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杳片刻就恢复了沉静和温雅,但眼神深处掩饰不住的情绪分明写着他的不成熟。
“走了,凤王,待去金陵时,我会知会你的。”他没有理睬王景垣,就这么闪身离开。卷容等人在他身后跟上,似为了安抚,这次娃娃脸的姑娘在经过王家主等人时点头致意。
明黄衣袍的少年看着错身而过的人,咬紧了牙关,又无可奈何。
凤菡倚在廊边,不知说什么才好。
藕坊里,辰前坐在矮榻上,听着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平复肆虐的情绪。
敛容推门进来时,他才后知后觉偏头看过去。似乎门外还有人,辰前感受到了,开口“后面的是谁?”声音沙哑。
他许久未开口说话了。
可这么想着,那句“不如默,不如那年错。”就又浮上心头。
默,沉默。
他的阿杳十岁就失语了,不久前,又试图长久沉默。
怎么能不自责?
第31章 第章
第三十一章
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的是尚筝。
男孩被发现了,眨巴着眼睛看着辰前,一脸的无辜和不好意思。
敛容素来清冷的神情此刻隐含无奈,她面对着这小孩也没什么脾气。
她提着食盒,错开一步将尚筝让出来,等男孩走进书房,才抬手关上门。
就是这一瞬的事,辰前看到了敛容手腕上的胎记。他以前从未注意过的胎记。
蝴蝶模样,从中间有血丝般细纹蔓开。
像是,在阻止什么。
辰前迟疑,这东西有些不同寻常。他记下了这件事,没有将惊诧表现在脸上。
尚筝小跑着靠近,又在将到身边时缓下脚步,接着是小心试探但态度坚决的靠近。
“你、你还、还好吗。”他手背在身后,在走到辰前身边时停下了脚步。辰前冲他点头安抚,然后看向敛容,带着询问。他不太想开口,刚才沙哑的声音实在不像他。
“这是李初做的茶点,先生先用些吧,天晚了。”敛容难得才开口说这么长的一句话,她声线冷,不仔细听不出其中关切。
茶点被姑娘摆在矮榻前的圆桌上,辰前看了眼,三小碟茶点与一杯奶茶,看起来就让人很有食欲。
应当是小初做的了,他仅余的一点担忧也消散了去。“嗯。”
辰前又看向小小的尚筝,询问意味明显。他迫切想将这些事情处理了,然后自己一个人安然待着。
男孩的脸似乎红了些,他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出来,小小的腕处满是淤青的手里攥着个不大不小的香囊。
“这、这是、我母亲,做给我的,我、我很喜欢,送、送给哥哥好不好?”小男孩声音小小的,说的急切也更结巴。
辰前平视着男孩的眼睛,那里面都是希冀和急切,突然就不想枉顾男孩的心意。终究还是起了恻隐之心。他双手接过香囊,“我会好好保存的。”
他闻不到那味道,但会好好保存。
在男孩哀泣般的神情中好笑的塞给他一把四年前辰前自己做的扇子,打发尚筝离开,辰前起身走到圆桌前。敛容早将一切收拾妥帖。
辰前看着桌上三样各不相同的茶点,缓缓开口“让阿杳再找两个人来做这些琐事吧,你和卷容做这些,是屈才了。”
他不喜欢屈才,但这话在敛容听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看起来年龄并不大的姑娘仓惶不复之前沉静,“是敛容做错什么了吗?”她抬眼看着辰前,不舍不愿不能更明显。
辰前头皮有些发麻,他最是不会处理这诸般事物,即不想伤害对方,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即达成目的又让对方明白自己心思。
这些太复杂了。
敛容似乎从未失态过,现在这模样让辰前不忍心。
“……没有错。”你没有错。他蹩脚的安慰着,根本不得其法。
敛容是个倔强的,她见辰前语气有松动,立刻单膝跪地以表忠心。“敛容和卷容都是自愿的,我们愿侍奉在先生左右,请先生不要赶我们离开!”
辰前震惊抬眼看着单膝跪地的姑娘,彻底没了办法。“快起……不赶你们。”敛容松了口气的愉悦让辰前最后一点打算都消散了。
他根本不记得当初曾给过这二人什么恩惠,令她们死心塌地的跟从。
小初做的茶点一如既往的美味。绿豆糕晶莹好看、拔丝山药莹亮剔透、猫耳朵咸香不腻。
辰前将尚筝送的香囊收在令敛容拿来的木盒中,打算回头再带在身上。香囊是浅紫色的,能看出岁月的痕迹,但被保存的很好。辰前很喜欢,不过现在他不想走动,没必要佩戴,那还是收起来的好。
敛容侍立一旁,服侍辰前,手法熟练。她几乎知道他的一切习惯。
辰前用的顺手,忍不住又在心里考虑当年的事情。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二人今天对他的忠心?
