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暗
就在窗外那盏灯火被雨水倏地打灭的一瞬,谢怀就像忘了什么又想起来了似的,突然说“我想过带你走。”
破破烂烂的家国,乌合之众的朝廷,全金陵全王城的虎狼豺狗……种种种种,王侯都如蝼蚁,争斗令人心灰。命运把所有的这些东西跟单纯洁净的年轻人摆在他面前,供他选择。这不是抓周儿戏,谢怀认真选过,他连药都准备好了。
那年轻人又低声说“殿下。”
谢怀只觉一股酸苦而生涩的冰水兜头浇过脏腑,猛然起身,一把拽着宿羽的领口将人提了起来,“骗我,拿这种事骗我?!”
他咬着牙根,“那年我压根做错了,你们全都应该给历星陪葬!”
“你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五年前你没被北济人弄死,现在自己来找死找到了我头上?!”
一字字貌似克制,实则暴烈。宿羽瑟缩了一下,往后挪去。
微妙的一点距离都是刺激,谢怀怒得拎着他的领口,猛地往后一推。宿羽右腿有伤,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后背“咣”地撞上了床角。宿羽脸色一白,清秀眉头一下子蹙起,额角的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谢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蹲下来狠狠捏住他的脖子,嘶声道“你是蠢还是毒?在我身边不亏心么?你以为自己替老三逼宫就是还债?你现在问我试试,问我领不领情?你试试。”
宿羽瘦得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干得裂出了血丝,魂飞天外一样,目光都失了焦点。听完这句话,又过了半天,宿羽才动了动眼睛,似乎是在否认。
谢怀仍死死盯着他,目如鹰隼,几乎想把眼前人生吞活剥,但见宿羽突然抖抖索索地抬起手,握住了谢怀钳着自己脖颈的手腕,试图拽开。他伤得不轻,又还没缓过药劲,现在差不多是半个死人,等闲没什么力气,自然是没有拽开。
但他很清楚谢怀的性子,谢怀是真的动了杀机。
宿羽艰难地喘了口气,垂下头避开了谢怀的目光,又是许久许久的寂静。
舱外水波声一响,宿羽突然开了口,因为脖子被掐着,声音极低极轻极其喑哑,“我得意忘形。”
“殿下,是我得意忘形。”
“当年我就该死,如今还是一样。但逼宫之事,就算不是为了救殿下,我也一样会做。”
“……我早就应该死。我错就错在,不该拖到回金陵,不该拖到殿下身边。”
谢怀长直的五指攥得死紧,指节处泛出用力过度的青白,像生怕他逃。飞薄的嘴唇轻轻一动,咬着牙根吐出三个字“然后呢。”
宿羽带着满嘴血腥气和喉骨相压的格格之声,语调却像提点柴扉外的风雪迷途人一般平淡,“宿羽还有一条命。殿下还要什么?”
船舱随着水波摇摇晃晃,渡口灯火晦暗如豆。
谢怀细致五官被夜色淹留大半,格外明润的右眼也被压成了漆黑。
宿羽长长地喘息一次,这才发觉,谢怀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手。
他明白意思,抬手摸上了自己的外袍领口。五指仍在轻轻颤抖,一下没能拉开,又拨了一把,才露出淡白的中衣。
又犹豫了一下,宿羽解开了腰带,但并没有脱下中衣,转而去推自己屈伸不直的右腿。稍一俯身,中衣领口中便露出了白得发亮的锁骨和胸脯。
宿羽生得瘦白修长,被草原上的罡风烈日风吹日晒足足五年多,仍然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两片薄薄的肩胛骨像青草摇晃的叶片,隔着两层衣衫都清晰可见。在谢怀还是阿顾的时候,常取笑他像个姑娘。
等到回了金陵,谢怀带着宿羽打马穿过整条朱雀街。谢怀有意显摆,恨不得把马蹄换成炮仗,声势大得就差把沿途的摊儿都掀上九重天,而这年轻人的白袍黑马鲜明地翻卷过杏花春雨,在寂静中凭空引得无数人侧目。
不管是阿顾还是谢怀,都从来没有掩饰过对这具身躯的渴望。玷污的欲望贯穿遐想的始终,他无数次把宿羽和那些婉转承欢金屈膝的艳女妖僮联想到一起过,无数次在肖想中完成一整套暴虐酣畅……只不过,宿羽毕竟不是那些人。
除去欲望和爱情,宿羽身上还有更多的东西。譬如信义,譬如知音。
而现在,宿羽甚至不如他们。
北里倡者尚可如蝼蚁偷生,但不是人人都有做蝼蚁的幸运。
他一身缟素卷过西山,带出一支精锐虎贲军,不是为了让这样的人活着。
宿羽的右腿腿弯被整支长剑洞穿,救治也延误了时辰,被污水泡了大半天,不可避免地发了炎。方才下跪时他就直着一条腿,现在更是死活脱不下长裤,急出了一头汗,咬着牙试图弯折膝弯。
谢怀眸色一沉,突然伸出手,大力扯开了宿羽的衣襟。
宿羽手上动作猛然顿住了,谢怀那对虎睛石似的眼睛冷漠地向下一看,摇了摇头,极缓慢极缓慢地告诉他“恶心。”
