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太太……”
周氏满心愧疚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凑到老太太微弱起伏的胸口恸哭。
过去的她太混账了,是那样的自私和愚蠢,可是老天那么残忍,用母亲的生老病死来点醒了她,痛不可言又无法再挽救。
“婷姐儿,你先起来……”
周氏哭的太悲伤,几欲昏厥,周在桐手上使了点劲儿,才把她扶起来,让身后的许颜华和许仲骐扶住她,自己过去看了看已经醒来的母亲,让身后的丫鬟把大夫叫了进来。
许颜华眼泪也淌满了两腮,老太太是慈爱的长辈,对每一个小辈都是宽容又慈爱的,尤其是自家姐弟俩,老太太深知自家女儿被宠坏了,可怜他们摊上周氏这样的亲娘,甚至待他们比孙子孙女都要尽力。
此时周氏已经哭到近乎脱力了,那种切肤刻骨的痛苦让人也跟着深深的难过,许颜华心生不忍,掏出手帕为她擦着眼泪。
跟着丫鬟进来的大夫是越昶,因为屋里还有年轻的少妇和未婚的小娘子,所以周在桐在老太太床前竖起了屏风。
越昶切了切脉,看着周在桐摇了摇头。
之前六皇子硬是让人拖了他来给周家老太太看诊,为此更是答应了他无数的好处,其实在六皇子就是不这么做,周澄也早就逼他过来,在两人中得了双份好处,越昶这才不情愿的重新破例为贵人看诊。
周家老太太此时已经是油尽灯枯了,他最后开了一剂药方,药性很强烈,能促使老太太短暂的清醒过来,交代交代后事安稳的离世。
果然如越昶所料,待一个时辰后药煎好让老太太服下,不久周家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就能认清楚人了,甚至脸颊也微微的现了红光。
这大抵就是人们常言道的回光返照了,周在桐作为长子,赶紧跪在床下,把母亲倚着枕头半扶起来,听她嗓音沙哑的交代着各种事项。
老太太有很多的牵挂,她一生只一儿一女,但是丈夫留下的庶子庶女却好几个,此时庶女归家,庶子也带着儿孙在屋子中跪着,一屋子人头呜呜泱泱让她一时难以分辨。
随着她的交代,庶子庶女们各自得了话就先出去,人越来越少后,老太太又拉着孙女的手交代了两句后,才招手让周氏近前。
许颜华和许仲骐把周氏扶过去,周氏已经哭得眼睛肿成核桃,脚下也失了力气,老太太摸了摸她的手,“婷姐儿啊,我的孩子……心肝肉儿……”
周氏紧紧握着老太太的手,听着她一句一句的嘱咐着自己,要好好照顾孩子,要忍忍任性的脾气,要好好和勇毅侯过日子等等,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老太太摸着她的头发,笑的安详。
她从来不怪周氏,那是自己的女儿,所以她从来不觉得周氏烦,也愿意宠着她,便是如今,也是只有盼着她好的道理,周氏更觉得心头羞愧万分,悲痛难言。
嘱咐过周氏,看着她被丫鬟们搀扶出去,老太太又望着许颜华,“颜姐儿你是好孩子,你太太对不起你,你才出生她就把你弄丢了,大了找回来了,又让你伤心,但是太太心是好的,也是疼你的,只是嘴里不会说好话,从小就这样别扭,你别和她生分了,也别怪她……”
“当年我只道侯爷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看着谦逊有礼,又因我那妹夫早逝,妹妹又是个软和的性子,所以我把婷姐儿给了他,只是有出息的小郎未必是那贴心人啊,侯爷心太大了,捂不热的,婷姐儿性子又骄纵,两个人啊,我一直私心里很后悔……颜姐儿日后呐寻个小郎君,可不要那找这样的孩子,要寻那眼睛里笑起来能看到你影子的小郎君……”
老太太不知许颜华和六皇子的事,她久病床前也没有人和她说起,所以只是微笑着看许颜华,想到什么便喃喃的说什么了。
