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旁边被火光照亮,那朱砂图腾便更显狰狞。
苦山人绕城一个圈,无论男女都把外衣脱掉。男人又露出刺青的上半身,而女人则挽起袖子和裤腿,开始烧火烤碳。
有几个年纪大一些的拿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乐器奇形怪状,除了鼓之外,从哥一个也不认识。
他们在靠近岩石的地方奏响音乐,那音乐是从哥被绑来的那一天,便隐隐约约听到过的旋律。
鼓点繁密,旋律起伏。女人把烤出的碳铺成一条轨道,男人便光着脚走上去,就着鼓点踩踏。
火光跃动,活人与岩壁上的画混为一体,难分你我。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图腾里的人群围绕的是一条蝾螈,而身边的人则只能绕着一块巨石。
阿大站在从哥的身边,不一会就有人将他带走。他重新坐上高高的架椅,被人抬起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村民。
一些孩子扛着像水缸一样大小的酒坛子从人群中走上前,从哥的鼻腔便瞬间溢满了浓烈的酒腥。
酒缸不下十座,同样排成了一个圈。
现在围绕巨石的就有三个同心圆,第一个圆是演奏乐器的人,第二个圆是十几座酒缸,第三个圆是不熄灭手中火把的女人,而最外围的圆则是如魑魅魍魉般赤膊的男人。
圆心是巨石,巨石旁站着一男一女。这两人戴着面具,面具上的动物难以辨识。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阿大便抬起手来。音乐和鼓点戛然而止,所有人抬头看向阿大。
时间大概持续了三秒,三秒里男人们就赤脚踩在烧红的碳上。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放眼望去,天上是黑的,山里是黑的,悬崖是黑的,湖泊是黑的,只有山顶这小小的一处是亮的,它静静地燃烧着,是天地间唯一一团穿透苍穹、撕裂黑夜的篝火。
第21章 第章
阿大的手扬在半空,手臂上的蝾螈图腾被火光照亮。
三秒之后,他将手臂压下。最外围的男人和里圈的女人便让开一个口,由两个赤膊的男人带队,押上了一名苟延残喘的士兵。
那士兵的衣服几乎脏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脸上全是污泥和血渍。眼睛被黑布蒙上,嘴也给严严实实地堵着。
看似经历了严峻的拷打,他已精疲力竭。他踉踉跄跄地被人拖拽到最里头,再在推搡中登上巨石。
阿大从高架椅上走了下来,一同走上巨石后,便站在士兵的后头。
他开始用土语开始喊话,他喊一句,底下的村民就应和一句。
喊一声,士兵便被踹了一脚,双膝跪地。
士兵虚弱地shen吟,那声音却在寂静的山顶显得嘹亮突兀。
在场的有成百上千人,除喊话外却没有人多发一言。他们都在屏息注视着巨石顶发生的一切,连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清晰可触。
喊第二声,身旁的一个男人便上前将士兵的黑布抽掉,露出他一双惊恐的眼睛。
发现自己所处何处时,他的恐惧变成了绝望。他扫视着巨石下的村民,整个身子如筛糠般抖动。紧接着他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可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硬是被两人压着,不得动弹。
阿言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从哥身边,一把抓住了从哥的胳膊。从哥把手臂往身边带了带,让阿言紧贴自己。
阿言也在发抖,他和自己一样,虽然从军,却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从哥便让他不要看,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把头压在自己的肩膀。
喊第三声时,阿大拔出了侧身的弯刀。
