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庭院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来晃去, 终于熄灭了。
楚振独自坐在厅堂茶几旁,正端起茶盏慢慢送至唇边。这是他最喜欢的大红袍,虽已微凉,香醇清甜依然不减。
“你怎么在这里喝凉茶。”卫萦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很晚了,还不去睡。”
楚振只是沉默地啜饮。
卫萦在他对面的交椅坐下, 将茶几上另一只茶盏托在手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真好。他们都成家了霆儿看起来很快乐。哎, 我们都老啦。”
小两口已离开, 厅里八仙桌都收了起来。平常看觉得洁净整齐,现在却显得冷清。
她看着靠近自己的那盏茶, 了悟地笑,“怪不得你不让下人撤掉。这是咱们皇后敬的茶呢。”
楚振还是不说话。待喝完一杯,伸手去够茶壶。
“我来。”卫萦拎起茶壶给他续上。
见他脸色寡淡, 她想了想, 微微皱眉“你怎么了我觉得你似乎不喜欢凝湘。”
“也没有不喜欢。”楚振终于发话, 却只说了这几个字。
“也”卫萦摇摇头, 端起自己那杯来品, “我可是很喜欢凝湘的。懂事,机灵, 厚道, 还孝顺。我不能下床那会儿,她哪次来不是忙前忙后的, 半点儿千金小姐的架子都没有,服侍我比丫头们还细心。人家可是穆二老太爷的心头肉,从小娇养到现在真真难得。”
“这些我也看见了。我当然没有讨厌她。”
楚振摩挲着茶盏上烧制的寿星献桃图案。
“只是有些伤感日子过得真快。二十多年前,霆儿呱呱坠地,君薏孱弱成那样,拼尽全身力气,熬了一天一夜才把他生下来。那么瘦小,堪堪五斤。他裹在襁褓里闭着眼睛哭,当时我们兄弟几个也跟着掉泪,哭一会,笑一会。他的父皇早没了,母妃又”
提起惨死的季潇纶和早逝的君薏,卫萦忍不住鼻酸,掏出帕子拭泪。
“那时我真是椎心泣血。孩子轻得像羽毛,哪里都软,小脑袋都抬不起来。”
这条脆弱的小生命,寄托着多少殷切而沉重的期望。
安佑帝登基之初,有来自江州的东魏举子当面斥责他谋害晏宗,被残酷地判了腰斩,并诛十族。漆黑浓重的寒夜,要靠这样一双稚嫩的小手举起神斧,奋力劈开,迎入曙光。
多年来,楚振与楚尉霆之间,既是君臣又是父子,后者的分量却更大些。楚尉霆一点一点地成长,受过哪些挫折、吃过什么样的苦,他全看在眼里。
“弹指一瞬间,孩子成功了,又有了情深意切的爱人,何其圆满。我替他高兴,可这伤感是抹不掉的。”
卫萦看了他半天,点头道,“好啦好啦。老哥哥,你就别大发感慨了,知道你有慈父一样的心。可就算是亲生儿子,也总要娶妻生子啊。好日子才刚开始,后面的欢乐还多着。我就盼着抱小太子了,噢,小公主也行,什么都好。”
她喝了口茶,笑道,“冷了也这么好喝。凝湘有心啊,这一定是霆儿教她冲泡,她拼命练会的。她还选了你最喜欢的茶叶。喂,你不许对她凶,我老太婆可不答应。”
“我哪里对她凶了。”
“没有就好。我看凝湘也是真真切切地把你当公公来敬的。还有,你没注意我可是注意到了,凝湘在卖力地讨好你呢,那孩子看你的眼神都和看别人不同。”
楚振沉默,卫萦也不再说了。她的意思他一定懂。穆凝湘是替她的外祖父感到内疚哪,这个傻丫头。
楚振淡淡地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我怎会怪罪她一个小姑娘。不过”
“不过什么”卫萦叉起腰,“我就知道你对她有不好的看法。快说”
“不是不好的看法,只是替皇上考虑而已。”楚振改了对义子的称呼,“其实我始终不认为穆家女儿是合适的皇后人选。这点我早就跟他提过。”
