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二福了福身,摇头“高烧不退。”
还真真麻烦——
杨廷再一次觉得与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气场不合,难得一个活蹦乱跳的也能整成这病恹恹的猫样,思及上回林子里这小娘子也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便觉得流年不利,该去去去邪了。
再要甩袖出门,一道粗嘎的嗓音便传了进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家阿蛮怎么了?”
麇谷居士衣服潦倒,胡子拉杂地跑进来,绿萝帮拎着一个紫藤箱子,两人一路风尘,活似走了无数路。
杨廷挑眉“信伯怎来得如此之迟?”
麇谷居士理都没理他,一个甩袖便到了榻前,看着苏令蛮熬了一夜深凹下去的脸,心疼的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
他闷不吭声地从绿萝带来的藤箱里取出针包,手一抽便是一针扎了下来。
苏令蛮从喉中长出一口气,意识已被从梦魇中被拉了回来,只面上依然茫茫然不知归处,一双秋水眸熬得发红,四处扫来扫去,活似一头失祜的狼崽子,怯生生,又仿佛有害怕。
她目光落到杨廷面上,征了怔“我……阿娘呢?”
声音粗哑,仿佛磨刀的砂纸。
“小阿蛮,你就没见着老夫?”
麇谷居士一头凑了过来,抚了抚苏阿蛮头顶,爱怜道“这多病多灾的命数,可什么时候到头。”
苏令蛮这才发觉麇谷居士的存在,愣神道“居士,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坐起来,这才发觉浑身无力,恍然道“阿蛮可是……又病了?”
病了好,说明刚刚的一切都是梦,不是真的。
苏令蛮眨眨眼,试图眨去泛上来的水汽,阿娘这人虽有许多诟病之处,可她也不想自己没娘——可不论她如何自我安慰,那一丝不祥之感却挥之不去,让她凝不了神。
杨廷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离不开娘。
“居士,苏二娘子这病可能移?”
“怎么?”麇谷居士把完脉,吹胡子瞪眼“就这么一会会,你都容不下?”
杨廷冤枉“苏二娘子想娘了,若能移,便将苏二娘子送回府养着才好。”
“我呸!”麇谷居士气得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杨清微啊杨清微,你当老夫不晓得,阿蛮这病,必是你逼她了!”
“当年在山上你便是如此,那许多漂亮小师妹你不稀得理便罢,为何还要折腾我的小阿蛮!”麇谷居多日不见,这阿蛮一口一口说得亲热,直让苏令蛮听得眼热。
这辈子,除了平阿翁,也就一个居士会在她受伤之时顶在她面前。她泪眼汪汪地盯着麇谷居士,嗅了嗅鼻子“居士……”
人在生病之时,便格外脆弱,尤其还做了那么一个梦,苏令蛮扶着榻,在绿萝的帮助下坐了起来“居士,阿蛮想回家。”
麇谷居士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软罢了。
“阿蛮,你本就大病初愈,元气失调,如今又……哎!”他叹了口气“人啊,还需紧着自己来才快活,瞧你这样,又是风寒,又是刀伤,哪个小娘子如你这般不爱惜身体?”
泡了一个多月的养身汤白泡了。
“回府也可,等午时便罢,等你吃完药再说。”麇谷打开藤箱,从里头拿出剪子、干净棉布、烧刀子等物,将剪子烫一烫,沿着苏令蛮胳膊上伤口将周围的布剪了一圈下来。
耽搁太久,粗麻布早就与伤口黏到了一块,血渍胡拉,白净的胳膊上一片狼藉。
“忍着点。”随着麇谷一声话落,苏令蛮牙齿几乎咬到了唇里,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
血肉黏着布,被撕了一大块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上窗口。
长长的一道疤,肉卷着往外翻,从胳膊上头直到臂弯处,因未得到及时处理已经肿了起来,紫红紫红的一片,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苏令蛮还笑得出来,只眉蹙成一团不自知“居士,这可比那时日日扎针舒服多了。”
麇谷冷道“若不是老夫,就冲你胳膊上这道疤,谁还敢要?”
说完,忍不住瞪了杨廷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清理伤口,除去腐肉,消毒、羊肠线缝合,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的小结,
苏令蛮扁了扁嘴,到底碍于居士心切,忍住没反驳。
煎药,吃药,躺平。
一番功夫后,麇谷居士终于有闲暇了。斜了杨廷一眼,朝塌上一看,指了指帐外“出去说。”
杨廷头疼——
他是真头疼。
这伤了孩子来家长,可真真麻烦。早知道…
万事难买早知道。
第48章 插科打诨。
初春的清晨, 连迎面扑来的风都带着沁骨的寒意, 麇谷居士匆忙赶来,被这冷风一激,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阿嚏——”
眼见身旁男子玄衣锦袍, 器宇轩昂, 熬了一夜其气色仍好得出奇, 清辉落在面上, 更衬得肤白如玉, 星目如电,这料峭寒意全然没影响到, 麇谷居士到底忍不住叹了声“岁月催人老啊。”
杨廷默默瞥了他一眼,决意不去刺激这老头。
军帐前好生长着一颗大树, 树龄估摸不短, 展开的树冠几乎有半个军帐大,杨廷脚尖一点,一个纵跃便轻轻巧巧便上了树。
远处次所已遥遥起了炊烟, 伙夫们开始了一日的生计。出操的东中两营军士在崔笃行的带领下, 已开始了行军操练,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麇谷居士在树下叉腰瞪他“嘿,臭小子, 老夫就知道你面上正直肚里蔫坏!跑树上去,打量老夫不会武功?”