此时老太太大概也疲惫了,眼睛微阖,想再说些什么,又好像是彻底的疲惫了,最终许颜华的舅舅周在桐和宁氏重新红着眼睛上前,老太太睁开眼,看着儿子和媳妇重新笑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老太太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便是丧事都是喜丧,她久病多时,自知也时日无多了,不愿儿孙弥留之际只能回忆自己的垂垂老朽之态,便全部微笑着,虽然有不舍,可是更多的是长舒了一口气。
风雨一生,终于路到了尽头,这辈子有幸福有牵挂,有儿孙满堂,有身后哀荣,也算是不枉来世上走一遭了。
将后事讲清楚后,老太太最后看了眼儿女和孙儿孙女们,便安详的合上眼睛,就此溘然长逝。
于周氏而言无异于山陵崩塌,哪怕老太太久病之体,过多久也不会让人做好心理准备的,故而丧事结束,后周氏已病的起不来身。
除了周在桐这一房的人,其他人纵然悲伤一会儿,等停灵之日结束,也就恢复了正常生活,许颜华站在院前长久的凝视着院中已经开始落叶的合欢树。
因周氏在周家养病,许颜华姐弟和从家庙回来的许宜华留在周家照顾她,勇毅侯以及许仲骐时不时会来看望。
这阵子许宜华非要抢着展现孝心亲自为周氏熬药,许颜华也提不起精神搭理她,愿意干活就让她干吧,就索性让丫鬟看着她,等她熬好药自己再亲自端给周氏,只当她熬药的丫鬟使,许宜华连自己见周氏的机会都没有。
“颜姐儿?”
许颜华闻着小厨房那里飘过来的药味儿发呆,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她一回身,就看见周澄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之前老太太丧礼上周澄也来磕头过,只是人太多,周氏几次哭晕过去,许颜华无暇顾及其他,也没有注意到。
周澄看着许颜华清瘦了许多的面容,心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明明她先否定了自己,亲近过又放弃了他,更是因六皇子而无她疏远,他思之又恨如狂,此时却依然会禁不住的为她而心疼。
“姑母身体还好吗?”
周澄乌发漆黑,在暮色中泛着橙色的光,站在许颜华身边低低的问着。
许颜华点点头,仰头看着周澄。
周氏的病情还算稳定,没有损害根基,算得上是心病了,只是接受不了老太太离世的打击更多一些。
“这阵子也辛苦你了,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周澄竭力控制着自己想要将人禁锢在怀里的双手,关心的劝解着许颜华,只有目光喑喑的梭巡着她消瘦后更加清艳的容颜。
“表哥是来看望我们太太吗?”
经历了从夏日的繁茂到深秋的萧索,许颜华只觉得恍然间时间长久的似过去极久了般。
之前与周澄的那些明明灭灭的暗涌,也都自觉成了过去的事,周澄如今的眼神很克制,她也就只把他当作亲近的亲戚般相处。
纵然之前刘昭熙对周澄极为忌惮,觉得这人性情阴晴不定,几次在许颜华耳前絮叨,不让她多和周澄接触。
但许颜华心里并不把这不当作一回事,成年男女,纵然不能相爱,也不必故意薄待彼此,起码许颜华是这么觉得。
“嗯,我早该过来探望才是。姑母也是哀恸太过,你要多劝解一二。对了,我还顺便带了你和骐哥儿爱吃的点心。”
周澄眼神和煦,微笑的样子看起来俊美的如浊世贵公子般,让人打心里不设防。
许颜华叹息一声,谢过周澄的心意,引着他去周氏的房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消失了这么久,二次元事情太多啦!!之前的两天,周末会加更补回来的!