那时还在梅州,他和楚尉霆刚收到那份泛黄的庚帖,都觉得很意外。
楚尉霆反复看着庚帖上的字迹,半晌笑道,“字如其人,一看就是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安佑帝选他进都察院倒合适。我真好奇,穆御史的女儿生得什么样子。”
楚振就皱着眉毛提醒他“穆长老太爷对安佑帝的从龙之功太大,你还是别对穆皓嵘的女儿抱太高的妄想。”
没出息的小子见了她就被迷住了。这么多年来主动示爱的美丽少女何其多,楚尉霆竟一个也没看上。
其实相处下来他也对穆凝湘挺有好感,但想到她的祖父和堂祖父都曾为安佑帝卖命,而安佑帝凭着牛气冲天的抗敌功劳,逼迫季潇纶退位往深了想,两位老太爷等同于帮凶。所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啐。我说老哥哥,你怎能这样死脑筋。”
卫萦不高兴地道,“穆家两位老将军都曾御敌平乱,那是为了天下百姓,保护我们的家园。季昊铭那个阴险的昏君,手下奸臣无数,还真没有姓穆的,怎能同日而语别忘了穆尚书是怎么死的。”
楚振笑道“阿萦,你不是一度切齿痛恨季昊铭及其羽翼么。”
“穆家官员只是做分内事,又不曾为虎作伥。再说,你看看穆二老太爷父子。老侯爷赤诚睿智,威望那么高,无人不说他好的。哦,姓汪的姓庄的那些都是奸臣,奸臣诋毁他的话就别听了。至于穆大人,正直无私、恪尽职守,清理了无数冤案淹案,结下善缘,两个孩子的缘分正是因此而来。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你能说她不适合做霆儿的妻子”
楚振叹道,“好吧,这些门第之念是我迂腐了。”
“你是迂腐。霆儿不傻,他看重的是对社稷有用的人,不会仅凭个人喜好与恩怨。你看袁尚书。”
“妹妹说得对。”
楚振真正厌憎的是穆凝湘的外祖及家人。当然,不包括穆凝湘及母亲。
在凶险万分的毓王昭王谋逆案中,穆凝湘的表哥楚奕钧上蹿下跳。正是他窥破天机,将季元湛的真实身份透露给这些人。
楚振始终想不通楚奕钧为何那样笃定,做了建兴帝的季元湛并非庆怡王爷的儿子。
他和楚尉霆在真正的季元湛病死后,悄悄地将人埋葬了。一切都很妥帖,谁也不知道那个无名坟茔之中长眠的是谁。孰料,楚奕钧竟将墓地掘开,取走了一些骨殖真叫人纳闷和愤怒。
楚奕钧采集了毓王、昭王的血,分别涂在那些骨头上。血滴渗入,无情地证明,那尸骨与他们是亲人。
虽然墓碑上未镌刻姓名,棺材中也找不到任何能关联到庆怡王府的线索,埋骨之处却与季元湛居养的别院处在同一个郡县,足以引起他们怀疑。
两位王爷本就对建兴帝深怀恶意,楚奕钧持续挥舞三寸不烂之舌,在他们心中煽起了更多仇恨。
他们禀告了太后。太后听完,脸色苍白,哑着嗓子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楚尉霆与真正的季元湛其实算表亲,相貌也相似,都有卫家女儿的俊秀在里头。但久病不起的人忽然变得那么强健,太后不可能一点疑虑都没有,无名墓的发现,使她恍然大悟。
“楚奕钧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却也眼毒。那些骨头勉强能证明建兴帝并非庆怡王爷所生,但他却一下揭破霆儿就是晏宗遗腹子。现在楚奕钧已被处死了,我却百思不得其解,后面这一点,他怎么看穿的呢我们一贯小心谨慎。”
卫萦气得手抖,“这这些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自然是不想让你担心,而且现在都已平息了。阿萦,我就是想不通。楚奕钧斩首之前我数次犹豫,想去天牢问一问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当然不该问他,他那么善于蛊惑人心。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再也不会有兴风作浪的人了,你较这个真儿做什么。”