弯刀出鞘的刹那,从哥似乎还能听见它削开空气的声音。
最终他再喊第四声,而这一次没有村民接话。他上前跨半步,抓住士兵的脑袋,手臂往后一扬,弯刀便从颈上一扣。
鲜血唰地从裂口处涌出,淅淅沥沥地淋到巨石上。
阿大的手臂青筋暴起,力道凶猛,受伤的一边手仍然缠着纱布,伤口便在这狠劲下重新撕开,于纱布内溢出一块鲜红。
士兵则瘫软下去,只有从颈部溢出的鲜血潺潺不断。鲜血顺着巨石流淌,流过鲜红的图腾,再一路流到巨石根部的土壤里。
第22章 第章
欢呼再起,鼓点重扬。女人喝了一口酒,对着右手举起的火把喷去。刹那间无数支火把剧烈地扩张,火光冲天,似要将黑夜点燃。
阿言把眼睛用力地压在从哥的衣服上,抖得不能自已。从哥则死死地盯着台上的阿大,后脊漫上丝丝凉意。
等到鲜血放得差不多后,阿大才总算把弯刀移开。
他松开手臂,士兵便像一个破掉的口袋一般倒在巨石上。
阿大则接过身边人递来的擦布,拭去刀口上的鲜血,再将弯刀重新插回刀鞘之中后,转身离开了巨石。
而这时,从哥才回过神来。他搂了搂阿言,道,没事了,喝酒吧,喝点酒就不发抖了。
可说这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打颤,原来刚刚他也在发抖,他也和阿言一样。
从哥终于明白为什么白天时阿大说穿衣服是不够的,因为那冷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去的。
刀光上的火没法取暖,鲜红的血液和生命也没法取暖,燃烧的碳和热烈的舞蹈更无法取暖,所以要酒精,酒精让体内凝固的液体沸腾,才能叫先前令人心寒的一幕变得遥远和虚幻。
从哥走到一个缸前,一个女人给了他一只瓷碗。他用碗舀起缸里的酒,连灌了自己好几口。
酒酿顺着他的嘴边流下,胃和食管却燃烧起来。
于是他再舀一瓢,再灌一回。直到他的身体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才把碗递给阿言,让他也照着自己的模样做。
他回身看向那些舞蹈的人群,现在人群不再围绕成一个圈了,他们找来了柴火,将篝火如分散的火种一样一处接一处烧旺。
从哥又往高架台看去,阿大仍然坐在上面。一边是戴着草帽的堂兄,一边是披着蓑衣的乌鸦。
和从哥刚被绑来的那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此刻阿大的手里也拿着一壶酒。他时不时仰脖子灌一口,然后继续注视着他的村寨,和他地头上的村民。
从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隐隐觉着阿大也在看着他。后者似乎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告诉从哥——这就是苦山的模样。
第23章 第章
从哥恐惧,他不仅仅恐惧阿大这个人,还恐惧这里的风俗,恐惧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飞跨河流的铁索与天桥,以及那绘满图腾的巨石。
可他还有恨,他恨这里人的荒蛮与不通人性。
在学校时他以为世界就那么大,所有的残酷就是发生在课本里的只言片语,可当他离开象牙塔走向边界,走向那些他未曾探知却充满好奇的荒野时,亲眼所见的种种却让他胃部翻腾,头晕脑胀。
他忽然觉得这确实是一个应该被歼灭的地方,所有的人,所有的风俗,所有的罪恶的、野蛮的、原始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
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是台上的士兵会怎么样,无法想象如果五年前堂兄也穿着军服被抓过去会怎么样,无法想象过了许多年之后,这一段历史也变成铅字写进书里会怎么样。
他比阿言冷静,阿言已经慌得什么都想不了。可从哥也希望自己能像阿言这样惊慌,那他就不会让这样的情绪被酒精放大,也不会不自量力、不顾场合地抹了阿大的面。
阿大是在欢庆了一个多小时后,才从高架台上下来的。他和乌鸦、山鸡一起,走入人群中一并饮酒。
喝了几碗之后,他便拿着酒碗走向从哥,以契兄的身份与从哥共饮。