☆、99
周氏的脸色因病气而显得蜡黄, 同样消瘦了许多, 与之前矜贵骄傲的贵妇人相比气势上减了许多, 见到周澄过来,挣扎着要起身, 但是身体太虚弱, 一动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姑母……您不用多礼了,倒是小侄的不是,反给您添了麻烦。您要保重身体才是, 表弟和表妹还都要指望您呢。”
周澄见了周氏的现状,立即过去阻止她, 同时也体贴的劝慰了几句。
虽然之前周氏几乎没有和周澄有过多少交集,但是乍一见明光照人的年轻人, 温文有礼的来探望自己, 心里自然是无比的熨帖,直撑着精神拉周澄说了好一会儿子话。
许颜华靠在屏风的架子前,歪头打量周澄,总感觉他越来越陌生了,几乎完全脱离了之前的印象, 现在温文俊雅的他和周家其他表哥的样子越发靠拢了。
前程锦绣, 样貌极俊美, 这些都成为他身份上的一层金箔,看起来周澄好似已经完全磨掉了他身上之前的烙印,融入了自己该有的身份,在人前的一言一行都是标准的贵胄世家郎君该有的样子。
不过这样也很好, 许颜华望着他日暮融冰般美好的侧颜,心里带上了真心的祝福。
看起来周澄已经为自己选好了既定的路,已经成为了想要成为的人,他太聪明,又懂得自己本身的优势,如今心性看起来也成熟许多,能够自发将本质的锋芒遮掩下来,不招摇,表现在外的皆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样子。
顺利的融入他能够进入的圈子不被排斥,不用再孤军奋战,这样就算今后仕途上再出众和耀眼,也不会势单力薄以致影响根基。
“真是个好孩子啊……”
周氏与周澄聊得好,脸上也罕见的带着笑,拍着周澄搁在床边的右手。
虽然许颜华和周澄没有缘分,但也不耽误她越发的欣赏周澄,带着娘家后继有人的欣慰感,周氏看着他的目光愈发的柔和亲近。
直到许宜华带着丫鬟将熬好的药送来,周氏要喝药了,周澄才礼貌的起身告辞,因许颜华要看顾周氏服药,只把他送出内室,看着丫鬟为周澄打起了帘子,才转身反回。
周澄袖手走出门口,直到走过院门上了抄手游廊时,才从袖袋里掏出雪色锦缎的帕子,将周氏方才碰触过的那只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仔细擦拭着。
直到擦完手后,周澄一脸厌恶的将帕子扔给身后跟着的小厮捧剑,嘱咐他回到院子里就扔到火盆里烧掉。
小厮战战兢兢的跟在周澄身后,他跟了周澄大半年了,也逐渐了解了他的脾性,两只手捧着帕子如朝圣般,闷着头往前走,待周澄在垂花拱门前突然立住时,好悬没有撞到他的后背上。
周澄遥遥的望着周氏和许颜华寄居的小院,半晌嘴角划过一丝带点邪气的笑。
另一厢,内室里许颜华阻止了许宜华要喂周氏喝药的动作,皱着眉叫丫鬟把药碗端给自己,待周氏身边的赵嬷嬷为她把身后的靠枕拍的松软一点,扶起她半倚着靠枕,自己一勺勺的喂给周氏。
自老太太过世后,许颜华心里也像是被虫子啃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老太太待她慈爱关怀,根子上也是因为周氏的存在,哪怕是为了老太太,她也愿意对周氏好一些。
毕竟这一世母女缘分再清浅也是羁绊,纵然之前她的渴求和周氏的回应对不上,但是周氏也不是坏人,她是这辈子许颜华至亲至近的人,比起父亲这个更加生疏的亲人,周氏反倒是可爱许多。
她们过往的不愉快过去也就过去了,或许她还做不成周氏的贴心小棉袄,但是该孝顺的她也不会落下就是。
许宜华很温顺的把药碗交给许颜华,和周氏打了声招呼就率先离开屋里了。
“确实是我错了……”
周氏也看着许宜华的背影,终是叹息一声。
药很苦,许颜华不紧不慢的一勺一勺喂给她,苦涩弥漫到心里一般,周氏做不出对着女儿要糖的举动,只能硬忍着一口一口的咽着。
“尽管生养了你们,可是我真的不配做母亲。”
