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看了一下远处那一地尖叫,又深吸了口气,转回头来,“别人把你当孩子糊弄,你别把自己当孩子不就完了?阿鸾,你十四了,过完这个年都十五了。看看这大周,大雪纷纷下,英雄尚且无所归,还有你当孩子撒娇打滚的地方吗?”
谢怀不是个好人——但如果把他肚子里那些君临天下的野心割出去,他就像个栈石星饭的贫辛旅客,一路向前走,一路不停回头,希冀着天下一派太平之日此身尚存,或可一睹东方之既白。
然而青锋锷边霜凛凛,终至委身泥沙。纵有切云之志,他也只能像所有史书里记载过的无能俗物一样,把波路壮阔留待后人写就了。
谢鸾一时有点愣。他没怎么听谢怀说过重话,一来谢怀这人开口就扯犊子,不说垃圾话的时候委实不多;二来谢怀之前确实把他当孩子,这是他狼子野心的大哥头一次正儿八经地告诉他,“这是你的家国,该在你的肩上”。
谢怀把手松开,按了按小太子的衣襟,收回拳头拢住了一声咳嗽,哑声说“回去,别到处添乱。要真没事干,把虎贲军给我弄出来。”
这句话声势不盛,但谢鸾一瞬间都没脸哭了,“怎、怎么弄啊?”
谢怀又打雷似的压抑地咳了两声,差点咳得弯下腰去,还顾得上把谢鸾推开,但再开口就没声了。那把嗓子大概只配说谎打岔,一说正经事就遭雷劈。
他索性挥了挥手,拿食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谢鸾长脑子自己想,随即一句话的功夫都不肯耽误,长腿一抬就翻身上了马。
眼看着谢怀甩开他们上马走远了,谢鸾还维持着那个怂货巴巴可怜兮兮的姿势。
他在外头提笔从容挥斥方遒,挺有太子样,但毕竟长兄如父——尤其他亲爹虽然疼他,但毕竟是皇帝——谢怀就像棵野地里长的歪脖子树,他就像棵歪脖子树底下窜出来的小树苗。因为有歪脖子树顶着,小树苗看着是树其实是草,天生就用不着有骨头,只在歪脖子树上靠着。
一树一草早就知根知底,互相都知道对方是什么货色。所以他也用不着要脸,只管把自己往上一挂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歪脖子树天赋异禀,居然能长着长着自己塌了,还跟小草留了遗言,叫他自己朝天长。
他倒是想,长得出来吗他?!
在血肉分崩的战场上转了一圈,燕燕有点想吐,终于忍不住拿膝盖顶了他一下,“还不走?”
谢鸾见鬼似的回过头去,像是这才发现身边还有个燕燕。太子的眼泪被嗖地吓了回去,倍感丢面儿。
他默默闭嘴跟她走了半天,经过了那颗垂头丧气的老枣树,重新走上长宁塔,从吓得魂不守舍的韦明安身边蹭过去,牵马走回了容王府,直到饭桌上摆开了热腾腾的饭菜,燕燕掰了块肉馒头喂给狗崽子。
小白狗已经长成了一条凶恶无匹的大白狗,谢鸾从座上出溜了下去,蹲着看狗子勤勤恳恳地吃饭,自言自语道“……我要怎么把虎贲军弄出来啊?”
天色已经擦黑,北济人打了一天也不累,前仆后继地拉弓放箭向城下攻去。间或也有铜瓶子被点燃,带着青烟破空而来,砸出一片人心惶惶,满地都是呻吟挣扎和滚烫的尸体。
李昙口鼻上被蒙了层湿哒哒气味可疑的手巾,一手把一个抱孩子的中年人拖到一边,大步走了回来,挥开一支流箭,瓮声瓮气地回头吼道“还磨蹭什么!”
白胡子老头脸上也蒙着条手巾,抖抖索索地给早就不耐烦的宿羽也蒙上了一条,叮嘱道“这毒可厉害了,我治过几个人……别掉以轻心。”
刚才不知道从哪冒出个自称郎中的老头,带着一小股流民匍匐着爬了过来,各自全都蒙着脸,大晚上的,乍一看还挺吓人。宿羽一回头,差点吓得叫出来,还以为是坟山里的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本来宿羽经过了山楂当药卖的假郎中的打击,已经对大周人的医术不抱什么希望,不过这老头带的一队人都活得好好的,可见不是诓人,虽然据说只是因为脸上蒙了张破布。
宿羽一边琢磨着好大夫难找,可不能让这人跑了,一边绑紧了手巾,跟李昙一起猫着腰走上了官道。
这毒是液态,装在瓶中,但只要一开瓶、被人为地压进去一点火星,就“嗵”地燃烧起来,化作一缕烟。青蓝的烟气尚在弥漫,不过直往上飘,一时并不觉得有味道。
李昙弯腰驼背,一边喊“小结巴”一边翻开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不是,叹了口气。宿羽把金错刀背在背上,弯下腰搬开一个人,看不清面目。
身后大约来了人,火光隐隐,宿羽凑近,惊讶道“那谁,李昙,你看看?”
李昙跟小结巴互相嫌弃了一路,这时候却良心发现,蹭地窜了过来,颤抖道“小结巴?还没死?”
