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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中录 第127节

作者:侧侧轻寒 字数:8587 更新:2022-01-01 08:54:02

    “那小儿子,或许在数年前的一场灾荒中,随着饥民南下了。当时很多人的落脚点,就在成都府。时间渐渐过去,他也逐渐清醒过来,但流落异乡,孤苦伶仃,他一个孩子终究是无力回到长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头乞讨为生。然而,他聪慧过人,一心向学,本来在家中已经开蒙,于是在书塾捡来几本旧书,又在墙角下偷听先生的讲课,不多久,便超过了正经念书的那些学生,令先生们赞叹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不由自主地微颤了一下,“连当时新任的川蜀黄郡守都听到了他的名声,在见面交谈之后,惊为天才,于是,将他收为义子,带回府中。”

    听到此处,周庠与范应锡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而一直像一柄标枪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后的张行英,更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

    李舒白静静地听着,一直凝望着外面重重的荷影。

    王蕴手上的扇子早已放下,他专注地望着黄梓瑕,几乎都忘了眨眼。

    唯有禹宣,他依然维持着那个动作,坐在椅中。周围跳动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扭曲的光,让他在忽明忽暗之间,惨淡无比,也,可怕无比。

    第182章灼眼芙蕖(3)

    周围跳动的烛火在他的面容上投下一层扭曲的光,让他在忽明忽暗之间,惨淡无比,也,可怕无比。

    “一个孤儿,得了郡守的悉心培养,从此人生截然不同。他进入了府学,得到了最好的夫子最悉心的教导;他在蜀郡成为名噪一时的才子,受到众人追捧;他温柔细心,处处爱护黄郡守的女儿,让她忘却了一切地爱慕他;他在三年后,考取了举人,春风得意,从此即将踏上青云之路——他知道,他不再需要利用仇人了。于是他搬出了郡守府,送给了黄梓瑕一只镂空的双鱼玉镯。”

    周子秦听到双鱼玉镯两个字,愣了一愣,然后赶紧跑到旁边的房间将它取来,放置在桌上,说“小心,这上面可有剧毒。”

    “一个,带有剧毒的镯子。”黄梓瑕却毫不畏惧,将它轻轻拿起来,展示给众人看,那镯子光华流转,万千缕灯光从镂空的地方s,he入,又从镂空的地方折s,he而出,千重光彩,无法描摹。

    她深吸了一口气,指着里面的八个字,说“万木之长,何妨微瑕。这镯子,是根据那块玉的纹理而设计,这字又是他亲手刻上去的,可以说,这镯子天下独此一个,绝无第二个。在黄梓瑕逃出后,我们从傅辛阮那里找到它。周子秦检验发现,傅辛阮与温阳,殉情所用的毒,绝非仵作当时验出的砒霜。他们中的,是极其珍贵稀有、在深宫之中流传下来的,鸩毒。”

    这下,不但周庠与范应锡低呼出来,就连王蕴都是脸上变色。皱起眉头。

    “而由此,我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在黄郡守一家遇难时,黄梓瑕也将禹宣所送的这个镯子戴在手上,片刻不离。而这镯子,也是傅辛阮临死前所戴的。而当时中毒而死的人,又都是显露出砒霜中毒的模样。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她将镯子慢慢放下,低声说“因此,周子秦去查探了黄郡守一家的坟墓,重新掘尸检验,剪下三人头发带回——果不其然,他们同样死于鸩毒之下!”

    她的目光,透过所有惊愕诧异的人群,落在了禹宣的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黄郡守一家和傅辛阮,完全不可能有交集的两种人,最后却死于同一种稀少的毒药之下。所以,很大的可能xi,ng,鸩毒就来自,禹宣亲手制作的这个手镯之上,这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

    禹宣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太阳x,ue,竭尽全力想在保持自己坐在那里的姿势。可没有用,他的太阳x,ue与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爆出来,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可下唇都被咬青了,他也无法抑制自己急促的呻吟。

    黄梓瑕望着他这种濒死般的痛苦,却一声不吭,只用力地呼吸着,将自己心口的怨恨与悲痛,在颤抖的呼吸中,一点一点地挤出胸口,不然自己的意识被那些东西撕裂。

    一片暗流涌动的sao乱。

    “崇古,我有疑问。你曾让富贵舔过你触摸过这镯子的手,我也曾检验过这镯子的外面和里面,事实证明,它是无毒的。”周子秦出声,打破了此时压抑的气氛“而且,禹宣送黄梓瑕、齐腾送傅辛阮这个手镯,都是在出事之前好几个月。我想问,如果真是这个镯子被下了毒的话,那么,这镯子上的毒难道有时有,有时没有吗?又或者,送出去的镯子,还可以调整什么时候下毒吗?”

