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年收回马鞭,就像收回的是戒尺之类的东西一样,面目十分平静,垂目问道“我跟你说过什么?”
李昙木然默诵“天地君亲师,我们头顶上毕竟还有个天。有违天道者,就算是血亲师友,都绝不姑息。”
李存年问“天是什么?”
李昙垂下眼帘,“……是家国社稷,是高堂王侯,是……是爹。”
李存年收回视线,“马沙都认了自己是奸细,你还要说马沙是你的兄弟?”
李昙抿了抿形状漂亮的薄嘴唇,“……不是,他是奸细,该斩之杀之。”
李存年牵起马缰,“上马,回营。”
成年人——尤其是上位者,往往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在自己与旁人之间划开一道天堑,使得任何言语都不能真正抵达彼岸。李存年的这套逻辑,在战场上让李昙兴奋钦佩,在战场之外,也让他格外渺小无力。
李昙跪在原地没动,清了清发抖的喉咙,罔顾周边将士的注目,换套说辞,朗声说道“斩之也好,杀之也罢,大周自然有大周的规矩。何至于把人捆上九回岭示众?又何至于将自己置于虎狼之境?”
北济地贫人瘠,虎狼环饲,养出的百姓天生一副凶恶骨骼。而大周人被仙佛诗卷熏了上千年,天生仁慈,做不了凶蛮的掠夺者。
大周人和北济人,用的是同样字正腔圆的语言,同样横平竖直的文字,同样没有三头六臂,只有孱弱之躯——但内里毕竟不同。
李昙越说越激动,声量渐高,“……如此行径,我们和北济人又有什么区别?!”
“啪”的一声爆响,李存年驱马近前,居高临下地狠狠一鞭甩在了他脸上。
李昙被打得猛然背过脸去,整张脸一片火辣剧痛,脑中嗡嗡作响。
他听到李存年的声音冷邦邦地落地“这是陇州。你是我的儿子。”
这不是金陵,是李存年的陇州。他也不是读书谈玄的贵公子,是李存年的儿子。
李昙从烟花巷中被李存年提溜出来扔进了疑似可能建功立业的沙场,一直以来,都有种非真似幻的错觉。
他对自己的认识有一点偏差,直到今日,李昙才模模糊糊地知道,他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为依靠——这些年来,他以为的慈父,其实是一匹站在他身后,用利爪催促他撕咬异类的狼。
李存年不怕别人听到,硬邦邦地下令“把他带回去。”
天罗地网早就密密铺开,渗出的鲜血渐渐糊住了视线,李昙只看到眼前一片血红,蒙住了被风吹斜的炊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噶好!细心的朋友可能已经发现我不仅改了笔名还改了文名!无情的朋友可能已经取消收藏了!但砸过雷的朋友肯定舍不得我对不对!
虽然说是金子总会花光的是龙种总会登基的是名字总会被踹的,
但我还是想押一押这个文名和这个笔名能活多久\
爱过的朋友答应我不要相逢不相识好吗\
第40章 九回肠
九回岭上终日冰封,坡陡地滑,一行人又是下马步行。
刘副校尉年纪都快五十了,走两步就喘口气,挥挥手,“歇会儿。”
押送马沙的有十几个人,是刘副校尉自己的人——因为这活没人愿意干。
马沙毕竟是昔日同袍,要把同袍押到九回岭上挂起来,大家想想都觉得压力很大。全营人推三阻四,最后还是刘副校尉摆摆手,“你们都跟我去。”
这帮人走了一路,越近九回岭就越沉默,其实巴不得这句话,当即有人盘腿一坐,掏出酒壶喝了口酒,然后递给下首的人,就这么一路传到了刘副校尉手里。
刘副校尉知道自己脾气就那样,也怕自己喝多了打闺女揍儿子,所以平时不喝酒,这时却犹豫了一下,也接过去抿了一口,然后递到被绑着手的马沙面前,“张嘴。”
马沙喝了一口,转脸面向南边。
刑讯他的人是李存年的副手,大概也是念在同袍情分上,许诺他只要招供,就跟李存年求个情,别对他那一家子赶尽杀绝。
也算是以命换命。
马沙觉得自己窝窝囊囊的,但总体来说是个爷们,虽然到死了还想看看梁州。
刘副校尉说“再喝点。”
马沙垂下淤青的眼睛,强自笑道“刘叔,你替我跟宿羽说一声,让他别抠门了。他偷偷摸摸攒那钱没用,三儿那德性压根娶不着老婆,我老婆也不用他管,我其实压根就……”
刘副校尉手里的酒壶晃了晃,马沙突然直了眼,随即破天荒地机灵了一把,仰脖子喝酒,同时手心一凉,落进了小小的一片碎刀刃。
刘副校尉收回酒壶,“知道了。刘叔看着办,你也看着办。”
酒壶传回去,一行人拍拍屁股起身,继续向烽火台磨蹭而去。
烽火台地处险要,是在九回岭最高的一处山尖上。站在台上,能瞭望到整个陇州,向北望,更是将小半个北济都收入眼中。
有个小兵沉默着把马沙绑在了烽火台上,问道“副校尉,这样行了吗?”
