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余一愣“什么意思?”
“即便英国公他们知道真相, 又会如何呢?”容禛问,“那个在英国公府生活了十五年的陆徵又该何去何从?你不也想过这个问题吗?如何?”
简余脸色一白,手握成了拳头又松开。
容禛走到主位上坐下“他们是两个人, 这从来都是非黑即白的选择, 无法两全。”
“可你不该替他做这个决定!”
容禛抬起头,淡淡道“可他突然来到这里,又是谁替他做的决定呢?”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说道,“本王承认需要一个不与任何势力有瓜葛的陆徵, 但是,那是现在的陆徵。本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在我眼中,远比一个英国公府来得有价值。况且,你是以何种身份来质问本王呢?”
他的承认如此坦荡,简余反而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闪躲。
容禛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道“你来找本王,不只是为了陆徵吧?”
“承蒙殿下厚爱,在下决定不去北疆了。”简余闷声回答。
容禛半点都没有吃惊,而是问“为什么?”
“大皇子与四皇子不好相与,可殿下呢?莫非就对那个位子毫无野心吗?”简余问。
容禛没想到简余这么敏锐,这满朝上下只怕没有谁能看出他的野心,就算能看出来,恐怕也没有谁敢当面这样质问他,这下,倒不知道该说简余大胆还是莽撞好了。
简余盯着容禛的表情,毫不避讳道“殿下先前的招徕也并非出于真心吧?不过是借机在试探在下罢了。”
“不,本王的确是欣赏你。”容禛却给出相反的答案,“不管是毫无依仗在赤甲卫站稳脚跟也罢,还是说舍就舍的气魄也罢,你都有值得本王倾力拉拢的资本。”
简余的脸色缓了缓,干脆利落认了错“那是在下小人之心了。”
“本王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容禛淡淡道,“先前你的表现可不是作假,你是真的不想留在燕京。”
简余顿了顿,才道“在下的确有不能离开燕京的原因,只是不方便与殿下说。”
容禛似了然,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简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么陆徵……殿下决定要如何做?”
容禛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若他愿意,便随本王一同去北疆也好。”
“北疆战事已起,殿下莫非没有任何打算吗?”简余皱起眉头,“陆徵他不通武艺,便是去了北疆只怕会成为殿下的负担。”
容禛眼底冷色一闪而过“那依你之见,又要如何?”
“他是男人,要做什么选择应该让他自己决定。”简余毫不相让。
就在此时,一个男人摇着洒金扇子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都争什么呢?两位也算当世豪杰,这争风吃醋的嘴脸和旁人也没什么区别嘛!”
简余和容禛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简余拱了拱手“既然陆徵此刻不愿见人,在下就明日再来求见,告辞。”说罢,径自离去。
简余走后,容禛才不悦地看着宋之意“你来做什么?”
宋之意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表哥,心情不好也不要拿我出气啊?”
容禛挑了挑眉头“你手握这么多资源,区区一个公主府都这么久未曾查清,你说本王不该生气?”
“咳咳……”宋之意咳嗽两声,葛回的事情居然让陆徵先查到了,这的确是他的耻辱,眼见容禛还要在他的痛处上戳两刀,连忙求饶道,“表哥我错了,我就是来找你汇报山阳长公主的事情。”
“当年山阳长公主极受先太后喜爱,时常召她进宫陪伴,即便后来她有孕在身也是如此。可是后来孩子早产,她也就慢慢低调下去,我查到她早产那日正好是姑姑被杀之日。”宋之意严肃了神情,“山阳长公主每年年初都会去奉国寺礼佛,我偷偷去查了,名义上是礼佛,可实际上是超度。”
容禛面色一紧“超度谁?”
宋之意摇摇头“那是一块无字牌位,我也猜不出。”
“如母亲之死真的与山阳有关,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母亲当年在宫中并不算受宠,为人亦是温和无争,她二人甚至都毫无交集,怎么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山阳长公主或许知道些内幕也未可知。”
容禛点点头“正是,只怕还应当去问问我这位好姐姐。”
公主府内,山阳长公主坐在卧房内,由婢女给她卸了妆,打散了头发,又换上家常的衣服,才启口问道“这几日府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屏风之后是跪在地上的护卫统领,他连忙回答“这几日府中尚算平静,只是有一日有宵小窥伺,被……被少爷打伤逃走了……”
只听见屏风后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山阳长公主苍白着脸色跌跌撞撞跑了出来,一把抓住护卫统领的手臂“你说什么?!”
“属下……属下有罪!”护卫统领羞愧地低下头。
山阳眉头一皱,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婢女连忙抱着大氅跑过来“殿下,外头天冷,您先穿上衣服。”
山阳披上大氅,反倒没有那么着急了,她看了一眼护卫统领“你可看清楚了那些人的脸?”