    “是,这镯子的毒,确实是可以控制的,只需要,很小一个动作。”黄梓瑕说着,将这个镯子慢慢地拿起来,放在眼前,凝望着它。

    那两条通透镂空的小鱼,活泼泼亲热热地互相咬着彼此的尾巴,追逐嬉闹。细小的波浪在它们的身边圆转流淌,因为镂空所以显得极其通透明亮。

    她望着这两条鱼,轻声说“因为玉质不好,所以为了增加明透度,中间镂空了。有无数的雕镂与空洞,难以令人一个个查看。而这个时候,只要将一丁点鸩毒封存在镯子内部的镂空处,待稍微干掉之后,用薄蜡糊住,便丝毫不会泄露。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或许一辈子,这一点剧毒都将陪伴着主人,一直无人知晓。”

    她垂下眼睫,将目光从镯子上面移开,那已经在她心口扎了半年多的刺,在血rou模糊的疼痛中,却让她的思绪越发清晰,甚至变得冰冷寒凉,整个人悚然紧张,支撑着她的躯体,让她站得更加笔直而稳定。

    “黄郡守家出事的那天,天降春雪,梅花盛开。”

    禹宣在下午过来寻她,送了她一枝绿萼梅。在她笑语盈盈接过梅花的时候,或者在她与他在后院采摘梅花的时候,又或许,在她与他抱花携手的时候,他用指甲或者花枝在镯子上轻轻一刮,蜡块掉落,那藏在镯子之中的鸩毒,便彻底地袒露出来。

    随后,禹宣离开,黄家人聚在厅堂亲亲热热吃饭。她身为家族中最受宠爱的女儿,一贯会给所有人一一盛好汤,将汤碗送到客人面前。

    而那一日,因为她闹得不愉快,所以她听了母亲的劝告,亲自到厨房,将那一海碗的羊蹄羹从厨房端到厅堂。

    出了厨房的门,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

    海碗沉重,若再加上盖子,实在无法这样一路端过去,于是便舍了碗盖,她一路捧去。

    冬日的汤水热气蒸腾之中,她手上的镯子熏得shi润。偶尔碰撞在汤碗之上,叮的一声轻响——

    那shi润的水汽滴下来,带着无人可逃、无药可救的鸩毒,汇入了一整碗羊蹄羹之中。

    如他所愿的是,她给每个人殷勤奉汤赔罪,鸩毒在每一个碗里扩散。

    未能如他所愿的是,她因为郁积悲伤,没去舀那略带腥膻的羊蹄羹。

    他以她为利刃,借她之手雪了自己家破人亡之仇,也使得她像当年的他一样,孤身一人,流落天涯。

    黄梓瑕说到此处,屋内已是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禹宣身上。

    他的冷汗已经shi透了衣襟,因为用力地按压太阳x,ue,额前的乱发散了几绺下来,被汗沾得shi透,贴在苍白的面容上,异常的黑与异常的白,触目惊心。

    而黄梓瑕却没有看他。她的目光,凝固在空中,唯有口中的话,轻轻缓缓,却不容置疑“而手镯上,那么多孔洞。你为了保险起见,怕一时难以寻找到有毒的地方,于是,必定会用蜡封上多个地方。在那一日,你或许打开了一个,或许是两个。但必定会多留下一两个——因为,齐腾在救你的时候,很可能从你那边知晓了这个镯子的事情。在他下决心想要杀掉傅辛阮,以迎娶周郡守女儿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方法,便从当铺要了手镯过来,然后将温阳骗到傅辛阮家中,以同样的方法,刮开了一个毒封,让傅辛阮亲手调好毒羹,死于非命。而我,也在昨天试验的时候,打开了最后一个。”

    周子秦立即点头,恍然大悟道“是的!难怪当时你用指甲在里面一挑呢。要不是你现在说起,我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

    而禹宣沉重地喘息着,直直地盯着黄梓瑕看,许久,许久,才用嘶哑的声音,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不可能……”

    黄梓瑕微抬下巴,等待着他的辩解。

    他紧咬下唇,低低地,用嘶哑的声音问“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杀人,那么你告诉我,出现在我房内的,那封自白信,又是什么?”

    众人不知所谓的自白信是什么,但见禹宣脸上那种悲痛而茫然的神情,都觉得他应该是不知其事,顿时不由低头接耳起来。

    李舒白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说道“那封信,我倒记得。”

    他拿了纸笔过来,以卫夫人小楷字,写下了那封信。

    十数年膝下承欢,一夕间波澜横生,满门唯余孤身孑立于世,顾不愿手上淋漓鲜血伴我残生。所爱非人,长违心中所愿,种种孽缘,多为命运捉弄。他生不见,此生已休,落笔成书,与君诀别,苍天风雨,永隔人寰。

    一模一样的字,就连两个“页”之间的两横,也如那封信上所写一般,一横占了半格,剩下一横又分了剩下半格,状如添笔。

    他将这幅字展示给众人看,范应锡立即说道“这……这写的是黄郡守的女儿啊!难道这是她的自白书?”

