲云求情了这真不像你。”李曜别有深意道。
“属下不敢,属下认为世间无难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慕容恪道。
李曜抬起手,伤口中的血蜿蜿蜒蜒的淌出来。他眯起眼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皇上,您的手破了,奴才这就去叫太医。”福东海惊惶道,赶忙起身去传太医。
“慕容,今天晚上随朕出宫。”李曜望着福东海离开的身影,道。
“王爷,公主请到了。”小顺刚把话带到,李仲云就急忙迎出去。
孝亲王府外一顶青锻小轿安静地放置着。李仲云微微一笑,走到轿子前“仲云见过公主,公主肯赏脸来仲云感激不尽。”
“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做什么”竜鹿掀开轿帘跳下来。
“自然是给公主赔罪。”李仲云道。
“跪下磕头”竜鹿上下打量一眼李仲云,他只穿了一件很平常的粗布长衣,乍看上去就是个平头百姓,“你怎么穿得这样寒酸”
“今天晚上我想请公主去逛夜市。”李仲云道,“帝都的夜市分十八街二十六巷,各有各的特色。还请公主赏个光。”
竜鹿歪着头看了李仲云一会儿,似乎是在观察他到底有无诚意。片刻之后,点点头道“好吧。”
两个人没带任何随从就这样逛夜市去了,李仲云心里升起一种约女孩子的感觉。上一世他没有尝试过谈恋爱的滋味,那么现在至少要试一次。
李仲云本想先为竜鹿介绍一下各个街道上的特色,谁知还未等他开口竜鹿就拉着他到了以杂耍和小吃为主的长汀大街上。
“我要吃肉丸子,那个董记的丸子最好吃了,里面还包着别的馅儿。”竜鹿身形纤巧,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梭自如。她像一只活蹦的云雀不知疲倦般拉着李仲云径自往一个方向跑去。
“小心点,这里人多。”李仲云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有点担心道。
“让一下让一下”可竜鹿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来到一处被许多人围住的地方就往里面闯。
四周人一挤上来,两人相握的手便被冲断。李仲云站在人群之外,哪里还看得见竜鹿的身影。
“竜鹿竜鹿”李仲云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竜鹿出来,不禁着急起来。
“我在这儿呢。”
一阵肉香从边上传来,李仲云猛地转头,看见拿了好几串肉丸子的竜鹿正笑嘻嘻看着自己。
“看把你急的,我又丢不了。”竜鹿递给他两串肉丸子,“给你吃。”
“谢谢。”李仲云接过来,“不过咱们还是不要分开啊,否则这么多人一旦走散就不好找了。”
“少罗嗦,白头翁”竜鹿自顾自吃起来,吃相可是相当豪爽。
李仲云皱起眉“看起来你似乎常来这里”
“我来到帝都快半年了,帝都有几个耗子洞我都清清楚楚。”竜鹿嘴里嚼着丸子,含含糊糊道。
“那倒是我托大了,早知道你比我还熟悉这里,我就不带你来了。”李仲云话语中难掩失望。
“没事,我也好几天没来了,今天出来还多了你这个同伴,挺好的。”竜鹿叼着一根竹签道。
“那就好。”李仲云抬手将女孩嘴里的竹签抽出来,“别这么做,小心把嘴划破了。”
“啰嗦死啦,你怎么跟我爹一样说个没完没了”竜鹿白他一眼,继而用很疑惑的语气道,“我知道我爹对我啰嗦是疼爱我,可你又是为了什么”
李仲云有了上次的教训,绝不敢轻易把喜欢挂在嘴边了,只得道“多一个人关心你不好吗”
“只怕你另有所图,”竜鹿转身背对着他,“这世上除了我爹,别人对我好都是因为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公主,他们肯定会揍我”
李仲云道“为什么”
“我老是捉弄他们呀,”竜鹿侧头撇着李仲云,“莫非你打着给我赔礼大幌子,要暗地里报我打你的仇”
“我是男人,你是女子,我怎么可能会跟你计较”李仲云有些哭笑不得地说。
“那你也不应该平白无故对我好。”话音落下,竜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变,有点不可置信道,“难不成是因为你前些日子跟我说的那话”
李仲云莞尔“我对公主说了很多话。”
“别装糊涂团圆节那天可是你亲口说喜欢我的你当时若真是说的心里话,现在可不能反悔”竜鹿叉起腰面对着李仲云,理直气壮地要求道。
“哈哈,小姑娘,就凭你这爽利的性子,这位公子也不敢不要你呀”