杨廷一贯冷面,可脚却似长在树枝上,怎么也不迈下来, 缓声道“信伯,你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你有本事就给我下来!”
杨廷慢吞吞地道“清微没甚本事,还是在这树上吹吹风为宜。”
麇谷直被他气了个仰倒,这臭小子幼时便是这副死人脸,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也就罢了,偏偶尔冒出来的话还能气得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得亏他长了副百年难遇的好脸,谁都舍不得与他置气,只苦了他这大了一辈的师兄,完全奈何他不得——
麇谷有选择性地忘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事实功夫不济,再会耍嘴皮子也无用。
“好,你不下来,老夫问你,阿蛮怎么就又病了?她一个躲在闺阁中的娇娇娘子,怎么就牵扯到这朝堂军营里来了?”
杨廷忍不住撇了撇嘴娇娇娘子?
——信伯大概真的是眼瞎得厉害。
他对这等喋喋不休胡搅蛮缠之人甚是没辙,只得乖乖地蹲在树上吹冷风“信伯,苏二娘子她瞧上了我一个暗卫,说要讨将过去,便答应为我办一件事,没料到……现下就成这样了。”
杨廷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说得跟真的似的。
甲一叹服。
麇谷这人脾性古怪,却又极其护犊子,如今苏令蛮奄奄一息躺在榻上,他心下不痛快,冷哼“杨清微,阿蛮往后可是你师妹,可不许仗势欺人!”
杨廷呆了呆师妹?
“师傅又收徒了?”
麇谷极其自信地一挥手“现下是还没收,等老夫将阿蛮治好,师傅必然欢喜。”
杨廷疑惑地想着军帐里苏二娘子肉嘟嘟的脸蛋身材,第一回 见面留下的冲击力还在脑中晃荡
“信伯,师傅眼睛不瞎。”
麇谷气不过,矮身从地上捡了几块往树上扔;杨廷足间一点,左挪右闪,宽大的袍摆飘飘欲飞,在这晨曦微光里,当真如皓月出岫,丰神如玉。
“瞎瞎瞎,你才瞎!”麇谷丢来丢去丢不着,恨恨地收了手“我家阿蛮那是天上地下一等一的绝色!你个瞎眼的驴子,不分好赖!”
不分好赖的瞎眼驴静静地看着老头子上蹿下跳,像看个傻子。
麇谷居士闹够了便歇,杨廷见他神色转缓,便轻身落了地,只身子还稍稍远离。
麇谷嗤地笑了声“放心,师兄这点度量还是有的。”
他入门早二十来年,当杨廷全是个子侄辈的,收敛起那些不着调的做派,面上那对法令纹便显得尤其深刻,刻板甚至近似刻薄,一双眼却温柔得仿佛蕴着一潭深水
“清微,能不能答应师兄一件事?”
杨廷竖起耳朵,万分警戒,每逢师兄这般口气,便代表有麻烦事上门“讲。”
“阿蛮她……其实是个好孩子,只是幼时过得磕碜了些,养成了一副拧巴的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
杨廷头一回见麇谷这般忧心忡忡,不大明白帐里头那肉嘟嘟的小娘子哪来的魅力,让这素来厌女成疾的师兄这般袒护,不过他虽想不明白,却也不是那孟浪之人,只垂着眼安静听。
“老夫毕竟是个山野闲散人,距离这等富贵人家还是远了些,下毒之人竟能对一六岁女娃娃下手至今,可见其心机之狠之毒,阿蛮……心还是太软了些。若可以,望清微能援手一二。”
杨廷摇头拒绝“当年清微得寒疾之症,病欲至死时,师兄曾有言病在身,尚且能治;病在心,外力无用。”
仿佛想到什么,一双星眸便格外悠远,穿过时间的罅隙,带着厚度和重量“不修己身,如何自立?仰仗外力,可能仗一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师兄,你操心太过了。”
世间险恶,苏二娘子需要用自己眼睛去看一看,用亲身经历去品一品,若失败了,那也只能怪她——
命不好。
杨廷式的冷漠,让麇谷无声叹息,仿佛又看到了十四年前那个犟着脑袋不吭声的小郎君,眼暗了暗,心道罢罢罢!各人有各自缘法,不必强求。
两厢说着,一个回军帐,一个去了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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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令蛮一觉醒来,手里便被塞了个蜡纸丸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见莫旌使劲对着她眨眼,指指蜡丸,示意她打开看看。苏令蛮虽不明白他这葫芦里是卖什么药,却不妨碍她将纸条从头到尾瞧了个清楚。
原来是与她对口供,不让她将杨廷的威胁之音泄露给居士——
奖励极其诱人
绿萝归她。
苏令蛮开心得简直要升天,面上笑意粲然,朝莫旌点了点头交易达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爷诚不欺我!
——这么些日子来,绿萝早成了苏令蛮一双信任的臂膀,而她的陪伴,也让苏令蛮度过无数难捱的夜晚,不独是下仆,更不独是朋友。
“绿萝呢?”她问。
杨廷掀帘进了来,夜雨过后,天空的太阳便格外烈些,透了一丝进来,刺得苏令蛮眼睛眯了眯。
杨廷面无表情“卯一虽赠予了你,但此前窥探之事,不得不罚。”
苏令蛮一听忍不住撑着坐起,喘了口气“郎君既赠与我,便是我的东西,怎好将旁人的东西破坏了?”
杨廷充耳未闻,直接转过身去“信伯,午时到了,你送人走吧。”
麇谷居士拎着藤箱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阿蛮,此番老夫同你去苏府住上两日。”
“啊?住上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