护卫统领摇摇头“那日……少爷把人都赶了出去,属下谨记殿下的吩咐,不敢靠近,故此……”
山阳的手指紧紧地握着桌子边缘,这时就见门外大丫鬟和一个面带难色的小丫鬟在窃窃私语,她脸色一沉“出了什么事?”
大丫鬟走进来,低声道“殿下,楚王殿下来访。”
山阳身子一歪。
“殿下!”
大丫鬟连忙扶住她,焦急地问“殿下这是怎么了?”
山阳看向另一边的嬷嬷,她也是面露哀色,用力地抓住山阳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
大丫鬟仍在问道“奴婢去请驸马回来吧……”
“不……不必了。”山阳勉强站住了,闭了闭眼,才轻声开口道“替本宫梳妆,请楚王殿下在会客厅稍候。”
待山阳来到会客厅时,就看到容禛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格打在他的侧脸上,仿佛给他的轮廓描了一层金边,长而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顺着微挑的眼尾勾勒出眼睛的形状,他的唇略薄,下唇却格外饱满,若是笑起来,只怕就和山阳记忆中的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山阳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恍惚,她以为这些年她已经渐渐忘记了,可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她没有一天忘怀。
容禛蓦地睁开双眼,看着山阳道“山阳姐姐为何看着我的脸失神?”
山阳回过神来,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我只是想着以十九弟的地位和容貌,不知哪家女子才能配得上你。”
容禛轻轻一笑,却并没有戳穿她的谎言。
山阳叫人换了茶,才坐在容禛对面道“不知十九弟来找我有何事?”
容禛垂着眼,却并没有开口。
山阳与他之间这般僵立着,却终究是沉不住气道“十九弟?”
容禛这才慢慢说道“听说山阳姐姐刚去了奉国寺礼佛回来,这么多年都不曾间断,姐姐果真虔诚。”
山阳袖子中的手猛地握紧“十九弟说笑了,我这般深闺妇人,总要做些事打发时间才行。”
“比如替你那不幸夭亡的儿子祷祝?”容禛淡淡地开口,目光却紧紧盯着山阳。
山阳愤怒地站起来“容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容禛却不急不缓道“山阳姐姐何必这般激动,只是依我之见却是不必祷祝的,毕竟我那位侄儿不是还活在他兄弟的身体里吗?”
他这话一出口,就仿佛突然抽掉了山阳身上所有的精气神一般,山阳颓然地坐下来,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岁,她疲惫地开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并无恶意。”话虽这样说,可容禛却并没有半分可怜山阳的意思,“我只有一个疑问,望山阳姐姐回答。”
“你说。”
“二十年前的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六十六章 红叶染
山阳长公主沉默了很久, 才慢慢开口道“我母亲早逝, 是皇祖母一直将我带在身边, 所以即便我成婚后也经常进宫去陪伴皇祖母……”
时间回转到二十年前的夏天,当时山阳还只是公主,因为深受皇太后的喜爱, 所以即便她怀有身孕也常常进宫小住,她性喜奢华,排场比受宠的宫妃还要夸张, 因此宫中看她不顺眼的人有很多, 不过碍于她受宠于皇太后,所以不敢拿她怎么样罢了。
山阳好美人, 不拘于男女,也无关情欲, 仅仅只是喜欢美好的外表罢了,可以说是古代版的外貌协会会长。而当年宫中最美的美人莫过于太妃红叶夫人, 也就是魏王之母。红叶夫人闺名虞殷染,本是平民之女,因貌美温柔而被采选入宫, 盛宠二十余年。
红叶夫人好静, 所以她的住处在西边最偏远的地方。山阳进宫见了皇太后,也时常会去红叶夫人的宫殿中去坐坐,岁月偏爱美人,从不曾在她的脸上刻下一点痕迹,反而只留下越发柔和的气质, 将她的美沉淀作一坛陈酒,散发出醇厚醉人的芳香。
那一日,山阳也是在宫中小住,被燥热和孕期的烦心所扰,想起红叶夫人住处有一片林子,便想着要去她那拜访。她喜欢红叶夫人,便弃了盛大的排场,仅仅坐了一顶软轿就朝红叶夫人所住的梦溪殿而去。
待山阳到了梦溪殿时,发现殿中宫女太监都不在,她深谙宫中倾轧之行,担心是红叶夫人出了什么事,便让宫女和太监都在一旁等着,自己则悄悄地进了梦溪殿。
梦溪殿最早不过是一座用来赏花的宫殿,后来红叶夫人喜爱这里,才又稍稍加以改动变作寝宫,只是梦溪殿的格局却还是保留了下来,有着九曲十八弯的小路,被层层的花木隔绝开来。山阳经常来梦溪殿,对这里很是熟悉,便抄了一条近路,然而在接近梦溪殿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男人的吼声和女人低低的哭泣声。
山阳已是已婚妇人,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心头一惊又是一怒,只是多少存有一丝对美人的怜惜,所以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悄悄地绕道了红叶夫人的寝殿后方,那里有一座略高的亭子,恰好能看到寝殿之内。