“正是。我们可都听见了,这位公子若是正人君子,那边不能言而无信。”
竜鹿只顾一时心急不吐不快,却忘了自己身处闹市,方才的话早被别人听了去。她话音未落,边上就有人笑着附和起来。
如此一来,饶是竜鹿再不矜持也脸红起来。
李仲云对着周围的人温言道“多谢各位了。”说完拉起竜鹿的手离开了。
待走到一处人声渐远的安静地方,李仲云放停下脚步。
“公主,这里没其他人,您把手放下来吧。”
竜鹿听到这句话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因为太过害羞而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她立刻放下手,却看见旁边好整以暇看着自己的李仲云,脸颊再也忍不住的烧起来。
“都是你,坏流氓”竜鹿抬腿便踹向李仲云,羞怒交加地喊起来,“这下好了,全被别人看到了”
“他们逗你玩儿呢,你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李仲云受了她一脚,走上前抬手摸摸她的头,不想那只抓伤过他的雪貂蓦地从少女蓬蓬的发辫中钻了出来,戒备地对着李仲云嘶嘶叫起来。
竜鹿抬起头“那你也是逗我玩儿的吗”
李仲云低头看着并不明亮的光线中少女染透红霞的脸,郑重而温柔地说“不是的。”
竜鹿眼睛里亮晶晶的,闻言欢喜地笑起来。虽然满头银发,但丝毫不影响对方俊逸的面孔。李仲云又偏偏属于那种一旦微笑起来就连周围空气都变柔软舒适的人,竜鹿只觉得此人是越看越随心,那种让她心跳紊乱的感觉又来了
李仲云原本一颗心都放在竜鹿身上,可是突然出现的两道存在感过于明显的灼热视线让他分了神。他迅速地转头寻找,然而一无所获,好像那只是他的错觉
61、心灰意冷
李仲云自认他和竜鹿公主的关系一日千里,男女朋友的关系应该是基本确定了的。两个人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逛完了夜市,李仲云很贴心地将人送到公主府门口,目送人家进门才离开。
远离了闹市的街道在黑夜的包围中静谧清爽,除了那两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究竟是谁,何不现身让仲云看个清楚”走了一段路之后,李仲云肯定了目光中并无恶意,便停下脚步说道。
四下里陷入一片窒人心肺的寂静,然后响起了缓慢的脚步声。高大的男人身形从暗处走出来,面容冷峻气宇轩昂,不是李曜是谁。
李仲云大惊失色“皇你怎么在这儿”话一出口他就明白过来,心里开始跟着不是滋味起来。惊讶之色转成别扭,一副被撞破了奸、情的模样。
“朕听说你看上了竜鹿公主,大感惊异之下就想来看看,这竜鹿公主是哪里吸引了你。”李曜满脸沉痛,好像正承受无法言喻的痛苦,“你为了离开朕,就这么不择手段”
“皇上误会了,竜鹿公主人很好。我是真心想和她在一块的。”李仲云艰涩地选择措辞,明知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的话,却说得连人到心都发虚。
“人很好言行粗鲁莽撞,动辄出手伤人,这样的姑娘也叫很好看不出来以你的性子还会喜欢这样的。”李曜说到后来,简直咬牙切齿了,“即便你想要用娶妻生子的方法来摆脱朕,大可以找一个温柔娴淑的小姐,何必选择竜鹿”
“竜鹿是个好女孩,我相信日后若我们真能成亲,她一定能成为合格的妻子。”李仲云看着脸色倏然煞白的皇帝,骤然逼问,“皇上觉得她不好,那么谁才是好的或者说你觉得我该喜欢谁”
李曜神色由错愕变为心灰意冷的冰冷,他低低冷笑道,“你明明一切都知道,却还捡比鸩酒还狠毒的话语来伤朕。你知道什么话最能吧朕伤得彻底,就专挑这些话说给朕听。朕本以为偌大的皇宫里只有你的心还是暖的,没想到你才是最冷血的人你赢了,李仲云。”
李仲云默然不语。
李曜凝视他半晌,终于拂袖而去。
一场寒凉秋雨过后,李仲云得知皇帝生病了。而这个消息,是竜鹿告诉他的。
“现在皇宫里大半人都得了这厉害的伤寒症,我可不敢往那里去了。”竜鹿一身刺绣滚边的湖青色夹袄,窝在椅子中一边喂手臂上的雪貂小鱼干,一边漫不经心道。
“很严重皇父皇他怎样”尽管李仲云想掩饰,但话语中的担忧还是显而易见的。
距离上次两个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皇帝那边一直没来消息。李仲云时常回想皇帝临走时最后的话,他话中的悲凉浸透了整个秋天的萧瑟。但事已至此,想必他们之间再无过多牵连,他只想平静过完一年然后带着竜鹿远走高飞如果到时候竜鹿肯跟他在一起的话。
