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羽叮叮咣咣地换衣裳,用冷水拍了半天发烫的脸,最后要了一堆零嘴摆在谢怀屋里,叉着腰指点道“你知道你是个皇帝吧?长点心别乱跑,我去去就回,等我扔了小光头带玉鬼回来,咱俩出去玩去。”
谢怀在零嘴碟子里挑食,懒洋洋地拖长嗓子,“啊。”
皇帝架子大,侯爷有眼色,自觉把这个当答应的意思,转身抓了把碎银子,把小光头夹起来,出门买了件新衣裳套上,雇辆马车,一溜烟地把小皇帝带到了大乘寺。
佛寺门外绿荫浓浓,菩提青叶的香气一阵阵地降下凡尘,白衣的僧人握着经书走来走去,僧鞋磨过石板地,衬得夜晚在此处格外静谧。
他把吴谲放在地上,摆手道“去吧。”
吴谲说“就这样?”
宿羽托着腮说“陛下,我再送就不合适了。而且,”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连头发都没了,我哪敢跟你外公亲自交待去?”
他在人声鼎沸的欲望里浸了一年半,自然而然地把良知扔到了耳后。而大漠的景色干净又阔朗,“拿吴谲做文章”这事被衬得格外脏,那点跟国王碰个头交个好的蝇头小利跟“替谢怀积点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吴谲笑了一下,移开目光。
大乘寺外响起一阵诵经声和人声杂乱,不知道是什么西域风俗。
宿羽低头坐在车辕上脱鞋,“走吧,陛下,有缘再会。”
吴谲慢条斯理起来,跟谢怀偶尔老谋深算的风采也有一拼,再加上一颗貌似顿悟的光头,他看起来非常高深莫测,除了不够丧之外,甚至可以说是神似神棍谢疆了。
小皇帝拢着白衣广袖上的金丝边,把视线从马车后收了回来,轻声说“侯爷,看来现在说再会,还有点早。”
第94章 和阗珈蓝
宿羽刚把靴子拔下来,还没来得及问他打什么禅语,就只听身后一片人声熙攘拥了过来,有个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喊道“是寡人的小阿谲吗?”
吴谲一下子变了脸,天真璀璨脆生生地叫道“外公!”
飞花从空中洒下,金碧辉煌的车架行到眼前,僧人们各自行礼,“参见国王。”
那发丝银白的老人动作出奇利索,三步两步抢下了车,一把将吴谲抱了起来,颤着手摸了把小光头,“你就是阿谲?谁剃的?剃得好!有佛相!”
和阗国王的发际处箍着一道金丝冠,看着格外富贵逼人,也格外硌得慌——但吴谲知道有人吃他这套,在和阗国王怀里亲亲热热地抱了一下,还蹭了蹭国王的额头,奶声奶气道“您就是我的外公吗?”
……“我外公不知道有我”?!
宿羽还维持着脱鞋的姿势,盯着撒谎撒了一路的吴谲。
自己被他算计惨了,他压根就是故意来和阗的吧!?
防备他算是防备对了,这小皇帝果然不同凡响,一路牵着宿羽的鼻子,把他和——
宿羽突然想起了驿馆里事关重大的谢怀,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手一松,靴底的玉鬼滑了出来,眼看就要砸下地,突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两指捏着玉鬼,把玉鬼拎到了宿羽鼻子跟前,没动。
宿羽抬起眼,只见一侠客装束的高个纨绔正在他眼前杵着,但长剑不知所踪,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和阗侍卫,显然皇帝的排场已经恢复了。
小宿才出这么一会门,谢怀在和阗又登基了!
谢鸾在信号弹这事上相当上心,恨不得把一颗小球用出花来,一天一道新用途,前脚把信号弹应用进了虎贲暗线,后脚又令沿途军驿见信即报,不同次序用不同颜色,以色彩估算距离——谢鸾用一颗颗小火球,把无形的长城铺到了全境,一点风吹草动都在透明天幕下无所遁形。
不知道是不是某燕姓野狐岭一霸的灵感,因为这俨然是把军驿当烽火台用的架势。
切云侯确实命不如人,赶上了前脚没赶上后脚,不知道虎贲暗线的一举一动都在军机处掌中,不是一人之嘴能瞒得住的。
他的义兄三伦倒没卖他,替他把拐皇帝的事捂得严严实实,金陵的军机处也确实一头雾水。
太子拿着信纸上了未央殿,不嫌丑地抱着狗子和他大哥面面相觑了好半天,没懂虎贲暗线不好好埋伏,跑九回岭宗庙去干嘛。
暗线本来就容易出问题,谢怀当时满脑袋都是挂印出差找侯爷探病的念头,压根没当回事;等到一见宿羽被困黑店,心里就“嗬”的一声,茅塞顿开了。
不仅茅塞顿开,他还想瞅瞅小宿能编出什么花来。
和阗国王见马车跟前的俩人像洋人卖的雕塑,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那玉鬼,“这玉成色……一般啊。陛下,回头去我们的玉场里挑吧。”
对和阗人来说,这玉的成色用“一般”来评价,可以说是相当客气了。
谢怀也不嫌丢人,张嘴胡说道“可不是么,要不朕能舍得给他?”
