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等大氅拿回来披好了,淮宵只觉双肩一沉,这沉也好似沉在了心头上。
第二日方故炀破天荒地,推了政务给常尽与卫惊鸿,在太子府缠着淮宵玩儿了一天,骑射弓马到食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去膳房做前些日子拿的绘本上的糖蜜酥皮团,两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待到夜色耿耿,碧含空青,常尽派龙朔来太子府接方故炀走,说是巡捕营又呈了些案子来,要太子去断。
等方故炀到了巡捕营,就着油灯微光,拿起那些案本翻了几页,粗略查阅一番,抬头蹙眉,看着常尽常尽,就这等小事?
常尽不语,直直俯身半跪,双手作揖。
方故炀忍了口气狠压下去,一双冷目慑人,从喉头里奋力出声常尽!
在营帐门口守着站岗的龙朔侧过头,耳听这般阵仗,心头一凛。
常尽心里有一种情绪甚为古怪。
他不希望方故炀和淮宵两人在一起,成为夫妻一样的关系,出于这种心态,他总是有意无意的监督方故炀每天都在和淮宵一起做了什么事儿。
皇位,子嗣,江山与天下的眼光。
他自己倒不害怕这些,但是害怕这些风暴所产生的伤害,波及到方故炀和淮宵身上,而这些,眼里容不得什么不顺心东西的方故炀心里自然也明白。
在淮宵离开大裕的前一日,常尽又以公事要务为由,吩咐龙朔去把方故炀这尊神,迅速八抬大轿给请到了巡捕营,这点小心思,方故炀自然也明白。
一番对峙之后,方故炀只觉得身心俱疲,也不想跟常尽多说什么,反倒真的入了处理事务的里屋去,认认真真地看那些案子。
等案子看完了,方故炀挑了帘出来,就望见常尽一人,披一身深褐大氅,衬着蟾影夜色,就上天水澄明,蹲在石阶边,神情肃穆,往日吊儿郎当的那般样子是收敛不少。
在看案的时候脑海里早已百转千回的方故炀心思一沉,约摸也有了个底,快步走去。
这即将入冬,万里月轮独孤,虫鸣寂寥,夜风吹来一池清冷,凉得常尽裹紧了身上大氅,也还是不住打了寒噤。
方故炀伸出手,傲气的眉一挑,常尽也一笑,眼里是万般夜里星罡。
他手臂用力,一把将方故炀拉来坐在自己身边,似乎两人又回到儿时。
当年,这俩小兔崽子因为小孩儿心气盛,一个聒噪一个沉默,脾气相冲又是动手不动口的人。
才熟起来那会儿,约摸也是刚拿得动兵器的年纪,皇帝和常老将军去点了武将,派人教他们俩武功,好斗的性子一激起来,他们俩动不动就兵戎相见,一把大刀一把长剑,舞得是毫无章法。
等后来长大了些,个子蹿得比同龄人都高,也随性惯了,放学甩开随从,躲了府上的马车,安顿了另外五个傻帽儿,两个男孩儿捧着掏自个儿私钱买来的烙饼,呼啦蹿上博雅堂后院的那颗大树。
坐在树上,两双穷尽江山的眼,看皇城街道上,人来人往。
现下,人倒是刷刷刷长大了,博雅堂后院那棵树也在平阳之乱的时候被烧毁了,只留下斑驳的残骸。
夜色如墨障笼罩着大裕城池,而今巡捕营边的树上有露滴下,林疏结露,黄叶凄序。
方故炀一坐下来,横着给了常烬一拳打向臂膀,难得调笑道尽爷在伤感什么?
没……我就在想,这样对不对。
就着难得的认真语气,常尽仰脖看着如墨天穹,眯了眯布满殷红血丝的双眼。
虽说感情自由,但是我为你俩的担心,你们也懂。毕竟……
常尽那口气,说得方故炀头疼,怎么这人一提起别人的事情就操不完的心,碰上自个儿的就一拖再拖?
一生就这么长。
抬眼去看头顶树影萧疏,叶落纷零,方故炀淡淡道我拥有最尊贵的身份,全天下最大的府邸,有取之不尽的钱财,骁勇善战的军队,为何不能拥有最爱的人?
常尽听他如此说,心中钝痛万事不能全。
语毕,两人见眼前冷月如钩,沉默半晌,都不言语。
我的两个发小,玩儿着玩儿着……我不是觉着别扭,是觉着,早散早好,你们陷得太深。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清楚得很。
方故炀皱眉,勾着常尽的肩膀,也说不出别的话,笑了笑好兄弟。
常烬抿着下唇,顿了一会儿,眸中闪着光倒是哪天等我把扶笑扛回家了,再扯你俩的事儿。
你小子还跟我得瑟起来了。
一提到那仨姑娘嫁人成亲的事情,方故炀就觉着别扭,也顾不得新郎是谁,就先把所有选项全部摒弃,觉得谁都配不上。
方故炀踢他一脚你当真要娶扶笑?
常尽一提他跟扶笑的事儿就得瑟,连连点头门当户对,同朝为官,又是青梅竹马,等我上门提亲,你父皇再下道旨,她敢不嫁?
听他这般自信,方故炀一下脸上没绷住,沉声道你怕是皮痒了,敢对扶笑逼婚,你是多久没挨你妹打过了。
常烬急了眼我认真的!
