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除了愿故国太平盛世,我还没有愿望,能让我……
来,
方故炀凑过来,从背后覆上淮宵的手,握紧笔来。
他扬起眉,认真写,写你此刻在想的。
一股热度盖在自己凉凉的手上,淮宵没由来地心下一颤。
稍作思索后,他终是落笔了。
往后回想当日,他觉得至少当年的自己,是满怀憧憬,一颗心,是至诚至热。
有关风月。
就这么短短四个字,方故炀看到他很认真一笔一笔的写,一笔笔地勒。
风月?淮宵你要跟谁风月一场?
扶笑搓搓有些冷的手,我写了好多!
扶笑那日写道,一愿家族兴旺多子多福,二愿与友岁岁相见,三愿己为良医,妙手回春。落笔时,她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到其中一人身上,忍不住又多写了句,四愿他日能许如意郎君。
写完接过常初的火折子,点了灯芯,倒了油,烛火映在瞳孔中跃动。
风月,不就是风花雪月,然后相忘江湖?
淮宵声音很低,方故炀托着孔明灯的手一顿,心上像捂了一块罩子闷得生疼,脸上仍是面无表情。
扶笑一愣,看了方故炀一眼,自己无奈地笑着。
忍了那口叹息,便要给淮宵的孔明灯点火。等火团拥上灯芯,她告诉淮宵快拿稳了——然后——松手!
似是听到口令一般,另外几人手里的孔明灯都同时放开了来,徐徐升高,幻化成夜空里的一颗颗星。
雨霜成岁,天风瑟瑟。
此季本不易目见寥落星河,而如今七颗星挂于高空,行列一道,映水中央。
夜风刮过,孔明灯飘无定处,引得水面亮点摇曳,荡起波纹。
你写了什么?
卫惊鸿撞撞望着天空,满眼希翼的方故炀,淮宵?
太子不发一语,目光仍是盯着远方,那你呢,小初?
卫惊鸿猛地一推他,笑道你想什么呢……
那天在回去的路上,卫惊鸿故意缠着问了好多遍,方故炀都一副死都不说的样子,目测那字儿也只有老天才看得到,也或许那句话会永远留在不属于尘世喧嚣的云层之中。
后来,太子每每想起那日飞向天际的七颗星,都会想起它们在空中跌跌撞撞的模样。
无所定,空有梦魂来去。
第7章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二日宫内下谕旨召太子回宫商议要事,方故炀不得不一散学就跟着宫中来接他的人走。
我得回去了。
斗笠下是淮宵冻得苍白的脸,脖颈上系着飞
鸟纹锦带,是披了一件藏蓝羊毛边的大氅。
偶尔会长冻疮的手反复搓着,口中呼出的雾气萦绕方故炀眼前。
方故炀突地伸手握了一下淮宵凉凉的手,淮宵不自在地一下站起来,催促了一声滞在门口不走的他,去吧,不然就晚了。
说完淮宵便把晚上要挑灯夜读用的书递给了侍从,挑帘上车。
那晚上,千里军情十万火急,从边疆一路过驿站转人手,直接送入宫中,面呈帝见。
宫内东北端,红墙之下的倦勤斋里,鎏金宫灯盏盏正亮。
皇帝的身子骨已快迎来油枯之时,十分怕冷,便命人将宫中地龙烧得旺烈。
文武要臣自坐于席,皇帝来回踱步。
在皇帝转身之时,几个胆大的臣子便用袖拭汗,耳畔明黄锦靴在龙角织毯上踏出的沉闷声响,如踏在心上。
太子立于帝座前,静听着朝臣出言献策,环视一圈,目及常老将军、卫相时,轻轻颔首。
行至帝座旁,皇帝伸手,太子扶他落座。
朝臣一番恭维,父慈子孝云云,听得皇帝是一只大掌抚上太子肩头,太子弯腰,帝赐太子座。
裕朝近年来入冬风雪频频,夏暑过盛,天下粮田收成不佳。
地方上官员擅离职守,已处决几处,杀鸡儆猴。
前些日子,皇城禁军统领不慎跌马,落下腿疾,而新任统领,还迟迟还未有人选。西域大国屡犯裕国边疆,东南各国似要联合出兵。
如今虽北国未有动静,但已足够威胁。
各国虎视眈眈,不止整个中原,乃至天下,都以烧起心火,一触即发。
一阵风吹进斋内,卷熄一盏宫灯,门口守着的宫人,按住不慎被吹开的门扇,连忙跪下,大喊陛下息怒。
皇帝似想发作,这时卫相向前一步示意,皇帝又不得不按下斥责之意,袖口一挥,道爱卿请讲。
行至帝位三十尺开外,卫相弯腰作揖,抬头看向皇帝陛下,臣闻木辽国将不国,皇族内乱,草菅人命,民间造反呼声已高。而今天下六分,西云正逢大漠风沙,极寒少雨,国力衰微,又屡犯我朝边境。
言至此处,卫相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他所言,正是在座朝臣所心忧之事。
天下六国,群雄逐鹿多年。自好战的游牧民族西云一族,兵连祸结,涂炭平民,吞下西域另外三十五国。
本应铸甲销戈,哪知才建起西云政权,又逢千年极寒,疾来少粮,西云的马上皇帝又振臂高呼,一路向东领兵至西云国最东南端,也就是邻国大裕的西北边陲小城,遗棠。
多年前,天下数十国局势纷乱,大裕虽是地域辽阔,但自身国力减弱,便在各国进行吞并战争时选择了沉默。
导致了后来天下各国国力飞涨,而大裕如笼中之兽,被五个面积较小的国家困于其中,看他们屡次压境试探,自己却进退不得。
这次,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
方故炀被热得手心有些薄汗,心下已掠过了无数思虑,脸上却是一派稳重。
少言寡语已在多年来养成了习性,这次皇帝仍未要他表态。
朕以为,当下此事为国中之重,需从长计议。
听罢父皇之言,稍作思索,太子正要开口,就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大皇兄,收起了鹰隼捕猎一般的眼神,抢在他之前说了话。
父皇,儿臣认为,当下局势紧张,必与二国一决雌雄。西云数次来扰我朝,又刚经历了吞并百战,国力大减,应当驻兵遗棠,出兵西云,与之抗衡!
