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邗叶这点药理知识,还是苏令蛮八岁时与吴镇两人不小心在书房翻到的,极为生僻。
王沐之奇道“照苏二娘子所说,这小厮是去槐里坡摘如邗叶了?如何断定?”
“这便要从马儿身上的这一身马尿味说起了。”苏令蛮挑眉,“我比试时,可不曾闻到过有这般重的味道。阿桥,不若你亲自分说分说?”
话说到这份上,阿桥已经是面如死灰,不再侥幸。他耷拉着脑袋,闷声道
“如邗叶气味清苦,奴才怕大夫近了闻出来,就趁人不备滴了些许马尿在马儿身上,这马尿是沉了许久的,所以味道重了些。”
陈八娘不信,冷笑了几声“谁晓得是不是推了个无关紧要的出来顶岗?”
苏令蛮朝她笑了笑,“是么?”
趁其不备,素手环拳便攻了过去,陈八娘吓了一跳,再反击已是不及,不过几个回合,两臂便被苏令蛮缚到身后,她挣脱不得,抬头厉声道
“苏二娘子,你当真目无法纪,大庭广众之下竟妄图灭口?”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苏令蛮不耐再与这个榆木脑袋分辨,手掌往她肩上一拍,一手捆了她左右手一看,面上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来,王沐之忙问“二娘子可是看出些什么来?”
“陈八娘,你自己看看,自己指缝里,都是什么?”
束缚之力一放,陈八娘连忙将手一收,一个纵跳已经远离了苏令蛮,她莫名地抬手,发觉指缝间不知何时沾染了绿色的清汁,靠近鼻尖隐隐能闻到一阵清苦的味儿来。
“这是什么?”
大夫已经在杨廷的示意下靠近了陈八娘,不过一会便迅速得出结论“如邗叶汁液。”
“怎么可能?”陈八娘一脸不可置信。
“为何不可能?”苏令蛮笑眯眯道,红色骑装下,那身皮肤白得几乎发光,神采奕奕“刚才你与封大娘在击鞠之时,联合暗下痛手,试图将我打下马来。这点,在场所有人皆可作证。”
虽说围观人群都在红线的另一头没过来,但此话却是不虚的,红蓝双方只要眼睛不瞎的,刚才激烈的冲突还是能看在眼里的。
王沐之点头“不错。”
“时机很巧,我这马儿发狂,也正是与你们两人起冲突之时。
苏令蛮将刚刚发生之事按照前后顺序重述了一遍,陈八娘惊愕地发觉她竟是连两人都不曾注意到的细节都清楚地记得,摇头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你与封大娘素来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裙子,恐怕这世上姐妹都不如你们脾胃相投。可谁让你二人想胜我心切,甚至不惜在指甲里染上如邗汁液,趁隙滴入我座下马眼里,奈何——”
苏令蛮顿了顿,“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害人不成反害己,陈八娘,你还有何话好说?!”
这时,人群外匆匆挤进来一个鬓发颤乱的中年女子,先是不可置信,继而蹲下一把抱住封大娘的尸身痛嚎了一声“阿囝!”
人已经厥了过去。
世间最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看着随后赶上的封家人乱七八糟闹成一团,苏令蛮不忍地垂了眼睫
她素来不擅长应付这等场面,光看,便已觉得心揪成了一片。
周遭仿佛有深沉的暮霭不断地向她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赵四娘、封大娘、甚至是陈八娘——若说从前还是那些个没甚地位的仆役丫鬟,此番却是定州城里数得上的人家。这些人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了幕后之人的手下旗子,演了出命运错落的好戏,难怪巧心当时拼死谏她不能来。
若杨廷不在,她确实不能来。
否则,连给自己翻案的机会都不会有,余生恐怕……
不,不会有余生。
她缩了缩肩膀,看着被杨廷手下圈住看着的陈八娘,只觉不寒而栗。
杨廷侧目而视,发觉这向来活力十足的小娘子突然成了锯嘴的鹌鹑,心道果真有颗玲珑心,想来情势到底如何终究还是看明白了。不枉他特意着人请她来,点拨了一场。
王沐之叹了一声,显然是被大大扫了兴致“罢了,清微,今回扫了兴,击鞠便算了罢。”
说着便甩袖上马,得得的马蹄声一扬,调转马头便朝杨廷拱了拱手“清微,告辞。”
杨廷颔首回应“告辞。”
王沐之目光越过他落到身后“阿窈,走了。”
王文窈点头,即便出了人命,面上依然一派镇定娴雅,看向杨廷的目光情意缱绻“清微哥哥,二哥差事已了,不日便要赶回京城,你我京城再见。”
白色骑装束出纤纤细腰,比起苏令蛮这还未大长成的,更有些楚楚的少女轮廓来。
杨廷淡然而不失礼数地扯了扯嘴角“三娘子一路顺风。”
王文窈扯了扯缰绳,调转马头拍马欲走,行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视线飞快地划过苏令蛮,重重地落在杨廷脸上,扬声道“清微哥哥,阿窈等你回来完婚。”还不待杨廷回答,人已经扯了缰绳跑远了。
苏令蛮嘴角翘了翘,到此时,连她自己也说不分明,到底是笑什么。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
终于可以找到借口说服自己,将暗中做了许久的美梦收回。
偏腰间残留着的温度,经久不散。
杨廷恍若未觉,将目光落在不远处匆匆赶来的人裙上,显见罗太守一脸急色匆匆,管辖境内出了人命,还是要紧的人命,不论如何,他都责无旁贷。
接下来便是一片兵荒马乱。
陈八娘木着脸被太守府派人带走,阿桥直接关押,封家不依不饶,封陈原来莫逆的关系登时反了目,两家闹得沸反盈天。
待一切事情停息,寒食节早已过去了两天。
王沐之有要职在身,只在东望酒楼耽搁了半日,凭着一管狂草,得无数赞誉,可惜钟因缺一点阅历,挑战失败,没能上三楼喝美酒见美人,便直接带着亲妹妹回转京畿。
这日,苏令蛮正在麇谷居士那修习针灸之术,却接了一张纸条,其上一行字银钩铁画,笔走龙蛇,锋锐气十足
“来东望酒楼。”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这字出自杨廷,不禁头疼地捏了捏额角,若放在过去,接了这么一张纸条,她必定欣喜若狂,精心装扮了再去——
可此一时彼一时也,他早就成了她想极力挣脱的魔障,如何还敢轻易靠近?