方故炀冷哼一声那你让她心甘情愿嫁。
常尽抿嘴,满目喜色。毕竟他和扶笑其实早已私定终身,这么多年下来,处处照料,打情骂俏,种种情状都互相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间。
他十分自信不出一月。
方故炀脸一板,声音特刻薄我不帮你。
常尽哀嚎为什么啊……
周遭空气似乎是突地停滞下来,夜风袭卷,凉意渐次铺开,一股来自远方的湿冷味儿萦绕于鼻尖。
就算今后扶笑是你常尽的女人,也是我方故炀,卫惊鸿和淮宵的女孩儿。
直至许多年以后,回想起那晚,常尽仍然是记忆犹新。
那晚他们坐在小小的巡捕营后院,一个二品上军大将军,一个当朝太子,一番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聊天下群雄逐鹿,聊西北战事风云,也聊儿女情长。
到最后两人都快犯困了,常尽打了个酒嗝,蓦然抬眼,低声问了句故炀,对这大裕的山河疆域,你有何打算?
方故炀抬起手臂,搭上常尽的肩,把他搂得近些扩张。
常尽笑问扩张到何处?
约摸是喝醉了酒,方故炀醉意有些上头,盯紧了常尽道北至荒漠,南至大洋,西及沙丘,东达海岛。
常尽闻言,朗声大笑一阵,随后伸手也回搭方故炀的肩。
故炀,我们今日在此,面朝大裕,背枕山河……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倘若时光能匆匆回流,倘若那夜能重来,他不介意再为他们自己斟上两杯满满的琼浆玉液。
今夜,不醉不归。
就算那日两人聊到一半,确实差龙朔去街坊里买了些酒来,宿醉过了,方故炀也还是在淮宵要走的时辰,利索地提前起了床。
穿戴好衣冠,梳洗完毕,他直径走到巡捕营供士将领歇息的里间,把睡得七仰八叉的常大将军给拖起来。
方故炀拉着他拨弄半天,常尽都只是咂咂嘴,翻个身继续睡。又摁了摁他肩膀,最后方故炀实在没办法,上手捏了常尽的鼻翼,这人才翻身坐起。
大清早的……
你起不起?方故炀板着脸,无奈地逮着人的手往外拉淮宵临行。
什么?
常尽的确不知情,惊得猛地跳起身来,诧异之色窜于眉眼之间去往何处?
冰冷着一张脸,方故炀刀削般的凌厉轮廓在天□□晓的暗淡下柔和了些许回北国,北国出事儿了。我派了人暗中保护他,只给一个月时间,回来不了就绑回来。
常尽喃喃道真是……那北国之后怎么处理?
不关心,反正到最后都是我的地盘,现在归到谁手里与我何干。
好一番天下霸主的口吻,小时候还真没瞅出来。
常尽眯了眼洋洋得意,开始叹喟一句臣以为,真是得君如此,臣复何求啊!
方故炀听着这人聊着聊着又没个正形儿,白他一眼,扔下一套褐色劲装到床上,冷声道少贫,赶紧换了衣服出来,动作麻利点儿。
这时候,大裕正直初冬遽寒,不同于火炉处处开着的府内,室外晨间雾气未散,远处江流被笼罩在雾霭之中,带着朝霞初破云层的锋芒。
早,淮宵!
招呼了一句,常尽打个哈欠,拢紧身上新购置的披肩,站得不稳。
他左手拉了淮宵马上的绳子,右手搭在方故炀肩上,看着旁边儿站着的淮宵。
一如既往地,淮宵对于这种看着常尽吊儿郎当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情况,还是十分认真地,给出一个鼻音嗯。
淮宵你怎么越入冬越冷……常大将军表情有点儿严肃,最近是不是被我妹传染了?她最近也成天板着脸,不说话。
小初那是心情不好,淮宵是天性使然。你话那么多干什么?
方故炀无奈道,推搡常尽一把,后者屈起肘子撞他我关心关心淮宵,你还管我?
依旧是满不在乎的淡漠语气,方故炀音色清冷不用你管。
方故炀懒得搭理他,转身去扶立于寒风中的淮宵,低声道怎么不坐为你备的马车?
还不累。
淮宵系紧脖颈间拴着的袄绳,垂了眼睫,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拍了拍赤色马儿背上垫了层绒布的马鞍,轻声道我要走了。
走吧。
方故炀尽量不去看他,眼望着别处发呆,站得很直,出乎意料地没有挽留。
似乎是被太子这种反应弄得有些不自在,淮宵犹豫了一下,说再给你一个机会。
这下倒是更挠得方故炀心痒痒。
太子负手而立,喉结上下滚动一番,眉宇间神色不复方才般凌厉,倒是坦然自若得紧尽快回来,不然就绑回来。
得令。
淮宵眉眼带笑,提起蔽膝衣袂,翻身而跨,坐上高头大马,手心紧握缰绳,目光坚定地看着方故炀。
那日皇城的初冬未落一片雪来,待有寒风过,吹开他竖了一半的乌发,露出那一小块白净后颈。
在方故炀眼中,却是胜雪的白。
路上切记小心,遇到危险让人回来报信,到了一个新地儿就派人捎个口信,别让我们担心。
常尽难得说了一连串有用的话,淮宵听得模糊,却也是知晓了个大概,点头应了声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