楚奕钧此举引发了后面一系列阴谋。毓王昭王与藩王太皇太妃勾结起来,在内悍然发动宫变软禁皇帝,在外则对外敌入侵继续袖手旁观,甚至预谋适当地帮旻金一把,令历史重演。
幸好眼线都在,他们早早地知晓,而建兴帝也金蝉脱壳去了北疆,临走前进行精心布局,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卫萦感叹一番,看着楚振道“凝湘的外祖父、舅父母、表哥什么的,其人品如何,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要因此而反感她和她的母亲,谁还能选择怎样投胎么凝湘自己也被她的外祖家利用算计,这是霆儿告诉我的。”
楚振点点头,端起茶盏喝光,“现在楚家人是不会再蹦跶了。但我还是有些担忧。现在,凝湘是一位皇后,不是普普通通的儿妇。阿萦,你觉得她能胜任吗”
卫萦思索着,“凝湘聪慧,打理后宫肯定没问题,嗯”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件事。纳妃。
寻常人家也罢了,豪门贵公子都会三妻四妾,更何况是皇帝。一国之君纳妃往往出于各种考虑,但后宫女子之间争宠,那可是极其残酷的
现在小夫妻还在新婚,好得难舍难分。今后呢他们毕竟不是普通的爱侣。
楚振和卫萦沉思着。季元湛并未对他们说过今后永不纳妃的打算,甚至也没对穆皓嵘透露过。这份心意他是坚定的,准备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以行动表明。
最后,楚振轻笑了一声。
“算了,现在担忧这个做什么,真是庸人自扰。对了,饭后我和霆儿聊天,他说要推行税改,这可是一件大事,会触动多少人的利益,还有推行不利的风险可他说,时机已到,不改不行了。”
可是,时机已到和不得不改,这是两个意思。
烛光开始闪烁,卫萦拔下银簪去拨动烛心,“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相信霆儿一定能同时处理好家事与国事的。”
半年一晃而过,穆凝湘的皇后生涯过得有滋有味。除了起得早一点,基本没什么辛苦的。
四更天起床,服侍她的皇帝夫君穿戴整齐。他以前还自己穿或是让孔瑞帮忙,娶了她之后就娇气起来,非她不可,自己伸开两只手臂,衣架子一样地立在那里,喜滋滋地看她在他身前身后忙碌,不时伸伸魔爪动动嘴,行偷香窃玉之事。
洗漱完毕,她会一直将他送到通往外朝的宫门口。早先的太皇太妃和太后都因参与谋逆而被褫夺封号幽禁在道观里了,不需要拜见什么长辈。送完季元湛,她便慢慢踱回去,沐浴着渐渐耀眼的晨光,看看葱笼绚丽的花木,听听越来越热闹的鸟叫虫鸣,一路轻松自在。
季元湛嫌起得太早没胃口,早饭喜欢在朝会结束后再用。他给自己留了两刻钟的空暇,那时她已去到勤政殿的东耳房里等他了,两人一起吃早饭,就像寻常夫妻一样。
早饭后季元湛开始忙碌,穆凝湘就自由得多。先回凤楹宫处理些日常事务,如果不是重要的节日,没有祭祀、宫宴,也没有命妇递牌求见,她往往在御膳房泡着。
这是她的新爱好,野心勃勃地,想要把御厨那些漂亮本领全部学会。
季元湛曾给她辟了块单独的空地,买了一大车的彩色石子儿,留她捣鼓盆景假山用。可她现在兴致转移了,从御膳房回来就兴冲冲地跑进凤楹宫的小厨房,做好一食盒,再兴冲冲地提去勤政殿。
季元湛就兴冲冲地进食这些学徒手艺的“佳肴”。也就是说,她做得再不合他口味,他都会一扫而光。
进学者需要鼓励。而他素来有着净盘惜粮的好习惯。所以,穆凝湘的厨艺还是突飞猛进的。按照季元湛的话说,“湘湘征服了本天子的身心脾胃。”
