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略显浑浊的眼清明起来,审视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慢慢开口从你们相遇那日起,太子便是你的君主。现如今,朝中局势不稳,万事三思而后行,所做一切只为太子顺利登上皇位,自此辅佐。
常尽恍惚,不敢再与父亲多言,也不起身,只听父亲又道一句腹心股肱,切记切记!
往后有一日扫去门前雪,太子府上也送了两人过来,常尽去后厨取了四碗煮得溶溶的汤圆,低头嗅那醪糟甜甜的酒味儿,心情大好,便亲自端到屋内去。
他踱步至花园,手中托盘拿得稳当,但也是极为小心着脚下有恼人的冰凌,以免滑了脚。他听得耳边笑声阵阵,抬头朝府门口看。
朱漆大门紧闭着,鎏金兽头辅首边,方故炀背靠门板,肩披红氅,抱臂而倚。
而淮宵在门边石阶下,举着苕帚拂了一身皑皑,望着方故炀笑。
岁月忽而,常尽眼前人寂寥与不堪重负的背影同那年眼神软成一片的身形相重叠起来,再忆起此景,竟是感慨万千。
从小父亲便教导自己,君为臣纲,君圣臣贤,万事以社稷为重,却从未有史书,有古人训诫过,如何使这坐拥江山的人身心愉悦。
这未来的君臣,一前一后,在街头荡了快一刻钟,方故炀行至一处拱桥边,勒马停了下来。
他认得这是当年有时日夜里上街市,同淮宵扔过钱币祈福的桥,那口钟已然不见了。
常尽也停了马,见他不语的模样,了解他从小就爱万事憋在心中,便低声询问今日似乎,兴致不高?
方故炀拧了利剑似的眉,沉声道局势如此,何来兴致。
常尽问今日处理的情况如何了?
方故炀憋着的一口气在别处叹不得,在常尽面前却是懒得做弄,爽快答道五成把握。
那,
常尽思虑过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道我有一要事,明日安排妥当了,再同你商议。
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方故炀也难得有兴趣,点点头,应答稳妥。
见太子一脸坦然,常尽只觉面皮有些热,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以手扇了扇风。
他静下来后,想说什么,又不大说得出口,只觉得遥夜沉沉。
常尽认真道兄弟……
方故炀斜斜一瞥,张嘴应了嗯。
常尽难得见他这不正经的眼色,乐得一拳抬起想往他背上招呼,却又像想起了什么,止了拳风,话锋一转,嗫嚅道过几日我便要去边境了……这仗,你说该怎么打?
你想说的不是这事儿。
方故炀一声冷笑,眼如刀锋利刃,一寸寸刮着常尽的骨。
见常尽缩着头不贫嘴了,他□□马儿一个喷嚏,似受了惊般。
方故炀加紧马肚,迎着夜风,勒绳跑了几步,哑声道你我为生死之交十年有余……如今你悬旌万里,我等竟无力相助。
常尽一愣,苦笑你这是哪里的话。
率军远征,切记慎以行师,锐卒勿攻……
一字一句,将战术阵法缓缓而述,方故炀话也多了起来,一番论谈过后,他抬起眼,认真看向常尽切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打不赢就逃。
逃个屁!
常尽笑骂,我……
方故炀面色一冷,抢道我乃大裕将门常氏后人……你都知道你是后人,这还没生儿育女,就想着提携玉龙为君死了?我准你死了?
见常尽被自己料了个透,便收住话语,方故炀转过背去,似是孑然一身,但宽阔的背脊似又背负了千斤重担,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多年后,常尽仍记得,那日太子以背影对他,玄甲黑马,发冠束得极高,字字咬得极重。
常尽,你且记住,今日我所为之拼命的一切,不仅为我,为天下,更是为了你们能活下来……
后来,光阴寸短,无间冬夏。
常尽每每挽弓搭箭,弦上箭横裂破风,冲锋陷阵之时,回身望脑后高牙大纛,旌旗蔽日,总在心中默念扶笑的名,常初的字,以及跟随了他一辈子,也贯彻了他一生的那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圣臣直。
那晚以后,便再加了一句,臣命君授,在所不辞。
两人谈心完后,便各自回府上了。
方故炀回去时淮宵已合衣入睡,凑近看他眼下发了青黑,心疼不已,也不闹他了,关好了门窗,回自己殿内歇息了。
常尽正欲入睡,哪知常府门口忽地灯火通明,人声嘈杂,马蹄不断,不一会儿自己房内的门就被敲开了。
他霍然起身,见常初一身藕丝薄裳,乌发垂肩,神色慌乱哥!
常尽也算是个冷静的,沉声道怎么回事?
常初还未开口,身后便以来了宫内大总管、兵部侍郎与一身戎装的高戬。
常府常尽,河西郡王高戬听令——
二人均跪下,府内众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一片。
边关来报,十万火急,军情不容耽搁,命常尽为元帅,带军三万,高戬为副将,即刻挥师北上,以振我大裕国威!