“那还用说,肯定很严重。”竜鹿没有看李仲云,也没有察觉他的担忧,语速飞快地说道,“我听人说,皇帝叔叔上朝的时候昏倒了。高烧不退,还咳得厉害。太子殿下衣不解带照顾他两天两夜了也没见起色,太医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李仲云攥紧身侧的衣服“现在还没好些吗”
“大概吧,我不清楚。”竜鹿一顿,然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说来奇怪,你这个王爷怎么像活在桃源乡似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连自己爹生病了还是我告诉你的,你怎么不去宫里时常看看呢”
“我不大方便。”李仲云一时词穷,含糊道。
“那你现在就更不方便去了,否则被传染上怎么办”竜鹿的手指无意识的一下下抚摸着雪貂的背,说道。
李仲云却根本没听见她这句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对了,皇帝叔叔病倒了之后,还有传言说是冤死的贵妃娘娘来找他报仇呢”忽然想来的竜鹿故意压低嗓子,意图制造出阴森诡异的效果。
“一派胡言,这些话你也信”李仲云心里一跳,表面却非常的义正言辞,“贵妃娘娘染疾而逝,哪有什么冤。”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我也不大相信。既然被封了贵妃,那就应该很受宠才对,怎么可能被皇帝叔叔害死呢”竜鹿说这话,一脸纯洁的天真,“唉,皇帝叔叔就应该向我爹一样只娶我娘一个老婆,那样就没有人在背后说他了。”
“皇帝怎么可能只娶一个老婆,傻丫头。”李仲云忍不住又去摸她的头。
竜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李仲云“那王爷呢”
李仲云一怔之后笑道“自然只娶一个了。”
竜鹿这才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
竜鹿离开后,李仲云在家里再也坐不住,叫了马车就往皇宫赶去。
福东海对李仲云的到访倍感惊诧,他将人拦在大昭宫外。
“王爷,您怎么来了”
李仲云跑过来气喘吁吁,只得匀着气说话“父皇病了,我来看望。”
“王爷还是回去吧,”福东海叹口气,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眼中的疲惫之色让他看上去又老了十岁一般,“这次的伤寒症非同一般,传染得很厉害。宫里边已经开始严格限制宫人出入了,您这个时候来岂不反叫皇上操心”
李仲云一开始还抱着竜鹿说话太过夸张的希望,此时得到福东海的证实,他的心如石沉湖底一落到底。他看着紧闭的宫门,上前一步道“无妨,我就在这儿陪着父皇直到他身体无恙。”
“这可是不得王爷若被传染上,老奴脑袋就不保啦。”福东海低声道,“皇上特别交代这次的事情不能让您知道,可没想到您还是知道了”
“我怎么知道的您就不要管了,反正我人都来了。而且宫中大半人都染了伤寒,照顾起父皇来人手恐怕不够的。公公放心,父皇追究起来我定不连累您便是。”李仲云不容置喙道,“况且太子都来照顾,我怎么就不能来了公公面色疲惫,大概也是好几天没合眼了。”
“这是老奴应当的,既然王爷坚持老奴就不说什么了。”福东海侧开身子让道。
李仲云推门而入,一股浓重的药香从里面涌出来,险些让他窒息。
皇帝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唇无血色。他紧紧闭着眼睛,呼吸稍显急促。
落雪在一边守着,为皇帝用湿帕子降低额头上的温度。
“我来吧,”李仲云对落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口型说道,“你到外间守着就好。”
落雪福了个身,退了出去。
李曜从昏睡中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干涸得没一丝水分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上每根骨头都变得千斤重,他动也动不了。
“醒了我扶你起来喝点水。”
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李曜沉寂的心脏跟着猛地一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李仲云将手臂垫到男人头后,撑着他坐起来。然后将调好的温水送到他唇边“喝吧,慢一些。”