大皇子方故燃一番话毕,席间如投入石子,激起千浪,低语声连连。
皇帝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被取下来把玩了会儿,又抬起头,浑浊的眼里射出厉光,扫过群臣,众人顷刻噤声。
我儿所言不假。
他眼神投向太子,问道太子怎么看?
得了指令,方故炀侧过身子,朝帝位作揖,剑眉星目,脊背挺直,在部分朝臣眼中,便是天生的龙凤之姿。
他不紧不慢,将众臣看了一遍,开口道回父皇,虽皇兄所言有理有据,但,兵者凶器也,若使不擅,则是伤人害己。
皇帝像是来了兴趣,追问道何出此言?
行军打仗讲究上兵伐谋,需多方顾虑。西云族人长期驰骋沙场,纵情马背,凶悍狡猾,国力大减是不假,但我朝实力也不足以确保胜利。相对来说,木辽如今傀儡为帝,摄政王昏庸无能,官逼民反,国内大乱。若抓此机会直逼木辽皇城,将其击溃,便可将天下版图中偏南一块收入囊中。
太子说完,卫相已双手掀起朝服蔽膝,跪下来,朗声道臣,附议!
卫相此言一出,数名朝臣也跟着扑通下跪,尽是一句句臣附议!
皇帝不语,大皇子脸色发青,有些难堪,一声冷笑,道本王听闻太子骁勇,而今看来,竟是不敢应战?
瞬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皇兄言重。
遗棠小城无辜,朝中勇猛之士不少,西云大军已数次扰民,你可忍心百姓被再次烧杀抢掠?
百姓无辜,去送死的将士更无辜。
方故炀沉着应对,皇兄给自己的辩驳句句都是陷阱,说错一句便是一个局,况且,遗棠已有地方军镇守,不知皇兄何处来了打听耳食之论?
大皇子话锋一转木辽如今民间揭竿而起不假,可同样皇室虚空的,不还有近在咫尺的北国吗?太子怎么,只字不提?
这下太子猛地被踩了尾巴,还被人狠狠碾上几脚。
他死死盯着大皇子,余光察觉到父皇的视线,刺得自己浑身生疼,硬将那口怒气给强压下去,只得应答道北国如今迎来寒季,雪重山遥,双方均不宜作战。
大皇子还想质问,被皇帝抬臂一个手势打断。
朝臣面面相觑,正不明所以,大部分人都热出了一层汗。
年迈的皇帝被太子扶起身,披上宫人递来的团龙大氅。
他朝右边看了一眼,见到的是太子坚定而恭敬的眼神。
皇帝眼瞧见太子有汗自额间流至脖根,却也不去擦拭。
他一声叹息,抚上太子肩头,低声道夜已深,都退下罢。
皇帝转身,背后是斋内灯火昏黄之光,众人皆跪下恭送。
太子临走时,与卫相、常将军以及一众朝臣作别。
刚出斋门,还未来得及披上袄褂,恰巧碰上迟迟未走的大皇子。
大皇子是忍了一肚子气,此刻看到始作俑者就在眼前,还未来得及开口,正想言语攻击一番,那边宫内大总管端着云龙玉盘,后面跟了几名宫女,行至太子跟前,呈上之前没收的太子的随身佩剑。
方故炀未接过佩剑,而是将手握紧剑柄,猛地抽出剑身。
大皇子还没看清眼前何物,只见寒光一闪,那把剑的剑身,就已架在距脖颈五寸处。
大皇子往后一躲,太子的剑又近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