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杳番外,一万两千字。
一、那年心念
穆杳自认不是良善之辈。
他还小时,就习惯了独身一人。
牡丹园里住着他和母亲时,至少还有仆从和教习先生在。穆夫人不爱言辞,但还有其别人陪穆杳说话。而父亲只要有空就会来这里看他们二人,一家人其乐融融。穆杳聪慧的很,没费多少力气就熟读四书五经、兵法奇谈。小小年纪资质不俗。
穆夫人确实不负责任,她不满意穆家对穆杳的态度,却最后选择了抛弃这里的一切,包括亲子。
穆杳心知就算哀求也挽回不了她的心,不如冷冷注视着,似乎事不关己,还能节省些力气。况且母亲的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他心知这点。
穆父深爱王家幼女,却也为了不睹物思人疏远了他的长子以及长子所在的牡丹园。
所以最后,牡丹园曾经有多繁华热闹、温馨祥和,就有多破败不堪、凄凉萧索。失语是必然,牡丹园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如此这般过了两年,八岁时就熟知天地间种种事物的他对大多数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了。
隆康六年。
那年秋风瑟瑟时,满园红色枫叶正灿烂。廊下盘卧的雪白山狸吸引了穆杳的注意。
这山狸不是兽类,是妖。
一种十分稀少的妖。他自己也是妖,不是吗?
男孩小小年纪气质已然十分凉薄,他勾起了个兴味的笑,百无聊赖的救下了这山狸。不说通晓,简单的医理他还是明白的,看得出这雪白毛皮的山狸被人化了内力,将养几日就能醒来。
也许最开始他确实只是抱着玩闹的心思,但真的当着手照顾这体态优雅的狸儿时,就不自觉温柔了动作、在意了细节。
他似乎有些喜欢这狸儿了。男孩视线徘徊在山狸微阖的眼和耳尖的绒毛间,它真好看,穆杳心下感叹。
也很冷淡,天生就是副凉薄相。
十日后山狸醒来,穆杳敛去诸般情绪,行为举止无不淡漠。他知道这山狸有灵智,他不想招惹出更多的麻烦。顺手救一下是他能接受的极限了。
山狸果然如他所想的气质冰冷,它走动的姿态并不高傲,但无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但独独对自己不是这样的,妖儿知道恩情,对待他是不明显的亲昵。
看得出它状态已经到了巅峰,却迟疑着没有离开这破败的院落。不可否认,穆杳曾自负的以为这始终不曾在他面前化形的妖儿是为了他,当然这念头只闪过了一瞬,不久他就发现,山狸是在担心园子外是否安全。
外面究竟安全吗?穆杳修为底下感受不出。他也不曾驱赶这妖儿,善待着也疏远着。
又是月中,这个月的东西该发下来了,他不得已离开了这处院子,去园门处拿东西。
妖儿还真是善良,竟担心他出了事,化了形来找。
这个哥哥实在太善良了,所以冷淡都是假的吗?他一袭白衣可真好看,蹁跹公子、俊朗淡雅。
告诉他自己失语时,那人的震惊和怜惜着实取悦了他,小小的凉薄的灵魂藏在温润的皮下吃吃的笑。
之后那为期不久的相处中,哥哥几乎接手了日常生活中的所有事物,他估计是歉疚的吧,曾为了掩盖本身是妖的事实,眼睁睁看着小孩做这些远超这个年纪能力范围的事。
渐渐的穆杳以为他不会走了。
但哥哥似乎还是要离开。
自己想让他留下吗?答案是肯定的。伪善的皮囊委屈的掉着泪,他则躲在皮囊下冷冷看着,若你最终还是走了,我大约会在未来的某天抓你回来吧。
幸好,哥哥留下了。
五年幻梦
哥哥大概真的是凉薄的,可他待人极好,至少待自己极好。
五年像是场幻梦,一闪而过,快的只留下时间让人回味。
原来阿前是学医的,他耐着性子用两年时间叫他愿意再次开口说话。皮囊和内里的小孩似乎合一了,至少这五年里,穆杳都不愿意凉薄。
哥哥偏爱白色、医术超群、不爱多问。他只说过一次自己不能出牡丹园,哥哥就再未就此询问过。五年里哥哥定时去金陵城中出诊,给二人添补生活必须品。每逢出诊前,阿前总会给他布置下任务,言说等他回来就会考校自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后来顺理成章的,他开始喊哥哥为师尊。
那五年的日子可真是快活似神仙,不,神仙怕也没有这么快活。
哥哥也不是始终待在牡丹园,隆康八年师尊去了东海,再回来时脖颈处有伤。是牙印。
隆康九年师尊去了西山,不过如上次一样,只去了去了两个月时间。回来时依旧脖颈有伤。
事后他藏在园边杉树上向外看去,曾经藏着柳家长老的位置露出了一角红色衣袍。这就是当年将哥哥逼入牡丹园的人吧,他该感谢他,还是该愤怒于他伤了师尊?