苦山的酒辛辣浓烈,从哥已经被先前压惊的几碗弄得晕晕乎乎。他只见着阿大朝他靠近,但阿大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清。
阿大把他拽起来,拍拍他的棉衣,又说了几句话,然后把酒碗递到从哥的面前。
从哥摇头,他现在无法直视这个刽子手的脸。他不停地挣扎,抿着嘴不愿意让阿大靠近。他怎么可能喝阿大给他的这碗酒,他要从了,岂不是和他们一样庆祝那个士兵的死亡。
他做不到,他可以自己拿酒,但阿大给他,他就得拒绝。
阿大抓紧他的手臂不让他逃离,酒碗就对到他的嘴边。乌鸦和山鸡也靠了过来,他们一并说着话,似乎在让从哥不要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从哥还有身份吗?对了,他还是俘虏,他差点给忘了。俘虏就是别人叫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他没有拒绝的权力和立场,就算让他去chishi,他也得点头哈腰地去。
除非他不想活。
他扬手打掉了阿大的酒碗。
从哥说不清自己是无心还是有意,乱七八糟的情绪挤压在心口,让他透不过气,说不出话,于是他就这么一甩胳膊。
酒酿撒了阿大一身,瓷碗再啪地一下,撞到地面,四分五裂。
围在阿大身边的几个人愣了,一时间安静下来。下一秒阿大一把抓住从哥的脖颈,另一边手捏成拳头,他的力量大得几乎把从哥提起来,眼看着就要一拳朝从哥脸上砸去。
阿言见状赶紧喊了一声,想扑上去护住从哥,却突然被乌鸦抓住,手臂一提一甩,直接叫他摔了个跟头。
从哥却停止了挣扎,他觉得自己确实应该被砸一下,就凭阿大的力量,一下就可以把他砸晕,那他也就不用想了。
而如果阿大不砸,反是证明自己和这些苦山人是一伙的了。他不想这样,他不承认,不愿意,不甘心。
但阿大没有砸,他的额头的青筋根根可数,眼睛里也有可怖的血丝,溢满了腾腾的杀气,可他还是松开了拳头,也松开了卡住从哥脖颈的手。
他后退了两步,沉默地望着从哥。
片刻之后,他浅浅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整了整从哥的棉衣,用通用语认真地道——“你喝多了,我知道了。”
随后扬了扬手臂,让围在身边的人全都散去。
第24章 第章
但这似乎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也就是这天晚上,让从哥模糊了对阿大的判断。
南沟寨的人是在后半夜找上门的,那时候从哥的酒劲渐渐醒了,堂兄也找了个机会凑过来,给他喝了一点解酒的东西,让他醒醒脑。
“你能不能不要搞事情,你知不知道保住你一条命有多难?”堂兄彻底把草帽摘掉了,把从哥拉到一个角落,低声斥责。
“我不知道你是谁,”从哥赌气地说,他一口灌下那个苦得他脸都皱的玩意,连连呛了几口,回嘴怼道,“你他妈到底是山鸡,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哥,你要是山鸡,我没话说,你要真是我哥,那你真是没脸回去面对父老乡亲!”
这话似乎刺激了堂兄,他低吼一声,骂道——“我他妈怎么没脸了?!”
但这一声似乎太大了,于是他赶紧把从哥再往阴暗处拉,重新压低了声音,说你个逼崽子什么都不懂,别以为你打了阿大的酒就很威猛,“你以为你是谁,你要不是有个契弟的身份,他分分钟能操刀把你脑袋斩下来!”
“怕刀你还当什么兵?”说实话,从哥确实觉得自己刚才很威,至少比眼前这个怂货要威,“是,你怕,所以你怕得都不敢告诉他们你原来也是个兵。”
这话一出,堂兄的表情僵住了。
他咬了咬牙,望着从哥的脸,没接话。
从哥举起碗又喝了一口,这药确实见效,喝下去肠子都苦得搅成一团了,更别说什么酒劲了。也不知道什么逼玩意能苦成这样,妈的,从哥咳出了一口痰,把空碗递还给堂哥。
堂哥接过空碗,本想撂下从哥一个人,但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上下摸索半天,掏出半盒烟。
从哥不接,堂兄又点燃一根,吸两口,再递。
从哥嘴里太ji巴苦了,闻着烟味都觉着甜,不得已,勉为其难捏过来,也抽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