他收回视线,宿羽依旧僵着。
谢怀背着一只手,冷冷看着坐在车头上的人,“我说你能把它藏哪呢——欺负我鼻子不好使是吧?”
人红是非多,大钱不好赚。算计切云侯的人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地把他当猴耍。他这边还在愧疚自己挡了皇帝纵横捭阖的路,皇帝早把他往地上一扔,把他当座桥,装瞎卖傻地踩过去了。
宿羽麻木地试图挽回君心“真的没味儿。陛下,我每天都洗脚。”
和阗是个小国家,仰赖天生天养的美玉和良马,人民安佛乐生,日子过得醉生梦死,不遵礼教,故而也不像大周和北济那样一入夜就万籁无声,反而还把好事都放到晚上做,白天街上鸦雀无声,全国都在睡大觉。
和阗国王暗中心心念念了好多年的小外孙终于回銮,这夜和阗王宫灯火通明,欢庆不断,直到半夜,窗外都响满笙歌,酷夏的香花和烈酒挟着火红的风烟,一阵一阵地往窗户里窜。
宿羽跪在床角,“哥哥,我错了。”
谢怀在桌边翘腿坐着,就着灯火写信,头都不抬,公事公办的口吻像活了吴行,“朕没有你这样的弟弟,爱卿莫口出狂言。哪儿错了?”
宿羽感觉他就差吐信子了,低头沉痛道“臣领旨。末将不该把养伤当做机会,不该去北济。”
谢怀写完一封信,随手往旁边一扣,又拈起一张信纸来,慢悠悠说“不许卖惨。”
宿羽说“你才卖呢。你干嘛不早说?”
桌上的琉璃盘里瓜果点心满满当当,被金黄的琉璃灯照得格外诱人。谢怀挑了颗青提子,抛向床上跪着的罪臣,那宿醉未醒的小子张嘴接住,完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架势,一口吞了。
他打量了小宿一会,突然笑了“你好像确实点背啊,宿羽。”
宿羽说“啊?我又没赶上啥?”
热浪一阵阵扑进来,侍者端进降温的冰盆来,谢怀等他们退出去,便起身稍一检查窗外,合上了木窗,“我见过和阗。”
和阗王后体弱,故而国王膝下无子,等到了年过不惑,便再也不抱希望。就在同一年,他和王后到大乘寺听高僧讲经,菩提树下冥然响起一声婴儿的啼哭。
国王拨开草叶,一看就乐了。
那天赐的女婴裹着一身宝石熠熠的袈裟,发丝银白,和他如出一辙,正蹬着小腿要人抱。
珈蓝天女笃信佛陀,从小就寺院王宫两处跑,长到十五岁那年,索性一翻亮闪闪的绿裙子,带着一串清脆的铃铛声飞身坐上了马车顶,拈着一片菩提叶,吹起轻柔俏丽的小调,跟着使团去北济传经去了。
没过两个月,北济传回消息,使团居住的院落起火,一个人都没剩下。
国王在佛堂里消沉了三四年,有一天好不容易出来散步,随手拆开一封黑乌鸦叼来的火漆信,里面孩童的笔迹稚嫩工整,“外公,等阿谲长大,带珈蓝回家。”
捧在指头上的小女儿被北济人坑成这样,国王气得差点立即发兵去以卵击石,盔甲都穿好了,第二封信又到了。
里面是一片枯干的菩提叶,珈蓝的字迹仍旧稳实清丽,只有六个字“入红尘,渡一人。”
国王不想知道吴微是什么货色,竟然能让珈蓝心甘情愿地在一座塔里坐了四年。
但珈蓝说渡,那就渡。
据国王说,开头那封信是吴谲刚学会写字和寄信时闹着玩的,后来虽然被珈蓝骂了一顿,但吴谲天天闷在塔里读死书,一有话说就憋不住了,每天趁着珈蓝打坐、吴微不在,他把合纵连横的设想用木炭笔一笔一划地交送给外公。
废物吴微大概从来不知道他生出的儿子居然能如此雄才伟略,国王起初也觉得是小孩子话,但时间长了,才咂摸出味来。
这孩子是个神童,每一条计谋都有来有去,从联合三十六国抬高铁价、架空北济国库的试验看来,吴谲似乎足够挟制吴行。
北济小皇子坑自己的国家坑得风生水起,但没想到他那父皇实在是个不能用的队友,来找珈蓝说了会话,袍子上沾着吴谲练字的纸就出了门。
一夕之间,塔倒人没,音书断绝。国王再次在佛堂里枯坐了数月,等来了小皇帝登基的消息。
吴行手段霹雳,这次连杀千刀的吴微也死了,阿谲再也没来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