但是这天穆凝湘没能进去勤政殿。她带着杜鹃去送饭,被初一和十五拦在丹墀之外。
“娘娘、杜鹃姑娘。”两人笑眯眯地行礼,“可真是对不住,皇上中午走不开。”
并不是头一次了。最近季元湛更加忙碌,有时深夜才回凤楹宫。
“好吧。”穆凝湘没有在意,“那我们回去了。让皇上饭后多少眯一会儿,闭目养神,下午才能更有精力。”
“谨遵懿旨”初一十五点头哈腰,“娘娘要不要用车轿子”
“不用。又不急,我们溜达回去算了。”
穆凝湘带着杜鹃往回走。她看着杜鹃手中的雕漆描金食盒,心中一动。
这次和以往不一样的是,初一十五没有去接提盒。这说明季元湛不是忙得无暇吃饭,而是要与哪位臣子共进午餐,可能还不止一位。
皇帝赐宴,却不是大张旗鼓的犒赏。君臣共餐,是不是打算谈论要事呢。
穆凝湘想到了实施了半年的税改新政。
建兴帝登基后就砍掉了很多民怨沸腾的税目。比如,小孩子出生到十四岁之间缴纳的“口钱”,公私买卖每贯高达五十文的“除陌钱”,按照房间数量向民居征收的“间架钱”等等。
但他仍觉得百姓税负过重。
他认为当前税目依然繁多,税率也很高。民为立国之根本,在上传下达的过程中,各级官员层层加码,到头来受害的,一是百姓,二是国家。
想要根治,必须大改。
季元湛很谨慎,今年只在燕京两地试点,从效果看,不是很理想。
它触及的利益阶层太多,朝中一片反对声。
季元湛不是独断专行的帝王,大家都敢于说话。可也正是因此,那些不甘损失的富贵门阀,振振有词,四处煽风点火。
百姓是双手赞成的。但是,替百姓说话的官员太少,也就穆家范家这些皇后亲族。他们支持皇帝,在其他人眼中有“屁股决定脑袋”的盲从之嫌,反对派口诛笔伐,把新政抨击得一无是处。
这和打仗不一样,季元湛不可能凭借君权强压。多数官员都反对的话,强制推行下去,最惨的还是百姓。而老百姓遭殃了,在反对者的煽动下,又反过来会怨恨施政者。
季元湛心情不好,穆凝湘能看出来。他不肯说她是不主动问的,但有时见他实在眉峰紧锁、吃饭都没胃口的样子,还是会宽慰一二。
她对于税改之艰辛就是这样知晓的。卫萦告诉过她,有些大事非常棘手,“怎么处理都后患无穷”,还真不是夸张。
“吃个饭都得说公事,能吃好吗唉。要是治大国真像烹小鲜一样简单就好了。”穆凝湘感慨着。
勤政殿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了,但还没有走出外朝。她正经过一排石榴树,金秋季节,榴花似火,硕果累累,她随手扳低一根树枝,上头结了一颗半红半青的大石榴。
她看着喜欢,正要去摸,手心忽地落了一朵鲜艳的石榴花,随即有人低声笑道,“娘娘这是替皇上心疼吗”
杜鹃惊呼一声。
树后绕出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一身侍卫装,弁帽腰刀,十分威武。但他的表情一点儿也不严肃,语气更是充满戏谑。
牡丹。
“艾什殿下,”穆凝湘哭笑不得地说,“躲在树后头捉迷藏,很好玩吗”
季元湛对她说过牡丹的故事,两人经历十分相似。他来自枝篾儿的圣荷皇族,父亲在与叔父争夺皇位时惨败,牡丹被父亲的衷心部下救走,几经辗转逃到海上,流落至金乌岛,两个少年因此结识。
牡丹的全名是长长的一串,按照枝篾儿的习俗,分别嵌入了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等长辈的名字。他自己的名字也很长,最末两个字是艾什。
他却更喜欢牡丹这个名字。牡丹在金乌岛拜一位精通医术与幻术的老人为师,学到的本领比季元湛还多,但硬功夫比不上季元湛,那可是楚振亲自传授的。