李曜将水和着内心的激动一起喝下去,温水带着丝丝缕缕柔滑的甜味,竟然是调了蜂蜜在里边。
“你怎么来了”李曜的嗓子好了些,开口说话,可是声音嘶哑难听得很。
李仲云坐在床边,让男人高热未褪的身体靠着自己“我不该来吗”
李曜不语。
“现在知道我身份的人并不多,若是我连你生病了都不来看一眼,那不是惹人猜忌”李仲云道。
李曜苦笑一声“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这回轮到李仲云不说话。
“叫落雪进来,你走吧。”半晌过后,李曜似是累极。他浑然无力地挥挥手,道。
“落雪他们都累了,恐怕伺候不好,还是我来吧。”李仲云道。
李曜忽然大怒,硬是将李仲云推到一边。他自己蓦地失去了支撑点,身体一歪便重重撞到了床栏上。
“你给朕滚”他嘶声吼道,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朕不稀罕你假好心”
李仲云既生气又难受,他想去扶着男人,可对方根本不容他走近。李仲云无奈“你这是何必我们除了互相伤害就没有别的相处方式吗”
李曜咳得喘不过气,落雪从外间跑进来,却被李曜抓起床边小桌上的茶杯摔过去。
“都给朕滚”
落雪大气不敢出,又退了出去。
李仲云身上被淋到大半身的水,他顾不得擦“你正重病,不要动气。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李曜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痛恨地瞪着李仲云“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李仲云觉得男人简直在无理取闹“好皇上话已至此,我再多说岂不是自取其辱等你病一好,我立刻离开帝都今生今世都不再回来,干净了你的眼,如何”
“随你。”李曜眼中血红的恨意迅速消褪,隐隐透出疲惫到了极点的倦怠,他不愿多说,丢下两个字便躺了回去。
李仲云听到他这两个字,知道他是对自己是再不报什么念想了,可心里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李仲云才想起还没让皇帝喝药。他端起药走到床边“先把药喝了。”
李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一点点蹭着坐了起来。
李仲云小心翼翼将药送到男人嘴边,看着男人气也不喘将一碗黑糊糊的草药灌下去,他都替男人害苦。等药喝完了,他赶紧送上一勺蜂蜜。
“不用。”李曜偏头躲过,一开口满嘴的草药味道。
李仲云收回汤匙,扶着他躺回去“那就睡吧。”
李曜重新合上眼,慢慢品味着那种沉重的苦味在嘴中快速的蔓延到了心里。
62、救命
照顾下来几日,皇帝的病非但丝毫不见起色,反而愈发严重。他开始长时间的昏睡,即使醒过来也是迷迷糊糊的景象。再到后来,干脆对着李仲云叫福东海。
李仲云一开始怀疑是太医没用对药,但把皇宫里所有太医问个遍,都开出同一副方子来。皇帝每天早午晚要被强灌一大碗草药,整个人都被草药味浸透了,呼吸间全是浓重的药味。
这不是个好兆头。
李仲云心焦,跟着瘦了一圈。
“你还在这儿守着父皇”
这一日,太子李明乾来了。他带着秋季的冷风走进来,修颀的身体披着黑色大氅,更显挺拔。
“太子殿下。”李仲云起身,他已经有很久没和太子说过话了,两个人也没怎么见过面。甫一照面,竟有种隔世般的陌生感。
“现在朝中已经议论非非流言不止,若是父皇的病还不见好,我们就必须早作打算。”李明乾盯着李仲云的脸,不愿放过他任何表情,大概是习惯性的想从对方脸上寻找到内心想法的蛛丝马迹。
李仲云闻言心惊不已,明明懂得太子言下之意,但他还是问道“什么打算”
“父皇的后事。”李明乾倒是一派淡定,干脆利落地回答道。
李仲云下意识抓住床栏,以防自己身形不稳。
“这只怕言之尚早。”
“孝亲王果然名副其实,孝心可敬。但父皇的病摆在这里,大家有目共睹,到时候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们毫无准备,宫中很可能会出大乱子。”李明乾面色苍白削瘦,更显得那两只眼睛黝黑雪亮。
“父皇会好起来的。”李仲云软绵绵地说道。
李明乾投给他一个怪异的眼神,半阴不阳道“怎么,孝亲王对父皇还有留恋吗”