    周庠点头道“正是啊,看这内容,父母抚养十数年,一夜之间只剩了她一个,手上又沾了鲜血,全是因爱而起——这不就是黄郡守的女儿,黄梓瑕的自白书么?”

    禹宣默然点头道“而且,我与黄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迹,这……确实是她亲笔所书无疑。”

    “你确定吗?”黄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气,将这张自白书拿在手中,“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自白书的?”

    禹宣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毫无犹疑的神情,让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终于开始动摇起来“在……黄郡守的坟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么你拿到那封所谓‘自白信’的情况,是不是你在墓前自尽,被齐腾所救的时候?”她反问。

    禹宣点点头,在这一刻,因为她口中的“自尽”二字,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僵,有一种冰凉无比的尖锐痛感,沿着他的脊椎而上,最后狠狠刺入他的脑中——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慌,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么,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现的?你说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后,忽然出现在案头的。可毫无异样的家中,到底会是谁潜入,什么也不干,单单只给你送了这么一封信?”

    禹宣的气息,沉重而挤出,仿佛濒临死亡的兽。他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进逼,降临,直至将他彻底摧毁。

    黄梓瑕的声音,清晰而决绝,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后,三月至京,四月黄梓瑕身在京城,正隐姓埋名、协助王爷破解王妃失踪案,何曾有机会给你传送信件?”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沐善法师,淡淡说道“法师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称颂。人人皆知您佛法无边,能转变人的心绪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当时为何而自尽,齐腾又为何而请您到刚刚被救回的禹宣身边,而您又对禹宣做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师双手合十,看着夔王的神情,那一双眉毛倒挂下来,一副悲苦的模样“阿弥陀佛……齐施主当日邀我上门,说是朋友欲寻短见,请我救他一命。我过去时,禹施主果然xi,ng情激烈,难以遏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岂能坐观,于是便让他忘却了当前最可怕的那场前尘往事。”

    千枝烛灯座灿烂无比,在此时的夜风中摇曳出万千乱影。

    众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却都无法出声,只看着他的面容。他望着沐善法师,脸上仅存的一点希冀,就像春雪般渐渐消融,只剩得绝望与痛苦一点一点蚕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留下一片惨白。

    在一片死寂中,黄梓瑕只觉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让她觉得绝望。

    她望着禹宣,望着这个自己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忽然因为心口的绝望而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她抓起李舒白写的那张自白书,向着禹宣狠狠扔了过去“是啊,你忘却了,连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恶行,都忘了!”

    她身体颤抖,思绪紊乱,喉口嗬嗬作响,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你写下自白书,放在自己屋内自尽,却还妄想着保存自己的名声,只敢用黄梓瑕的字迹写!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自白书,却在你忘了一切之后,作为黄梓瑕的另一个罪证,牢记在心中!”

    众人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都是大骇。

    李舒白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什么也没说,只回头对众人道“黄郡守及夫人对崇古有大恩。”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做出叹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着黄梓瑕,那一张惨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眸子毫无亮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头,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不是的。”

    第183章灼眼芙蕖(4)

    黄梓瑕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张大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出来。她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装黄梓瑕的字……那时,我想要追随郡守一家而去,心绪激荡,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下那种字体,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我那时在心里,一直,一直在想着……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无数遍替她抄写文章,我可以连错字也和她错得一样……”他说着,那艰难的声音,虽依然干涩,却显得越发清晰起来,“还有,你之前说,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黄郡守一家了,于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实,不是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一句话让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黄梓瑕……”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y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xi,ng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xi,ng。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蜀郡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

    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

    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

    他本已经走过去了,又怜惜老人不易,转回来在纱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钱。他听到老人唱到“长安光德坊”,记忆中那些遥远的东西,被微微触动了。

    于是他站在雪中,抬头看完了整出戏。

    大雪纷纷压在他的发上、肩上,他却毫无知觉。

    他看着自己家破人亡的这一场血泪,成为了街上的一出戏,成为别人口中一个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赞叹一声“黄梓瑕年少聪慧”。

    黄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绽放的夺目花朵。

    他的兄长杀妻案,本已经要结案了。他的一家,苦尽甘来,终于看到了未来的曙光——

    可为什么,十二岁的她在旁边喊了一声“爹爹”。

    他的母亲悬挂在横梁之上,似乎还在轻轻晃荡。窗外初升的朝阳斜斜地从窗棂外照进来,染得他母亲的整个身子、他家整个破败的屋子、他所处的整个天地,都是一片血红。

    他刚从梦中醒来,还迷茫的脑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亲的身前,呆呆地抱着她的腿,发现她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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