宿羽抿住嘴唇,手臂慢慢地挡住了胸腹。密密匝匝的细布裹住了肋间伤口,边缘处犹有血迹,冲人鼻子的药味缓慢地散溢了出来。
他只沉默了片刻,突然劈手去夺谢怀手中的衣服。而谢怀一扬手,中衣被丢到一边,转而狠狠钳住了宿羽的后颈,半拖半拽地让宿羽躬身到自己面前。
宿羽的后颈上也都是冷丝丝的汗水,被带得艰难呼吸了一口,嘴唇上的一道可怖伤痕重新裂开,暗红血线倏地落了下来。他喘息挣扎道“殿下——”
谢怀没有半分迟疑,猛然扬起手来,“啪”地甩出一个狠厉的耳光。
宿羽只觉得耳边一声巨响,随即脑袋里嗡嗡了起来,视线都暗了一半,溃散地半睁开眼,眼底几乎蒙着一层水汽,状似无意识般轻声说“……殿下。”
又是狠狠一记耳光落下,宿羽被打得偏过头去,喉间重新漫上血腥味,这次谢怀一把将他扯到了怀中,胸背相抵,紧紧扣住了怀中人的咽喉。
沉重的窒息绵长闷久地轰炸开,宿羽渐渐喘不上气来,喉间缠裹的仿佛是虎口,也仿佛是马鞭。
宿羽急促地颤了颤嘴唇,终于哆嗦起来,渐渐发暗的双眼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四肢缓慢地瘫软下去,手指无力地屈了屈,终究连手臂都没能抬起来。
耳边是如同神旨般缥缈的话音,“别说话。我不想听你说话。”
宿羽并不想说话。他在朦胧中想起,他第一次杀人,就是用马鞭这样缠住了一个人的咽喉。那之后他时时陷入手无刀兵的困境,只好如法炮制,屡试不爽。一个又一个,北济军人,北济部族,巡防营,虎贲军……
那些濒死的眼睛,就是他的归宿。
那只手突然移了开来,咽喉中被猛然塞入新鲜的空气,宿羽强喘了一口气,猛然呛咳起来。
谢怀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蹲下身去,从船板上捡起了那粒雪白的药丸,塞回了袖中。
宿羽咳得厉害,几乎要压挤出肺中最后一丝空气,肋间被割裂的钝痛重新开始抓握不定的神思。
谢怀走到门口,随手打个响指,自有早已等候在此的侍从次第上前,有人点起灯笼,有人铺开路板,有人递上手巾,谢怀接过。
宿羽喘息着趴跪下去,苍白皲裂的嘴唇张了张,又重新合起。
虎贲军亲卫垂手侍立,谢怀立在耿耿寒宵中,把十指仔仔细细擦过,不紧不慢,专注于此,无意追究昏暗船舱中人的表情。
他只给宿羽下了最后一道指令“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皇长子年未而立,功绩已如当空皓日显扬平南疆,疏水患,建立虎贲,深入北境,收复六州。民间传说,虎贲校尉纵横披靡,肖似其父。
他要的东西,一定会亲自攫在手中。不要的东西,可以随心处置生死。冰凉嘲讽,刻暴少恩,这才是谢怀。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舱板轻轻一浮,脚步声渐次消失,想必是谢怀下了船。
宿羽按住濡湿的肋骨,仍跪在榻上,弓起的背脊绷不紧细微的颤抖。
又过了许久,这年轻人才轻声说“是。”
五马渡是金陵最后的春光所在,白日里,不乏休沐的官员带着家眷泛舟江上,赏花踏青。
而日升之前的五马渡人迹罕至,飞薄的雾色拥住了江面船只,如画中白鹤。
林颁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上个船都差点趴水里,下个船鞋一湿更是去了半条命似的,嘴巴放炮似的开始骂街。
船夫抽着水烟,望着这位户部大员小心翼翼扑腾上岸,随即双脚捯饬得如同即将煮熟的鸡爪,飞快向轿子奔去。
没过多久,这鸡又转了回来,珍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他。
船夫说“大人,小人不识字。”
林颁洛急了,“你当我傻呀,我还不知道你不识字吗?来来来打开看,开个信封还得我来,真当我是老妈子……来,你看看,这是银票啊,使银票还用得着识字吗?大周的银票要是还得识字才能用,我看这户部也不用开张了,都去撑船种地数铜板好了——”
船夫说“渡一个人过江罢了,哪用得着这许多钱财。大人要做什么?”
林颁洛一边打瞌睡,一边挠他疏于面圣的炸毛脑袋,“我哪知道,给你你就收下,你看着办。反正不是我的钱,可着花呗。”
船夫一直觉得林大人有哪里不太像个大员,这话一落地,船夫终于找出了自己和林大人的共同点——都是替人跑腿撑杆子的,还跑得撑得不甚走心。
林颁洛放下银票就重新逃命似的下船,船夫蹲在船头,又吸了两口水烟,方才问道“客人,天要亮了,送佛送到西,你上哪去?”
舱中人的声音低而清亮,吐字极为清晰,干脆利落两个字“陇州。”
浮槎天河间,穿过孤月翻孤浪的大江,再行千里,渡过混沌奔寒水的大河,再行千里。再向北,再向北,穿过野狐岭,穿过旧长城,穿过最后一片安稳沉默的疆土,便是铁马冰河,渊冰浮沉——便是陇州。
江面的薄雾被春光撕开一线,船夫不知从哪听来的的古朴号子叫醒了清晨,“逍遥游,同乘朗月间,弗可追兮不可忘,不可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