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鸾听见身后的黑铜重门洞开,透出呼呼的风声,也看着林颁洛跟着谢疆站了起来,又跪了下去。
“……嫡子鸾,灼然玉举,笼盖人上。兹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鸾以册,立皇太子,正位东宫,垂万年统、系九州心……”
仪官的嗓音清正肃穆,刺破千里之外的霜天号角。
远方天色将明,谢鸾转身长跪下去,朗声道“儿臣定当不负。”
手中一沉,是属于太子的东宫印信落掌,冰凉沁骨。他就垂首捧着那印信,足足半天,直到诸人散尽。
林颁洛在宫道上走了许久,还放心不下。他一回头,看见廊下的新太子终于站了起来。赤红的大氅边挡住了稚嫩的脸,谢鸾好像是拿袖子狠狠地抹了把眼睛。
林颁洛是个心肠热乎的碎嘴书生,生平最见不得老人姑娘和孩子哭。他忍不住想叫住谢疆,但一转念,又觉得衡王殿下不会在乎这个。
他哑然地看了三句话的时间,终于拔腿追了上去,“殿下,咱们回户部?路上找地儿吃个早点?这天儿冷的,粉丝汤和包子?还是你又想吃年糕汤什么的?上次那个青菜包子我觉得有点油……”
谢疆慢腾腾地答应了一声,脚下极快,三步两步出了角门翻身上马,握住了缰绳,却没有动。
林颁洛知道这位常年住户部的殿下心思又细又多,但并不是什么坏心,所以也慢腾腾地等着。
金陵深冬的清晨遍天都是白光,一映之下,冬景朗然入目。谢疆稀奇地仰面看了一眼天空,问道“林大人,依你看,陇青二军打得过北济人么?”
这不是废话?林颁洛又没上过战场,对这个心里有数的人应该是谢疆。
但既然他这么问了,林颁洛就顺着他的意思回答“短战或许可以,长战毕竟难熬。”
谢疆不置可否,又说“那你觉得,陛下还能撑多久?”
陛下还能撑多久?
谢疆觉得,皇帝在一日,就是一面旗帜。有这面大旗在,“大周”二字无论如何不会倒。有朝一日,倘若当真兵临城下,不论是虎贲军还是巡防营,都得拱卫古老的王都。
但倘若兵临城下日,皇帝不在,就是另外一番光景。
新皇初初登基,谢怀领兵在外,世族如受窥伺,必定惴惴不安。北济人和怀王对上,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到时候,谢鸾就算有心,亦是孤掌难鸣。莫说一兵一卒出城迎战——金陵城恐怕连城门都不会开。
林颁洛悚然一惊。
就在这时,有几只黑乌鸦从秃桂树丛中惊起,扑腾着从他头顶飞掠而过。他生生地吓了一大跳,直接脚下一滑,差点滚下马背去,被谢疆倾身过来,一把捞住了臂弯。
林颁洛不敢说话,那双狭长的凤眼就在咫尺之遥,眼中的内容却远到了千山之外。
谢疆心不在焉地问“怎么,你也觉得有道理?”
林颁洛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继续说实话“我觉得……殿下,事到如今,陛下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
谢疆毕竟当局者迷,还把他那头顶熊熊煞气的大哥当“皇子”看。殊不知,谢怀出了一趟门,把青州军陇州军改制改得完全脱离金陵掌控——现在在皇帝眼里,谢怀大概是“狼子”多些。
谢鸾是皇帝身后最后一件事,倘若连这件事都办不漂亮,皇帝大概真的舍不得瞑目了。
谢疆松开了他,抿紧了像谢怀一样飞薄的嘴唇,长久未曾开言。
正如户部这两个人精所料,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和北济大军一路缠斗一路南下,起初士气高涨,连连告捷;但不过三日,大靖门以南无人耕种的荒凉黑土就不再供应得上饮水干粮,普通士兵尚且难以作战,更遑论伤兵。
与此同时,打通了陇州、梁州和大靖门一线的北济人彻底找到了自己辎重补给都异常充足的优势,粮草兵马源源不断地南下,与供不出黍粟的大周百姓两相对映,对比格外鲜明。
大战一触即发,金陵全城默默戒备起来。正在虎贲军副统帅韦明安整军守城之时,皇帝颁下一道谕旨,御赐琉璃虎符于老将黎骏归,命他统率虎贲军镇守金陵。
此令一出,便是坐实了朝廷进入战备状态的打算。
平头百姓们觉得不至于会亡国,于是开始跟风囤积粮食;而显贵们认为,不管亡国与否,战乱代价始终太大,于是纷纷在脑门上贴好忠君爱国的牌子,一面绞尽脑汁贡献三两诗行,一面动动袖中的手指,把家眷送往温暖的南方。
……温暖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南方的港口,碧蓝的海面连接着更广阔的希望。
户部彻底被抽成了连轴转的陀螺,城北开门接纳南下的流民,城南开门放走南逃的贵宾,城西城东两门日夜洞开,向城内输送物资囤积,以防围城;同时谢疆暗中派人着手疏通向南的官道,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容王被封为储君的第二天,金陵城的傍晚比往日更冷。米价翻了四番,城东空宅已达半数,北城门严密合起,怀王率领的陇青二军且战且停,终于奔命一般狂飞到了金陵城下。
就在满城百姓都在叨念着“老天有眼”,盼着怀王调动虎贲大军回击护国之时,知情人纷纷缄口不言,朝堂之上风波不起,暗涌只在深处。
一个时辰之后,暮色终于将临,燕于飞在北城门外傻了眼,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地到了金陵城外,竟然进不了城。
韦明安换回了普通铠甲,从城墙上往下喊话。话音随风飘荡,其中有十分之一的声量抵达了城下的耳朵眼里,大意是陛下病重不理朝纲,容王新新立储万事冗杂,为城中安全着想,请陇青二军就在城门外头守着吧。
——好像于安全有害的不是北济人似的。
如林颁洛所料,皇帝把眼前的谢鸾放在膝下,把关外的谢怀当做狼来防。
国丈黎骏归平时不吭不哈,一掌权柄便雷厉风行,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把遇事犹犹豫豫的李存年踹到一边,将并入虎贲军的巡防营重新撕了出来,虎贲、巡防重归旧态,各自镇守南城和北城。
谢怀用了三年在金陵城中画下的浓墨重彩,被黎骏归一夜之间洗得干干净净。
韦将军从军多年不改本色,依旧是个读书人,声气文雅地喊了七八百遍,燕于飞终于听懂了,当即力拔山兮气盖世地吼了回去“不让老子进?!他娘的什么玩意儿!你他娘的敢跟殿下再说一遍?!”