握着这么一张小条子,苏令蛮怔怔出了神。
“阿蛮,去吧。”
麇谷的一张老菊花脸难得舒展开,一双眼洞穿世事般看着她,带着安抚和劝说的意味“清微这人,虽说脾气差性格冷,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阿蛮且去看一看再回来,以免错过了要紧事。”
在居士洞若观火的眼神中,苏令蛮难得羞愧地脸红了。
她心慕一个有主之人,便自己也觉得不道义,可世事从来不由人,即便她现在想收,可还需一段长长的时间。
“好,阿蛮去。”
苏令蛮将纸条收回袖口,令小八着人派车,领着绿萝一人出了府,匆匆来到了东望酒楼。
孰料今日小刘掌柜的转了性了,竟然挂了牌“休业”,偌大的一个酒楼,安静地仿若空谷。
跑堂的竟是由刘轩亲自担任,以至于苏令蛮下车对上一张热情洋溢的笑脸时,心里不由七上八下起来“小刘掌柜,你今日这是……”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便跟吝啬鬼突然挥金如土一样可怕。
刘轩无奈地收起笑,没好气道“二娘子,今儿我高兴,务必要带您宾至如归不行啊?”
“行行行。”苏令蛮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面上还是露出一抹甜蜜蜜的笑,腻得刘轩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连声唤道“得,姑奶奶,您别这么笑,磕碜。”
“有什么要说要问的,说、问!”
苏令蛮收起笑,手指指了指上头“杨郎君寻我何事,你可晓得?”
刘轩一叠声地摇头,杨廷这人若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你对着的,便永远是那张冷脸,就跟冻在了神山顶上似的。若哪一回能见着他情绪了,必是他不介意让你瞧见。此番——杨廷却是一点口风都没露的。
“二娘子,就这,刘某还真不清楚。”刘轩引着苏令蛮走,一边道“寒食节后,清微便鬼出神没的,今日难得要我封楼,恐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说?”
“莫非是想将你带回去?”
刘轩眉目间的兴奋越演越烈,苏令蛮挑眉道“杨郎君要回去了?”
听到这消息,她反而高兴了一会。
若他回去了,几年几年的下来,她总是会忘的。
“是,今日便回。”
二楼楼梯口,银袍郎君负手而立,满面的肃杀里,眼中一丝微微的怜悯极淡。
“阿轩,我与苏二娘子说几句话,方便的话……”
“方便,方便!哪儿都方便!”刘轩一叠声地答,边走边挤了挤眼睛,一脸揶揄。
孰料苏令蛮垂目站着,笔挺的身子站得不要太直,他这一番作态全是俏眼做给了瞎子看,不由悻悻地下楼而去。
“坐。”
杨廷退开身,任苏令蛮从楼梯口上来,领着她来到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桌上已摆满了各种吃食,卖相极好。
苏令蛮不免心中嘀咕莫非是请她来吃“散伙饭”,可一想这“伙”都没成,还真谈不上“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忙大马金刀往吃食面前一坐,才开门见山道“杨郎君清晨来请,可是有要紧事?”
雅间内一片寂静,半晌,才听杨廷清冷的声音流淌
“你可愿随我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阿廷酝酿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阿蛮一脸懵逼jg
忍不住想卡在这的作者君求放过~~
第77章 生化武器
雅间内一片死寂, 连呼吸声都好似消失了。
——随他去长安?
对苏令蛮而言,这好比是给饿了许久的小乞儿摆上了一盘美味的糕点,直让人蠢蠢欲动。
可她心里分明知道,这是一块有毒的糕点。
不但不能来尝, 连闻都不能闻。
苏令蛮艰难地笑了笑,咬牙道“郎君何出此言?”
笑意里掺和着苦涩, 甚至夹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眼前这人永远不会知道, 她光光压制住蠢蠢欲动的心便耗费了多少力气, 人的感情起时也许只需一瞬, 可要退时, 却远非一朝一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