然而当山阳爬上亭子,看向寝殿之后,她忽然愣住了。
寝殿之内薄纱飞扬,隐约可见男人健壮的脊背,她看不到红叶夫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只伸出纱帐的纤白手臂,宛如春葱一般的手指松松地握着一只玉质酒杯,那男人情至深处,臂膀一展,顺着那白皙的手臂延至手掌,将那酒杯一把拂在地上,进而与那玉指相扣,黑与白,刚与柔,宛若一曲明烈的舞曲。
山阳被那酒杯落地的声音给惊醒了,她捂着嘴唇,眼睛里浮现出惊惧的泪花。哪怕在宫中再张扬跋扈,可山阳比任何人都懂得进退分寸,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在看见那个男人背影的时候这么害怕。
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脊背和手臂,可落在地上的龙袍和那男人手上戴着的翡翠扳指,早已叫她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这正是她的父皇,当朝皇帝武德帝。
如何离开的,山阳已经不记得了,她浑浑噩噩地爬上了软轿,催促众人赶紧回去。宫女们当她是日头太烈中了暑,不敢多耽搁,很快就回到了太后所住的慈宁宫。
山阳害怕不已,就将此事告诉了自己的奶嬷嬷。她的奶嬷嬷姓黄,当年山阳能从一个丧母公主一跃成为太后心爱的孙女儿,正是这位黄嬷嬷所策划。黄嬷嬷听了山阳这么说之后,也被吓了个半死,毕竟这种宫廷丑闻一旦传出去,不止红叶夫人清誉全无,武德帝和魏王一世英名尽丧,哪怕是早已作古的先帝都会受到牵连。
黄嬷嬷劝山阳杀人灭口,然后尽快离宫,她连忙照做。然而离宫之后她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孩子早产,两个儿子只活了一个,就是葛回。
山阳说完后,便满目悲哀地靠在椅子上,接着说道“红叶夫人的事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当年受牵连之人甚多,有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只是后来魏王谋反,又杀了一批官员和牵连的世家,这件事才渐渐归于尘土,不再被人提起。”
容禛的眉头紧紧皱起,父皇自小非常宠爱他这个幼子,他对于军功卓著的父皇也十分崇拜,如今听山阳说起这段往事,他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这种情绪只能困扰容禛短暂的时间,他很快就清醒过来,问道“那我母亲和宋家又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山阳轻笑“你恐怕不曾见过红叶夫人吧?”她站起来,带着一种叹息般的声音说道,“她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女人,而锦嫔的容貌与她有七八分相似,若非如此锦嫔如何能够获宠,成为晋升最快的妃嫔?”
容禛猛地站起身来,语气一下变得冰冷“所以呢?”
“所以?”山阳慢慢地走过来,仿佛怜悯一般地看着容禛,“当年父皇痛失所爱,情绪失衡,将锦嫔当做是替身,竟然想要晋封她为皇后,要将你立为太子,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东宫太子要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呢?”
容禛的手指慢慢地蜷缩在了掌心之中,一种彻骨的寒冷冻结了他的心肺,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冷静地问道“既然如此,他就应当斩草除根,将我杀了才是。”
“他当然想!”山阳突然轻笑一声,“你当时不过一稚龄童子,却已经受封为楚王,除了赵王、魏王,亲王之中就你的身份最高,然而赵王是父皇的亲叔叔,与他一同在军中征战多年,魏王更是有收复南蛮、出使列国的不世之功,你毫无建树,竟也与这两人并立,可见父皇对你的青睐,若你是容祁,你会如何做呢?”山阳又转而道,“可惜,他功亏一篑,虽然他逼宫成功,却被玄甲卫所制,父皇自知大势已去,只能逼他发誓永远不许对你动手,才将皇位传给他,他囿于名正言顺的名分,没能下得了那个狠心,才酿下如今隐患,十九弟,我说的可错?”
容禛没有理会她最后那句话,而是反问“这些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
山阳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我自有渠道,十九弟若是不信,自可以去查探。”
容禛摇摇头“我信。”然而不等山阳因此放下心来,他话头一转,又道,“正因为相信,我才更加疑惑,当年之事牵连之广,连不少稍有瓜葛的人家都受了牵连,而你知之甚深,如今却依旧风光无限地住在公主府,还能与我说出这些陈年旧事,甚至骇人听闻的内幕,山阳姐姐背后站着的是谁呢?”
山阳不安地退了一步,张了张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