他不是这人的对手呢,母亲走时留下了一本《赤翎》,并交代若不想修行柳家功法就修炼这本。柳家厌恶龙的血脉,功法是凡物。而王家不一样。他原本不打算修《赤翎》的,现在看来,必须如此了。
这还不够,他需要更强大。
才能拥有那人。
少年的眼神逐渐坚毅。他早熟的很,去年辰前去东海时,他差不多已彻底明白自己对师尊不可言说的心思。不过看现在的情况,时间不允许他慢慢成长了。他需要为自己的目的的实现加更多砝码。
这五年里,少年的烦恼就只有该如何变强。他与师尊在牡丹园中生活,一个教一个学,和乐异常。
少年温和儒雅的皮下是狡黠贪婪的心,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他按捺着,不曾亮出獠牙。
七载迷离跌宕
隆康十一年,如穆杳所料,母亲派人过来接他去洛阳,给亲弟做左膀右臂。
按照家姐所说的中州家族最近的动态,足以看出王家内部分歧的严重,母亲怕是压不住异己了。她又素来不乐于处理这诸般事物,或早或晚,她会丢下烂摊子离去。
果然,如穆杳所愿。
然而师尊显然对这结果不甚满意,穆杳温雅笑着,并不欲点破其中关窍。若不借这机会离开柳家,着手大力发展自己的势力,他没有把握将师尊揽在身后。
这不是穆杳能忍受的。
所以这结果刚刚好。
在路上遇到那个红衣男人是穆杳预料到了的,他既不想让与师尊分开,又不想师尊受到任何伤害,师尊也显然不愿意让弟子一个人坐着王家的马车去洛阳。
这一遭避无可避。
穆杳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在红衣男人掠向马车时冷着脸将小米米粒大小的黑蚕扔到他身上。王家侍卫阻挡不了男人,师尊还是被掳走了。
少年抿唇不语。他相信师尊,以往师尊能从那人手上逃离,这次就也能。
但他还是舍不得师尊经受这些。
不久那人一袭白衣掠空而至,衣衫凌乱、气息不稳。穆杳冷眼看着,心脏抽疼。后来经过不断探查他才明白,原来就是这次,师尊身中莱无毒,虽未毒发但诱因已经种下。
快到洛阳时,师尊在酒楼看到了一人,转身摸了摸他的头,交代穆杳好好在洛阳王府生活,学会隐忍,就起身追着那人离去。没有停顿丝毫。
这是第二次,师尊离他而去。
十五岁的少年在师尊踏出步子时刷的起身,却根本无法阻止。
一年,从那天起一年。每天穆杳都蛊惑自己,第二天师尊一定会回来,这才按捺住了躁动的心思,在王府待的安稳。这一等就是一年。
他一年都不曾快乐过。希望与失望交替,各种心酸五味陈杂,那是穆杳曾发誓再不要体会的驳杂感受。
这一年里,他维持着和善假象,与王景垣做着兄友弟恭的模样。其间趁着王府过节、教习暂停时去金陵骗了百十个人跟随,回洛阳后收入麾下了敛容两人。
也不完全是骗,彼时穆杳的《赤翎》已经有四成功力,比这些没有功法单凭蛮力的异族强了不知多少。他将他们安置在了城郊,张止澄那个青年手中竟然有东海之龙的功法,穆杳轻易就蛊惑了这些人开始修习。
回到王府的少年依旧温良恭谦让,只不断的暗中指点敛容二人。敛容卷容确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将他在牡丹园藏书楼里偷得的功法招式学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一步步成长着,穆杳也始终不曾与王景垣关系破裂。那时还不是最好的时候。