对比老太太那样的慈母心肠,周氏自己对儿女无论是教养还是照顾,都拍马也赶不上。
许宜华小时候是那样精灵可爱又乖巧的孩子,甜甜的对她笑,叫她娘亲,曾经周氏对她寄予很大的期待,一心想着她长成后会是名门淑女,才貌俱佳。
可是她如今却变成了这样,所谓的未来也就是一个王府的侧妃罢了,卑微又落魄,可就是这样,也是她费尽心思争取来的。
之前周氏只顾着生气和失望,如今想来,也不免为许宜华心酸不已。
而眼前的这个女儿,她这些年也多有顾及不到之处,周氏生了她,却早早的弄丢了她,等她回家后,又因为不是她期待的样子,不够乖巧怜人,对她始终心里存着介意,很是挑剔。
她把儿子从小就放在娘家,虽然是为了他的学问前程着想,可是小小的孩子很久才能回家一次,平日里呆在外祖家的时间反而更长,会不会寄人篱下感觉到孤单呢?
这些她曾经都没有想过,她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判断这个孩子是不是让自己满意,能不能比别人的孩子更好,可见她确实如老太太曾经说的那样,缺心少肺的。
周氏鼻子酸酸的,母亲走后她回首半生,尽是失意和挫败,父母对她的疼爱呵宠从没有回馈过,而对子女她又没有尽到该尽的心意。
一直被这些复杂纠结的情绪左右着,所以周氏才无法面对自己,也被愧疚之心折磨着,成了心病一样,一病不起。
“没关系……我们也无病无灾的长大了。”
许颜华把空碗交给身后的丫鬟,用帕子的一角为周氏擦干净唇角,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布袋,掏出了一颗自己做的麦芽糖,塞进周氏嘴里,又拿出一颗扔进了自己的嘴里,含糊的说道。
她曾经是很生周氏的气,心寒又心塞,觉得自己不该受这样的待遇,后来无法从周氏身上索取到母爱和温暖,也就慢慢心冷下来,放弃了对她产生任何期待。
周氏不对的地方太多了,许颜华自己也说不上做得多好,她受上辈子的心态影响的也很多,本质上就没有信任过周氏,她没有任何亲情的经验,没有被爱过,只想着凭借着身份天经地义的索取。
反正周氏不仁,她也不义,不管怎么说,她也磕磕绊绊的第二次长大了,又即将脱离原生的家庭,即将走入新的人生。
如今周氏可能因为老太太的离世而有了心结,她能够反省自己,许颜华就觉得很震撼很欣慰了。
毕竟这个时代就是“父母即天理”,一个孝字大过天,做儿女的只有逆来顺受,从没有做父母的自觉道歉的道理。
周氏之前有多骄傲和爱面子,许颜华自然是知道的,眼下她能够放下过去最在意的东西,真诚的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也很让人感动。
龃龉丛生从不是一个人的问题,周氏能有如今的态度,许颜华也愿意接受她的和解。
亲生母女只有这一辈子的缘分而已,等到很快许颜华嫁人后,就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子女,她能够和周氏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了,并且到底是穿越一回,占了如今这个身体,她是欠了原来的那个灵魂一份福报的,周氏也没虐待她,她也不必执拗的拘泥于过去,让两人都存着心结。
敞开心扉接受错误没有那么难,周氏能做到,许颜华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原谅。
周氏含着酸甜可口的糖,嘴里的苦涩一下子被甜蜜冲散,可是想想小时候许颜华怨她偏心时,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让这个孩子受了那么多委屈,故而周氏心里依然十分不好受,眼泪控制不住的溢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