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噗”的一声,一巴掌抽他腰上,“娘娘这差事也不好做啊。”
宿羽把话题拉回来,“你看,我就是懒点,没别的毛病。两个人过日子吧,总得互相担待着点,凡事商量着来。我给你打天下累死累活缺胳膊少腿,我现在灌点水都能浇花了,都这样了你要是还让我趴你身上自己动,那就不合适!是不是这个理?”
大概情人眼里出小祖宗,谢怀确实觉得宿羽说得没错,他一点毛病都没有,但是在床上都想犯懒?!
……也行吧。
反正他被这么烙饼大葱地叨叨了一通,就算是三昧真火也浇灭了。
谢怀回答道“是这个理。慢慢商量吧。”
见他神色不豫,宿羽小心问道“你生气啦?”
谢怀叹了口气,摇头说“不是生气。”
他拿起宿羽的手,食指划了一下,给他看,“依本王看,你的手相极好,只是天纹太短,不是长情之人。”
宿羽一愣,隐约想起自己拿手相的事糊弄过他,原来这玩意的讲究名字叫“天纹”,谢怀居然深有研究。
只见谢怀又往他自己手上划了一下,“和你相反,本人情长意重。”
谢怀大尾巴狼地摇了摇头,“以前没注意,咱俩怕是不合适。”
他一起身要走,宿羽连忙一把又抱住了他的腰,“你听我解释!咱俩特合适!再没比咱俩还合适的了!”
谢怀憋着笑,转回头,又是一脸遗憾的凶相,“唉。还是算了吧。小兄弟,所遇非良人,万事成蹉跎啊。”
宿羽只知道抱着腰不松手,要后悔疯了。他好好的学什么不行,干嘛非要学那小破书?
李昙和小兵在外面犹犹豫豫地敲门,一人喊一声,“殿下?我们洒了巴豆粉了啊?殿下?我们能进来吗?”
燕于飞吼了一嗓子,“都是男人有什么没见过的!推门不就进去了吗?!”
都是男人有什么没见过的?
宿羽心想,燕于飞,天真。天真限制了你的想象力,天真使你无所畏惧。
谢怀居高临下,对宿羽挑了挑眉。
宿羽通红着脸松开了手,默默下床穿鞋溜达到门口拉开了门,懊恼道“进啊。”
李昙大概被一颗巴豆整虚脱了,全然无视了宿羽的脸色,弯着腰往进走,找个地儿一坐,“殿下,巴豆粉洒了。”
谢怀翘起腿靠进椅中,摸了摸嘴角的笑意,“好。派斥候刺探,随时向南发兵。”
厨房煮了又一茬地瓜送来鼓舞士气,谢怀看着宿羽臊眉耷眼的样憋笑了好半天,才听见燕于飞的问话,“啊?”
燕于飞顶着一脑袋烧烤垂杨柳,倒是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殿下觉得此番突围,有几成把握?”
谢怀叼了根咸菜,又看看李昙的造型,笑道“十二成吧。”
北济大军一夜之间绕过陇州南下过了梁州,想必辎重不会太重,粮草都要在当地取得。北济人又爱吃面喝汤,人在异国万事不惯,断断不会只啃干粮,水是少不了的。
燕于飞心里也有数,问这么一句,只是给自己和谢怀都喂一颗定心丸。吃完这颗小药丸,他立即起身,带小兵出去探路去了。
入夜之后,梁河水奔涌更疾,几人在帐中百无聊赖地等了小半个时辰,刀疤脸小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也不说话,一弯腰,大喘了几口气,递上一张纸条。
李昙接过来,“消息通了?”