他有些好奇,想要探究。
但要知道,一旦一个人活的时间足够长久,他定然是习惯了遗忘的,不然怎么能轻松的过这么久的日子,这么开怀的对待过往?所以辰前绞尽脑汁对过往也想不起分毫,他索性不再难为自己,安心吃起了东西。
奶茶很好喝,辰前用完一杯才知道,原来食盒里还有没拿出的杯子。暗自感叹小初的贴心,辰前留下了那个乳白色的奶茶杯,准备等下再饮。
敛容收拾着桌子,又不经意露出了左手手腕处的胎记。辰前越看越觉得眼熟,不过他不会孟浪,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姑娘收拾好一切,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似乎有话要说。辰前看着她,隐约预见了敛容将谈的事情。他有些好奇,这人会站在他这一边,还是站在穆杳那一边?
“敛容逾距了。”她看了眼辰前,又一次跪在了地上。她头低垂着,为自己的逾距感到抱歉,又不得不这么做。
“敛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敛容可以肯定的说,我们,我和卷容还有主上,都不会对不起先生。主上他,还望先生海涵。”
辰前觉得好笑,又觉得难过。他和穆杳之前的事情,竟需要他人开导吗?但敛容也确实是好意,他没道理责难。
“没事的,一切都好好的。”他并不希望将情绪轻易展露,辰前安抚了这人,别的没有再多说。
敛容藏着担忧退了出去,留辰前独自一人安静的待着。师尊早将书案上和穆杳有关的一切好好收了起来,勉强坐在一堆笔记中,又看不下去丝毫。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陶灼的下场历历在目。
最难消受的绝对不是美人恩,而该是帝王情。初时不能拒绝,后期被遗忘了也逃不开这牢笼。
灼妃就是这么个下场,最后还在怀孕时死了丈夫,若不逃离就绝对会被杀害。所以四年前辰前在王府附近找到衣衫破烂、血迹遍布的陶灼时,来不及和穆杳打招呼就匆忙离去。
他不仅是在逃避,也和更早之前怀着一样的心思。穆杳长大了,合该自己展翅飞翔的。
但辰前如果早知道对穆杳而言会是这么个试图再次沉默甚至更糟的影响的话,或许会再思量思量,选择个更温和的做法。
不过没有如果,不是吗?
陶灼的经历也不是阻止辰前的原因,他只是单纯感慨罢了。师尊早就明白,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有风险。他无法预见事情会发展到哪个地步,但他不畏惧。
辰前此刻有的,只是忐忑、疑惑,和一点点兴奋,只有一点点。兴奋于未知的一切。
夜晚终将来临。
但这场夜谈最后也没能如期进行。
子时前一刻,雨已经彻底停了。视线越过窗棂能看到天际高悬的月。
差不多已经是月圆。
合欢花树在夜风中瑟瑟,潮热蔓延过院墙,墙后碧波平静的湖面好似就在眼前。辰前斜依在矮榻上,等待子时的到来。
时间是他随便定的,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他只是想找个无人的时候见穆杳罢了。而且他等不及到明天了。有些事情,越拖久了越不好。
夏蝉的吟唱在寂静的夜里分外突兀,按理说蝉鸣是伴着整个夜晚的,但小动物们敏锐的感知能力有时远超于人,这突然响亮的鸣唱似乎别有深意。
之前十川和穆杳半夜造访时都没有惊动夏蝉。
那这次是谁?
如果还是王景垣的话,辰前都想不顾一切对这王家家主不客气了。
果真是那个少年,这次他身边空无一人。
是一个人来的。
他月白的衣裳在夜晚很是显眼,衣衫整洁体面,气定神闲。辰前依旧靠在矮榻上,并不准备迎客。
今天的事情实在不少,他累得厉害,如果不是为了等穆杳,现在早就开始修行了。
卷容敛容从书房旁侧屋出来,走到了窗边,一左一右护在辰前两侧。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书房的门悄然开了条缝,一黑色人影极快速的闪了进来。
他实力不弱,成功骗过了三人。
辰前只觉得身后有细微的风声,偏头看,入眼就是一捧雪白莹亮的花。
莱无花。
又是那奇特的混合着薄荷般清凉的异香,辰前此刻唯一能闻到的味道。
气血上涌堪比强效媚药。
现在就算是用凤菡的可以避免一次毒发的解药,也不能阻止毒性蔓延内力散去了。
这又一次的中招让辰前彻底下了解毒的决心。
内力发了疯般在体内冲撞,一声闷哼从喉咙口止不住的溢出。窗外严阵以待应对王景垣的二人也发现了自己的疏漏,卷容愤怒而担忧的立刻翻窗而入,挡在了辰前身前。
“是你?”卷容惊呼出声。
“咱们大意了。”这似乎是敛容的声音。
但辰前已经没力气分辨了。
他真的不喜欢这种无力感,内力没入周身各处,藏匿着不听命令,好似从不曾存在过。
花香冷而奇异,无孔不入漫在书房里,辰前此时还忍不住疑惑,为何他之前没有闻到这味道?
辰前右手撑着矮榻,勉强支撑着乏力的身体。但最终还是气力渐渐卸去,彻底软倒在柔顺丝绢做的榻垫上,若不是卷容眼疾手快搀扶,甚至差点滑到榻下。
意识浮沉的最后一刻,辰前想到的是,十川定然会到来了。那个人素来言出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