大概是因为疼——要不就是因为李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催人去死,刀疤脸小兵满脸的刀疤都虬结作堆,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没呢,我可是副校尉。”
李昙叉着腰破口大骂“你副校尉,全世界就你一个副校尉,副校尉你倒是起来走走啊?!”
宿羽松了口气,正要站起来,只听身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惊呼。
李昙惊声喊道“当心!”
空气中传来呼呼的风声,一个巴掌大的铜罐子挟着青蓝色的鬼火,越过北济阵营划了过来。青烟破空而来,随着铜罐子逼近,烟气几乎拂在了宿羽脸上。
那一瞬间过得极快,宿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抬脚把李昙踹到了地下,将将避开了那股青烟。
他也应该蹲下,但那个被毒活活烧断了经络的孕妇空洞无神的眼睛没离开脑海,无限趋近大脑的中心。他手麻脚麻地稍一俯身,系在脑后的手巾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啪”地掉到了地上。
宿羽的反应绝对不慢,但被自己这么闪了一下,确实已经来不及了。
毒水和毒烟带着风声卷了过来,宿羽只觉得胸口一紧,被人箍着腰向下压倒,仰面朝天,后脑勺隔着对方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地面上。
随即胸前一沉,有人紧紧压住了他,像是恨不得把他摁进地里,同时一双大手紧紧捂住了宿羽的眼睛和鼻子,又惶急地挪了挪,挡住了耳朵。
就着昏暗的火光,那些青烟扶摇直上弥漫开来,被李昙眼疾脚快地一脚踢了开去。
宿羽被遮着眼睛,在边上一片“清场”、“找军医”的隐约发令声中愣了会神,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燕于飞,他喊的应该是“殿下”。
他结巴道“是谢、谢怀吗?你怎么——”
余烟尚未散尽,遮蔽了谢怀脸上的莫测神色。苍白的嘴唇微微一动,没能发出声音,只拼凑出了一个“别张口”的口型。
宿羽在一片漆黑中似有所感,突然停口,转而问道“你说话了?什么?”
他觉得嘴唇一热,是谢怀低头吻了下来,似有若无的啮咬却轻易地掠夺走了神志和呼吸。
干裂的嘴唇被齿列轻轻一碰便透出一道血痕,鲜血有股铁锈的味道。伴随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身上人滚烫的温度,朦胧的预感重新蒸腾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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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前朝曲
———前朝曲———
李昙和宿羽一人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军医帐中,一边呼噜噜吃面一边听姓林的老郎中唠叨。
林大夫自称名医,确实有点名医的架势,撑开刀疤脸小结巴的眼皮看了看,摸着胡子说“毒气已入脏腑,只是不像那些人那样直接接触,是以未曾速死。”
李昙没胃口了,把碗里一半面条拨给宿羽,“大夫你这么厉害,肯定能治吧?”
这马屁拍得不太熟练,林大夫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慌忙摆手,“不不不,我就没治好过,我治的人都死了。”
……这是哪门子的名医?!
李昙重新低头吃面。刀疤脸小结巴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手指勾了勾。
李公子的余光看见了这点小小的馋嘴,憋气低喊了一嗓子“你省省吧,大夫让你吃了吗?别吃了!”
小兵只好不动了。
宿羽问道“那要怎么办呢?”
林大夫说“没什么办法。我巡游多年,北济也去过了,南洋也去过了,都没查到这毒叫什么名字。连名字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解药,纯粹是当武器用的。中毒机理也很简单。”
老大夫拿了根筷子,“毒气入体,热极生灼,只是程度不同,有的当场暴毙,也有的要等数十年才毒发。人体内的经络血脉都不过是筋骨肉皮,烧到尽处……”
他把手中粗制滥造的筷子颤颤巍巍地一掰,筷子应声而断,“烧坏了脑子,人就人事不知。烧坏了筋骨,人就四肢难行。烧坏了经络,人就冷热不定。烧坏了心脉——”
老大夫一顿,宿羽和李昙紧张地盯着他,等着他憋出一句漂亮话来凑个骈偶对仗。
谁知这满脸土灰的白胡子老头耸了耸肩,“烧坏了心脉,就吃点好东西找个好姑娘,凑合着活几天人样得了。我看这小伙子身上的毒气已经烧坏了经络,也就是这几天了。他喜欢吃点什么,你们给他弄点吧,硬拖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个心态倒是很好,而且有点莫名其妙的耳熟,仿佛在谢大王八身上也可以窥见一斑。
宿羽把碗递过去,李昙灰溜溜地又把拨进宿羽碗里的酱油拌面扒拉了出来,坐到床边,闷声闷气道“张嘴,吃点吧。”
小兵冲他翻了个无力的白眼,意思是你这人咋还吃了吐?
燕于飞推开门,探进个熊脑袋来,“小宿?殿下忙完了,叫你过去。”
谢怀刚才有一堆事要办小太子闯了长宁塔,他要封锁消息增添人手;流民在官道上被毒气袭击,也得隔出一条隔离带来以防北济人再使阴招;还有数不清的阵亡战士要一一计入名册,再跟林颁洛报一遍军粮配给人口。
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火炮仗被冷风一吹,彻底哑了火,说话做事全凭一双手比划。往常他一句话能嚷嚷明白的事,现在需要小半个时辰。
怀王这么一哑了火,大家伙都很喜庆,就差点个炮庆祝——比划手势毕竟不方便骂人,听令的人都听出了一脑袋无根草般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