他想也没想就念了出来“燕将军送来的。梁州以南沦陷,野狐岭沦陷,北济大军已达……”
字句透过耳膜抵达大脑,宿羽尚未完全明白,已经倏地站了起来。
以摄政王为首,北济王族全凭侵略收敛财富,自然大力主战。
年前曾有风声,尉都的小皇帝曾派出议和使臣前往大周,意图摆脱摄政王的控制——自然没能成。
自那以后,小皇帝朝都没上过几次,可想而知,音信更加微渺。
北济人第一次意识到了“主和的小皇帝也会长大”,再加上北济大营被突如其来地包了饺子,他们又第一次发现了“大周人也不全是软蛋”。
双管齐下的刺激显然不轻,北济人这次颇有速战速决的意味。
如果梁州以南都沦陷……那么,北济大军想必是倾国而出,全数灌进了大周地界。
以梁州为跳板,从陇州开始分裂,再从大靖门长驱直入,直抵王朝的咽喉!
他们在梁州困守之时,野狐岭大靖门一线或许已经是千里焦土。
隔着毡帐,梁河奔流的声音传了进来,有如风生万马间。
谢怀的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提醒李昙道“继续。”
李昙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北济大军已达大靖门,不日即抵金陵。……殿下,现在怎么办?”
谢怀没看他,“现在?出梁州,回金陵。去领你的兵。”
谢怀还是那样,一句话都不矫情,该怎么走怎么走,没有一点感情用事的意思,好像在金陵即将被困的不是他的君父皇弟。
李昙咬牙点头,迅速撤了出去。
宿羽知道李昙在想什么,他也知道那里面有一部分是事实。谢怀在朝中八面树敌,里面有一大半的原因就是此人的野心勃然昭彰。
想当皇帝不是错,但在满朝诗礼中庸当中,至少是不合时宜。
他怎么就不知道收敛一点呢?
宿羽一边想一边穿好了甲胄,又替谢怀从墙上摘下金错刀,一回头,见谢怀还在桌边坐着,奇怪道“走啊。”
谢怀“嗯”了一声,接过金错刀,动了动酸涩的肩膀,跟在宿羽后面走出房门,突然停住了脚,一反手扶住了门框,咳嗽了两声。
宿羽被风一吹,这才想起来谢怀只穿着单薄的袍子,立即回身,“我去给你拿衣……怎么了?”
谢怀的目光一瞬不瞬,漠然盯着地下。
夜风卷起水汽和风沙,月光和火把一映,映得地上那一小滩鲜血格外妖异。
宿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骇然盯着地面足足半晌,终于用力把目光从地上拔起来,转身就往汹涌的人潮里走去。他舌头都打了绊子,“军、军医呢?我……”
谢怀低声说“站住。”
两个字,低沉得毫无力度,却像浓云打下阴影,把宿羽狠狠钉在了原地。
谢怀在身后说“小事。”
宿羽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
军中苦寒,人人都有一身毛病,何况谢怀本来就身体不好,又一连几天熬得心力交瘁。但不知为何,宿羽觉得脑子里嗡嗡的,慢慢地变得一片空白,眼前摇摇晃晃,只剩下那一滩血。
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可那是血啊。”
李昙带兵呼啸而过,那些人都是往日熟识的,眼下他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有人看见他,讶异地说了几句话,他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张合翕动,就像干涸河床上艰难呼吸的鱼。
直到谢怀走过来,拿袖子往他脸上蘸了蘸,“怎么了?该走了。”
眼前谢怀的面容之上殊无表情,但不良的预感就像走火的烟花,在头顶劈头炸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出了毛病,只觉得心口莫名其妙地被攥紧,直攥出新鲜的汁液。
宿羽茫然得近乎无措,微仰着头,目光直直盯着谢怀唇上的一点鲜艳颜色,又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跳出眼眶滚落下来,“……你怎么了?”
第57章 千里目
———千里目———
招摇西北指,天汉东南倾。时隔多年,北济再度挥师南下,饕殄地图,直抵大靖门,致使梁州以南、大靖门以北,遍布大片焦土白骨,血淹头颅,黄尘合匝,日青天模糊。
而这个范围还在不断扩大。摊开地图,把北济洗劫过的城镇连起来画成线,便可以发现,北济刀尖送来的风里血气扑面,即将戳上这个柔弱王朝的咽喉。
都城的金粉笼罩在阴冷潮湿的水汽之中,唯有几枝老梅披风纵横,斜刺里挑破晨光,开出几朵疏落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