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臂处洒下来,落在黝黑的地砖上,像一幅惨烈的泼墨画,对王座上那位暴君的无力的控诉。
张妄随意瞥一眼那双还没僵硬的手,点点头,陈胖子忙不迭把盘子递给小黄门。
“等等,放桌上吧。”看着下酒。
陈胖子一个哆嗦,几乎用抢的夺过小黄门手里的托盘,颤抖着将其放在布满佳肴的桌案上。
他刚准备后退,仿佛忽然想起,低声道“皇上,葛公公回来了。”
大殿上只有那倒霉乐师被按在地上呜咽的声音,陈胖子的话,葛昏晓隔了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微挑眉梢,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张妄拍桌子的声音“老病鬼,给朕滚出来”
“皇上。”葛昏晓从柱子后绕出来,小步走到王座旁,躬身行礼。
张妄坐起来,打量他片刻,见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神色稍霁“过来,帮朕斟酒。”
葛昏晓也被桌上的断手吓得够呛,挂上机才没露怯。棕红色的犀角杯盛了清透的酒水,被捧在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没有丝毫摇晃颤抖,和那双手的主人一样,平稳而可靠。
张妄暗中咽了口唾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葛昏晓被他不断起伏的好感度晃得眼晕,闹不清此人又发了什么疯。好在挂机时身体能自己行动,他干脆就专心盯着犀角杯上的鸟兽花纹研究。
皇上如此连饮五杯,葛昏晓就给他倒了五杯,待到第六杯,周围才有了点别的声音。
“皇上,多饮伤身。”
葛昏晓举杯的动作一顿,拿眼角去瞥,是今日生辰的王婕妤。
初初进宫,不知规矩。
不料,分神间他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厚茧扎人。
张妄像是无意,握住酒杯的同时,四根手指按在了葛昏晓的手背上,就着他的手,将第六杯饮尽“朕大好年纪,谈什么伤身不伤身,扫兴”
葛昏晓几乎能感觉到他喝酒时呼出的热气
一发觉张妄手掌微松,大太监就连忙抽回手,再看张妄,仍是那副大大咧咧、暴躁颓废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失误。
这不对。正常人无意握住了别人的手,至少应该惊讶地看他一眼,张妄却做得太过自然,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反而落了痕迹。
葛昏晓低着头,缓而深的吸了一大口气,才稳稳地提起酒壶,继续给张妄倒酒。
“都愣着干什么,把这人拖出去,继续跳”
乐师被带下去,地上还留着好大一滩血迹,舞女们就站在血上跳舞。
精美的绣鞋染着血,在地上踩出一朵朵暗红的花。乐师们紧张得乱了调子,立刻被管事换掉,到最后连没出师的学徒都上了,初生牛犊,好悬没让皇上再砍一双手。准备好争奇斗艳的嫔妃们也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缩着肩膀坐在位子上,蔫了。
好在,有一双断手调剂后,皇上心情似好了不少,就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喝酒,没再发作。
也许宴会只是幌子,他要的是血,因他随口一句话而洒下的无辜的血。
张妄享受自己千辛万苦夺得的帝位,承受他人畏惧的目光,最喜欢轻易夺去他人最重要的事物,以此证明他的强大。
第七章昏君揩油
皇上不该一直留到宴散。
本来是君王体恤臣子,离开让他们自由享乐的行为,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连宫中私宴都不例外。
宴席过半,陈胖子仍不敢出言提醒,只一个劲向葛昏晓使眼色。
葛昏晓挂着机,十余杯酒倒下来,手臂竟毫无颤动,清俊脱俗的脸庞一派木然,倒让周围的奴才们暗中佩服。也因此,直到他一幅一幅看完了张妄那件大氅上的异兽图,寻新的乐趣,才发觉陈胖子的暗示。
“皇上,该回宫了。”
张妄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迷迷瞪瞪地望了葛昏晓一眼,点点头,伸出手臂“扶朕回宫。”
葛昏晓还记着他方才喝酒之事,退开一步,将位置让给陈胖子。
陈胖子忙架起张妄,一行人簇拥着皇上,在众人恭送声中离开了奉天正殿。
葛昏晓甚至看见有小舞女在众人转身后偷偷哭了出来。
前头那醉醺醺的汉子手中握着的,是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正心焦,忽闻身后传来压抑的吵闹声。
陈胖子正扶张妄上步辇,眼珠一转,竟把人交给葛昏晓,道“像是嫔妃,我去看看。”
葛昏晓毕竟没他机灵,已往后退了一步,仍没逃过,肩膀一重身上就多了个活阎王。陈胖子早跑到后头去了。
他虽非真正病弱之人,却也不甚健壮,好不容易把人高马大的张妄抱上步辇,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下一刻已被那昏君抱住,压在了织锦软垫上。
张妄醉得眼都睁不开,力气仍大得很,葛昏晓伸手去抬他的手臂,没抬动,反而得了一句“再动砍了你”
大太监不敢动了,低声道“皇上,是我,葛昏晓。”
皇上在他身上蹭蹭,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病鬼”
“对,您放开”
葛昏晓还没说完,就听张妄呢喃道“哥。”
他说的是,病鬼哥。
葛昏晓愣了愣,心口一暖他还记得他是他哥
冷宫时没人会连名带姓叫他,都是小葛,小葛的叫,张妄干脆叫他“哥”或者“病鬼哥”。还没他肩膀高的小霸王总 jian 笑着问他“哥,今天又用时日无多糊弄了几个”
他明知道他的惯用伎俩,还总相信他“体弱”。每回他装病时,就这小霸王最急,有回竟胆大包天地去御医所偷药,为了脱身,还打碎了炉子上熬着的贵妃的药。多亏御医所的朱御医心善,花银子帮他打点遮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是亲如兄弟的人,出了冷宫,一飞冲天,现今是主子了。
葛昏晓深吸一口春夜凉气,头脑清醒几分,继续挪张妄的胳膊。
“葛公公,要不就这样走吧,把皇上吵醒了肯定得发火。”陈胖子把后头的事处理好了,走过来低声劝葛昏晓道。
“责任我担。”葛昏晓道。
陈胖子皱起胖脸,话里带着点儿隐晦的献媚“公公,皇上不会罚您,咱们这些奴才却逃不过。您就看在同为奴才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胖子吧。”
葛昏晓立刻明白了陈胖子的意思他担不起。
他放下手“那就走吧。”
张妄今天格外邪乎,好像每放肆一回,就要乖一会儿。葛昏晓在好几个太监的帮助下把他拖到榻上,整个过程中这人一直抱着葛昏晓的肩膀,门槛磕到他膝盖都没醒。
葛昏晓扒他不下,灵机一动,把外袍脱了,迅速离开床榻。醉汉发觉怀里空了,虚抓几下,没够到人,只能抱住被子蜷在榻上不动了,瞧着竟有几分委屈。
陈胖子对葛昏晓那是千恩万谢,活像葛昏晓救了他全家似的,亲自把大太监送出奉天宫,最后才道“公公您明早早些来,皇上宿醉后头疼,有您在,我心里也有些底。”
老病鬼直觉不对“都是奴才,我哪有本事当公公的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