刘副校尉瞟了一眼,“行了,走吧。不想做梦,就别回头。”
没人敢看马沙,各自低着头上马离开。风声渐紧,乌云越来越沉,有人说“要下雪了。”
话音落地,真的就有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方才绑了马沙的那个小兵虽然也怕做梦,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立即高呼出声“副校尉!你看!”
刘副校尉心一沉,猛然回头,“不是说让你们别——”
话音停在一半,只见风雪尽头,山与天交际处的雪白长线缓缓地漫上一片漆黑。
——北济人!
士兵们当即便要拨马迎击,又碍于领帅在场,有人催道“副校尉!”
刘副校尉心中一片混乱。谢怀走后,陇州营中一片混乱,但他多有留意,知道何耿之死另有内情,那么,马沙的身份也该另当别论,想必是奸细另有其人,用马沙来转移视线。但李存年心意已决,所以他才会出此下策。
但为什么北济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还没来得及想通其中关窍,那片黑色已经漫到了烽火台下。马沙还没来得及割开绑缚,当即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来不及多想,刘副校尉当即拨马向烽火台冲去,大喊道“慢着!”
前方北济军阵已涌到了烽火台之下,围住了马沙,为首之人举起手中红缨枪,即将扎下——
冷风灌入肺腑,灌得刘副校尉的心底一阵不安的冰凉。
只听身后不远处的风雪中传来一阵紧促的斩风之声,一柄豁了口的长刀飞旋而过,精准如箭矢一般猛地钉入那片漆黑之中,钉出了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骑兵阵的攻势为之一缓。
身后山岭上一片雪光晶莹,一个黑点蓦地冲了上来,疾驰而近,掷出了长刀,略一收势,在岭上稍微一紧马缰。他扬起头来,五官被上下明光交映,越发显得漆黑雪白淡红的颜色都分外鲜明夺目,却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士兵们拍马赶过来,有人惊讶道“宿羽?!”
宿羽来不及答应,甩了甩发烫的手,立即纵马前奔,经过刘副校尉时一错手抽出了挂在马背上的长刀,径直冲向烽火台,“老马!”
马沙隐隐约约惊喜地回了一声“头儿!你咋来啦!你可快点啊!可冻死我啦!”
宿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像被某人感染了大尾巴狼的特质,居然在这个关口上被硬生生逗笑了,立即一敛笑容,持刀砍入军阵,铿铿锵锵一阵劈砍,直砍到烽火台下,喘着粗气向着绳索一刀劈下,喝道“上马!”
马沙手软脚软,动作却不含糊,立即翻上马背坐在他身后,替他一夹马腹,“撤啊!”
宿羽扫了一眼刘副校尉带的人,又扫了一眼看似不多的北济人,觉得两相一对比,简直如同蚍蜉撼树,抬手示意道“撤。”
十几人小队疾速后撤,在雪原上踏出一片纷乱脚步。越来越多的北济骑兵自四面八方涌出,宿羽率队抵达另一个山坳,只见前方山坳中竟也漫出一线漆黑骑兵阵。
这是合围?
宿羽转完这个念头,便轻轻一哂。
北济人仗着兵强马壮,其实不大在战术战法上用心,往往是一味盲打,偏偏他们对此十分得意,但大周人也没什么话好说——手里握着千百本兵书,还是打不过人家。
合围越拉越紧,宿羽横刀“当啷”一声格住了刺向他的一刀,几乎有铁剑火花涌入眼眶。
一击未成,四下便有更多刀剑凭空斩下,攻势凌厉,越来越密集,长刀尖倏地向他脖子送来。
眼看避无可避,宿羽神情一凛,平直的腰倏地向后弯折下去。马沙差点被他压进马肚子里去,却憋回了一声惊叫,只见闪着寒光的刀尖从宿羽的鼻尖擦过,好险才没把那尖尖的鼻头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