常尽接旨,起身恭送宫内使臣,身后烛影摇晃,夜风滚烫,似月映中。
那日天光乍破,大裕皇城城门口清了道。
今日太子未来相送,常尽也明白他的不忍,心下了然,一碗烧酒仰头而尽,对着太子府的方向猛地一摔碗,擦去唇边酒渍。
三万玄甲军披麾跨马,听得常尽跨马举刀,一声令下,边角连天,士气高涨,出城而去。
方杏儿这次没带谁,一路拎着月白蝶纹长裙,也不顾地面稀土泞泥,咬唇忍着泪,追到城门口,见高戬和常尽远去的背影,终是没忍住,扑进身后急匆匆赶来的扶笑怀里,呜咽起来。
常初送走她哥,立在城门口久久不能回神,见扶笑和杏儿都到了,连忙去搀扶。
扶笑刚到不久,卫惊鸿也到了,从马上跃下,汲汲皇皇,险些摔了个跟头,连带滚爬似的扑到她们身边,伸臂将三个女孩儿牢牢护在怀里。
身前是沙场,身后是城池,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怀里是需要守护一生的人。
卫惊鸿从那日起,便觉得自己一朝一夕间,竟像长了数岁。
四个人还未稳定好情绪,城内又疾驰而来一队人马。
曲辞动作比当日那去城墙报信的副将还猛,直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儿,才爬起来跪倒在地,抱拳大声道卫公子!太子……太子殿下,方才入木辽使臣一队驻足的客栈,当场……当场手刃使臣……
身后三个女孩儿惊呼出声,卫惊鸿一愣,稳下了情绪。
他侧过脸看这城墙边,绿树纷披,葱郁夺目。
抬眼是晨光微熹,天亮了。
卫惊鸿喃喃道变天了。
裕历一百五十六年,谷雨,太子方故炀因言语不当,龙颜大怒,留于皇宫三日。
三日之后,平阳王方故燃领命带走质子淮宵。
杏儿。
卫惊鸿把一件玄青披风给方杏儿规规矩矩系上脖颈,现下皇宫只有你公主的名义进得去,去见你哥,知会他淮宵被带到方故燃那儿了。
可是宫里现在守着的都是父皇的人,哥哥他要怎么出来?
从小到大在另外六人的庇护下,方杏儿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贵公主,这第一次直面应对,不免有些忧虑重重我哥哥他……
没事,
卫惊鸿与她吵闹惯了,难得温和笑着你哥是旷世奇才,聪明着呢,你别担心他。
方杏儿很受用,点点头。
就算这一次抗了皇命我也不管了,故炀和淮宵的命必须得保证。这是一次搏斗,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第二日,裕文帝病情加重,龙体欠安,久病不起,始卧床听政。
史书记载文帝日日心之忧矣,夜不能眠,食难入咽。平阳王曰父皇何不歇息养力,以观儿臣度国之盛世?文帝恍惚,应允,准。遂平阳王摄政。
皇帝上朝之时,平阳王在侧,此时离太子被软禁于宫中也不过短短五天而已。
皆闻要变天,加上龙朔、常尽和高戬均征战在外,朝廷之上开始倒戈于平阳王派的人越来越多,□□的大臣忍辱负重,欲鲁戈挥日,依旧与方故燃意见时常无法达成一致。
每当方故燃想除掉与他意见不合的大臣时,卫惊鸿就站出来,字字藏锋,暗语威胁。
方杏儿则和常初忙着想办法联系上方故炀。
而扶笑的双亲早就嗅到了变天的味道,把女儿从太子府绑回扶府,不允许扶笑与其他几个人再次来往。
扶太医会后悔的。
卫惊鸿忿忿道,拿常初递过来的手帕擦拭剑身。
常初几日来一直有如槁木死灰,没剩几分朝气,现下听卫惊鸿打趣,连忙接了话有朝一日我哥名震沙场,扶太医肯定把扶笑送到我常府来做少夫人呢!
卫惊鸿停了拭剑,见开了锋的刃已锃亮,满意地点点头。
现下两三个时辰过去了,卫惊鸿派去平阳王府窥探质子情况的人,迟迟没有回来。
太子府上等着消息的人都为那边的探子暗捏一把汗。
第27章 第二十五章
皇城深夜,瓢泼大雨。
平阳王府内,戒备森严。
阿元端着一叠干净的衣服,埋头走路,绕廊过院,眼不敢乱瞟,下脚的步子声儿都不敢大。
他这几日在府上伺候淮宵,知道这质子殿下虽常以冷漠示人,但比较好伺候,不会为难侍从。淮宵入府那日,就给他招了别院去,那传说中的大皇子亲自露面,一字一句咬得紧紧的,让他好好照顾质子。
阿元不过一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双亲服侍过皇后,这宅院这么多年也未收回了去,留了几个皇后欣赏下人在这里打点。突然这府就收回去赐了大皇子,阿元心里还多少有点不舒坦,只是不敢言说。
他阿妈被太子救过命,皇后府换为平阳王府时,曲辞买通关系把这小孩儿留了下来,嘱咐人专门留他照顾淮宵。
听阿妈说,那小太子她年轻时曾见过的,沉默寡言,剑眉挺鼻,端得一副好相貌。
早些年前皇后在时,小太子话还稍多一些,偶尔会甜甜地唤一声母后,再过了些时月,皇后病重不起,小太子话就少了,到后来大丧,举国哀悼,再见太子时,太子就已然似嵌了层冰。
阿妈说小太子命苦,万事都是自己争来的。
如今看现下形势,所言不假。阿元是崇拜他的。
踏上台阶,方才路过洗衣坊,便听得里边儿有不怕死的下人起夜,暗嚼舌根听说太子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