李仲云皱起眉“难道太子殿下不伤心不痛苦,不希望父皇没事”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自然希望父皇万寿无疆,可惜天不遂人愿。”李明乾语调凉薄,话语敷衍,“而且从王爷你的角度考虑,如果父皇驾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李仲云看着李明乾一张一合的嘴唇,似是无法相信他会说出如此薄情的话来。
“我没什么高兴的,父皇驾崩,于我来说没好处也没有坏处。”
“至少你可以得到自由,”李明乾挑起眼角,划出一道凌厉的痕迹,“不用被逼迫着做出违背人伦之事。”
李仲云神情冷下来“太子请慎言。”
“你就留在这里吧,等一切都结束了就好了。”李明乾也不想跟他多说,转身离开,从始至终对床上病重的皇帝没有半句问候。
李仲云跌坐在床边,侧头看到昏睡中的皇帝,一股彻骨的悲凉慢慢爬满他所有的感知。
难道这就是皇室的父子亲情还不如一层薄纸来得坚韧,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所有的血缘亲情绞杀得支离破碎。
“皇上,吃药了。”李仲云先喝完自己那份防止染病的药,然后照例给皇帝端来药碗,叫醒他。
这次皇帝醒得还算快,眼神里也有了一丝清明。他十分缓慢的将焦距定在李仲云脸上,费力地辨认一番后方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气流声“你还在”
李仲云点点头“我说过要等你病好才离开。”
李曜扯起一个干涩的笑容“快了快了。”
“喝药吧。”李仲云将他扶起来,用汤匙喂给他,他已经病得没有力气拿住药碗自己喝药。
漫长的喝药时间结束后,李曜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昏睡过去,而是靠在垫子上和李仲云说话。
“今天有谁来过”
“太子殿下来过,说是让父皇安心养病,朝中事宜暂由他代理。”李仲云自然不肯将太子的真实话语说给他听,还要把假话说得十分真诚,“太医今日也说了,只要皇上放宽心,按时吃药,病自然就好了。”
“太子”李曜脸上闪过极其复杂的神情,他摇摇头道,“朕之前跟你说过的一年之约,只怕要不成了。”
“还有半年多,你现在着什么急”李仲云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而李曜在此时已经无力多想了“朕说过朕若不死,一年之后你就自由,朕若是死了,你只能自求多福如今看来,真是天意如此。”
“皇上怎么会死呢,伤寒只是普通病症,怎么会轻易要人命皇上总是这么悲观的话,对养病有害无益。”李仲云虽然不懂男人为何提起当时两人斗气般定下的约定,却仍听出一丝不祥。
“你不是皇宫里的人,自然不明白皇宫中的事情。明渊和朕的关系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他性子又偏激惹了不少人怨恨。朕一死必然有人会找理由置他于死地,现在你以明渊的身份待在宫里,且和他长得一样朕只怕无力保你了。”李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几乎耗尽了力气,急促地喘息着想获得更多氧气。
“你为什么要为我想这么多”李仲云怔怔地问,心神都被对方的话震慑住了。
李曜却不再说话,头转向床内,无法看到他的脸。李仲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对方回答才起身查看,却是李曜已然昏睡过去。
“真是过分呐话不说清楚就昏过去,我又没办法把你叫醒。”李仲云苦笑着自言自语。
如果不是李曜说,他也许根本记不起来当时两个人说过的话了。皇帝的死活和他的自由,任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现在还是多亏了皇帝。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不是他所认为的只是单纯的束缚与被束缚
左思右想了一阵,李仲云脑海中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医术高明,说不定能救李曜一命
为李曜盖好被子,李仲云立刻叫来了福东海。
“福公公,我想出宫一趟,皇上这边暂时请您先照料下。”
“王爷放心,老奴会看好皇上的。”福东海察言观色,“王爷是否有急事,眼下天都黑了,出宫也不大方便”