韦明安被他们几个吼惯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从城墙上遥遥看去,怀王殿下骑在马背上,漆黑的大氅随风鼓动,阴影随风翕动,看不清面色,不知道听懂了几分真意。
几个月不被谢怀拎着领子骂,韦明安一不做二不休地越来越争气,一口气被人夺了兵权拆了虎贲,他当然不敢跟此人再说一遍,当即把脖子一缩,换户部踹来安抚军心的林颁洛上场。
结果他倒是心大,一边拢着手呵气一边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殿下,想吃点啥?”
林大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嗓门嘹亮得像只打鸣公鸡,暮色被他倏然刺破,谢怀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瘦了一大圈的纨绔脸。
起初有那么半晌,林颁洛几乎从那张远得看不清五官的面孔上看出了翻天卷地的阴郁苍白来,差点替韦明安腿软。
然后,只见谢怀皮笑肉不笑地当街打了个唿哨,招呼身后成千上万的饭桶们,“都聋了?点菜!”
作者有话要说
顶不住 去睡个回笼觉
第59章 千里目
不知是不是被那几百麻袋的巴豆彻底扯掉了金玉其外的面纱,谢怀这次一回自己的地盘门口,没变成一流纨绔的怀王,反而凭空长出了一身山匪风范。
陇青二军已经疲战三日有余,将士们被燕于飞和李昙连抽带哄地赶到了金陵城下,正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然而他们也点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打卤面!”“炒鸡蛋!”“辣椒炒肉!”“韭菜馅饼!”
山匪谢怀搓了搓手,让城墙上的林颁洛等着,东摸摸西摸摸,不知从哪片土里刨出张正面写着首风骚呛鼻的情诗的洒金粉笺,又不知从哪捡了根木炭,掸了掸粉笺上的土灰,挥舞起一手无风起浪的行楷,翻过背面,一边写一边报菜名。
“葱油烙饼烫干丝千层油糕糖油蝴蝶卷蜂糖糕清炖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黄泥煨鸡金香饼肉酿生麸无锡排骨清炖鸡孚酱鸭糟鱼酱猪头肉……”
除了李昙生活经历比较丰富,其他将士们听都没听过这些菜名。但谢怀不骂人的时候,那把嗓子格外美味,他们人均听出了二斤口水。
将士们眼巴巴看着谢怀把粉笺折吧折吧丢进了城墙上垂下来的篮子里,看着篮子慢腾腾地被提了上去,又看着墙头上的户部林大人打开看完回了信,回头下城墙去鼓捣了小半个时辰,几百个篮子又慢腾腾地被放了下来。
几百个篮子中盛满白面条,当中一篮中一张巨额银票,上书一行大字朝廷尚在吃糠咽菜耳,如意楼菜单用来下饭便罢了。
谢怀抬手扶额,离得近的李昙听到他难掩沙哑地骂了一声“……难怪跟老二臭味相投,真他娘抠。”
刀疤脸小兵吸溜了口面条,又吸溜一声鼻涕,“那怎么舍得花银票呢?”
同为刀疤脸的李昙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现在城里银票怕是还没草纸值钱呢。”
大伙别无选择地接受了林颁洛送下来的酱油就光面条,愁眉苦脸地吃完,开始支帐篷点篝火。李昙娇贵惯了,干不利索这些事,便叫刀疤脸小兵过来,“你来搞!”
小兵操着虎里虎气的家乡话说“我?你想干哈?我可是副校尉啊!找揍是不?”
成天除了结巴就是“我是副校尉”,就因为副校尉比鹰扬卫高一级。官高一级压死人,但李昙简直没见过这么磕碜的副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