江息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也是这时,穆杳才知道敛容二人也认识师尊,这真是极巧了。原来江息当年打过师尊的主意,还差点就成功了……幸而,幸而曲棕及时阻拦。
哥哥已离开近十个月了,再有几天,就是整整三百天。
三百天。
少年握紧手中布帛,负手于窗前,夜色下的洛阳王府静谧又诡异。
他心魔已成,少年心知肚明。
远处敛容一袭侍从服饰,引着个瘦小的男人往人烟稀少处而去。尖叫如期而至。
少年仍站在窗前,偏头示意门外侍卫前去查看。侍卫从未见过大公子如此淡漠的样子,愣了愣,回过神来立时垂首,转身离去。
十息后,尖叫渐止,青衫少年足尖轻点,姿态翩然飞掠而出。
“弟弟,将这人交于哥哥可好?他冒犯了我的人。”少年笑眯眯望着对面战战兢兢的堂妹,语调温柔。王景昭没有胆子拒绝。“是,任凭哥哥处置。”闻言,少年精致眉眼显出愉悦来,“那大哥在此谢过了。”
三更天时,穆杳拿绢布帕子细细擦拭着手中染血的匕首,王府刑房里,地上瘫软着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断臂残肢散落在他附近,舌头、眼珠滚落在江息身边。少年维持着温雅的笑,身上纤尘不染。
一旁的敛容垂首不语,颤抖的手暴露了她的恐慌。
“不会这么对你们的,放心。”
“谢、谢过主上。”
昨夜天青月朗,府中没有低吟,然而第二日,有人在王府外远处竹林里发现了江息的尸体。
穆杳狠辣名声骤起,又渐渐消散在空气里。恐惧,留存在心底。
不久,师尊终于回来了。似乎还带来了个实力高强的尾巴。
穆杳依从敛容两人愿望,安排她们照顾师尊起居。他试探着回到阿前身边,做他乖巧的弟子。
他留意着,却无论如何见不到尾巴的真身。
但这次辰前没有呆很久,与穆杳说他要去岭南。岭南是师尊曾生活的地方,但穆杳不信辰前。
他木然看着那人离去,回头就知晓了,原来哥哥去了长安。敛容二人实力不如辰前,在长安城里更丢了人。
所以他依旧只能乖乖呆着等待吗?
少年眸中有红色隐现,过来找他商讨事物的王景垣望着他阴沉的面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穆杳腰间黑玉玉佩光芒明灭,他不动声色瞥了玉佩一眼,又做出温润模样迎接王景垣。男孩也自顾自敛去惊诧。
这次少年都已经做好了,师尊会离开很久的准备,却不想他只离开了两个月。
穆杳永远不会忘记辰前再次出现时的模样,那人儿近乎□□,满身鲜血,脸色苍白、眼神迷蒙显然已经神志不清。
凤菡一袭红衣,嘴角带着血丝,环抱着辰前。他就那么安然的待在他的怀里,浸泡在洛阳王府的温泉池里,米白的衣袍被水浸润,原本就是半搭在身上的衣服,什么都遮挡不住。
“把他交给我。”青蓝广袖的锦衣男孩神情执拗,凤菡面有不屑,但似乎也受了伤,并无力气开口。
穆杳将师尊从凤菡怀里抢了去,动作小心翼翼。那高傲的凤凰是不愿意的,但无法阻止,“把门关上。”他勾唇笑的妖孽,姿态邪妄。
那时是夏天,温泉池所在的院子没有人。穆杳迟疑了下,顺从凤菡关上了门,鬼使神差。
师尊清醒时见身边照顾他的人是他那刻诧异的模样,刺痛了穆杳。少年温和笑着,将情绪压下,只说是在王府穆廊内发现的他。那人儿自然没有起疑,事实上只要是穆杳说出口的话,辰前都不会质疑。
穆杳收回没能扶住师尊的手,佯装不在意的问那挣扎着自己起身靠坐的男人,“师尊要写给自己调理的药方吗,弟子去拿纸笔。”男人顿了顿才哑着并不干涩的嗓子道,“要写。”而后迟疑的舔了舔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