李仲云点点头“的确是急事,烦劳公公了。”
“王爷言重了,老奴这就派人给王爷准备马车。”福东海不再多言。
李仲云全凭记忆找到了李隐禅的医馆,跑过去拍了半天的门才从里面传来动静,然而开门的竟是蒙太。
“蒙太”李仲云一惊,随即想到李隐禅和他说过的话,下意识在他袒露着的精壮上身上逡巡起来,“你受伤了”
蒙太显然也很吃惊“仲云,有事”
还好蒙太身上全是旧伤口,脸色也无异样,李仲云这才舒口气。听了蒙太的问话他想起正事,赶忙道“李先生在不在”
蒙太侧身“他在,进来吧。”
屋里亮起烛光,李隐禅披着外衣走出来,皱眉看着走进来的李仲云“你”
“深夜叨扰,还请李先生见谅。”
李隐禅啧了一声,转身进屋“如果不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就喂你几根银针吃”
李仲云进屋说明了来意,接下来就是一片只能听见三个人呼吸声的寂静。
“李曜把我师父赶出宫致使我师父潦倒终生,他跟我有仇。所以,”李隐禅在寂静中漠然开口,空气里流动着阴凉凉的肃杀气息,“我为什么要救他”
李仲云无言以对。他之前就看得出来李隐禅和皇帝之间定是有什么过节的,此时他来找李隐禅救命,实属走投无路。
“皇上的伤寒症很严重,而且宫中大半人都被传染了。皇上已经吃了小半个月的药,不见好不说,反而加重了,整日昏迷不醒神志不清”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高兴。”李隐禅打断他的话,凉凉地说。
李仲云看向蒙太,蒙太沉着脸不说话。他咬咬嘴唇“李先生,医者父母心,求求您”说完,他便要给李隐禅跪下磕头。
“你拿行医者的道德心来激我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李隐禅挑挑眉,抬腿拦住李仲云。
“李先生不讨厌我吧”李仲云忽然道。
李隐禅不答话。
“如果皇帝驾崩,我也活不成,而且不只是我,加上那些被传染和要陪葬的宫人,数来就不是一两条人命。李先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肯定不忍心看这么多人死吧”李仲云道。
“你他妈比个娘们儿还要啰嗦如果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李隐禅不耐烦地皱起眉道。
“还请李先生施以援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李仲云看出他已经动摇,继续恳求道。
李隐禅沉思一下,继而轻声笑起来,眼中闪着恶意的光“要我救那个昏君也不是不行,但是有条件。”
“什么条件”李仲云问。
“跟你说了也没用,这得跟李曜说去。”李隐禅拍拍身边的医箱,“救人如救火,我们走吧。”
“隐禅”蒙太愕然地看着他。
“你别管。”李隐禅冷着脸给他撂下三个字。
蒙太欲言又止。
李仲云对蒙太的默不作声深感惊异,但眼看李隐禅已经走出去了,他无暇细问紧跟上去。
“李先生请。”李仲云掀起车帘道。
两个人坐进车厢,往皇宫行去。
“多谢李先生了。”李仲云心中一块石头落下一半,不由笑道。
“谢什么,听你描述的病症如此严重,我可没说一定能将李曜治好。”李隐禅百无聊赖地靠着车窗,脸上还残留着被吵醒的倦意。
“李先生能答应,仲云已经感激不尽了。”请到了李隐禅,李仲云的压力顿时减轻了不少,话也多上来,“说起来蒙太和李先生住在一起吗”
李隐禅一怔,露出了很奇怪的神色“是。”
“蒙太最近还有经常受伤吗”
“还可以,不多不少。”
李仲云听对方好像在挑猪肉的语气,不禁有些汗颜“蒙太虽然有时候容易激动,事实上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看出来了,”李隐禅挑起一边的嘴角,戏谑的目光扫在李仲云脸上,“他不温柔,就不留下来看着你了。”
“我们是兄弟一样的好朋友,他这样照顾我,我实在无以为报。”对着青年三分冰冷七分轻佻的脸,李仲云不知为何很想仔细解释一番,好像生怕对方误会了什么。
李隐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收回目光闭目养神。
李仲云掀开车窗上的帘布探头张望,离皇宫越来越近,他更加迫不及待的想要立刻到达。
李曜,你可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掉链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