牡丹比季元湛幸运得多。一个月前,现在的枝篾儿国君,也就是牡丹的堂兄,忽然生了重病。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兄弟,枝篾儿长老们无奈之下,开始秘密寻找流亡海外的皇族后人。
圣荷族的皇子身上都有独特的胎记,牡丹脖颈内侧也有。但他不想贸然回国,还盘桓在季元湛身边,等候好友忙完国事再帮他杀回去。
嗯,论头脑,他也比不上这位千年狐狸一样的好友。
不过,他还是很喜欢逗好友的小妻子,时不时地开点变装之类的玩笑,令穆凝湘无语问苍天。
所以,她一见他钻出来,就猜他是不是又有什么恶作剧了。
“好玩得很哪怎么都玩不腻。”牡丹吸着鼻子,冲杜鹃手中的食盒弯下腰去,“真香。皇帝陛下吃不了,皇后娘娘赏给我,啊不,该说赏给微臣末将。”
“那给你好了。”穆凝湘拿过食盒递给他,“里面是两个人的量,可不许浪费。”
“这还用说”
牡丹如获至宝地抱到怀里,扫一眼远处的勤政殿,又看了看穆凝湘,眼珠子一转笑道“凝湘嫂嫂,想不想知道你的陛下在和谁用午膳”
穆凝湘只迟疑地看着他,她确实想知道。
“好几位大人呢,有吏部尚书袁大人”
牡丹一一点出所有的高官,穆凝湘听着听着,眉尖微蹙。她知道季元湛为什么请他们吃饭了。这些是反对派的意见领袖,拿下了他们就能铺平税改之路。
“这顿饭可有的吃了。”她重重地叹气,“希望一切顺利吧。”
她心疼她的夫君。夺天下和治天下,其实后者比前者更磨人。昨晚他就没睡好,半夜爬起来上朝,今天连午饭都吃不好,晚上又不知要几时能歇息。
“咳咳,凝湘,你想过没有,皇上要怎样说服他们呢”牡丹说着看了看杜鹃。
穆凝湘扬起眉,“怎么”难道还有杜鹃也听不得的话不成。
牡丹神秘兮兮地盯着她不说话,她只好示意杜鹃站远些。
杜鹃退远了。牡丹这才笑眯眯地绕着穆凝湘走了一圈儿。他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打量着刚完工的玉器的老匠人。
“看什么看”她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你快说他怎么让那些大人信服不说算了,我回去直接问他也行。”
“那就别管他了,先说说你吧。”牡丹笑道,“你最近每个月那个是不是都很疼。”
“”
穆凝湘张口结舌,面红耳赤。季元湛连这个都告诉牡丹吗
她的身体虽然养好了,但月事一直不顺,两三个月才来一回,每次都只有一点点。太医说是解药的余毒未清,可她吃了许多调经的方子也不管用。
季元湛要她安心调养,但穆家人很着急,尤其是楚秀茹。大婚半年了,皇后连月事都不规律,这样下去几时能有喜信呢不是他们急盼子嗣,而是这样会引来不好的后果。
也不知何时才能调养正常。正宫始终无所出,前朝臣子们肯定坐不住啊要不是税改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已经有人试探着提选秀纳妃了,谁不想与皇帝结亲。
母亲着急,穆凝湘也跟着急起来。卫萦姨母可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抱她和季元湛生的小宝宝呀。
然而三个月以前,季元湛忽然拿来一个小玉盒,里面有一颗像珊瑚一样美丽的小小红药丸。穆凝湘吃了之后,这三个月的月事都很准,血量也正常。太医诊过之后惊喜地说,娘娘凤体八九不离十了。
太医惯常保守。八九不离十,那就是还差一点点。这一点就是,穆凝湘每次来月事,都疼得像酷刑。
好像有只魔鬼在她腹内拿着把尖刀乱戳乱刺,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打滚,疼得全身湿透。月事的第一天就是这样,第二天减轻一些,第三天就不怎么疼了,差不多五六天走干净。
除了疼得不像话,其余体征都和正常女孩儿差不多,穆凝湘已经很高兴了。楚秀茹也松了口气,安慰她,这不算什么,等生了娃娃就不会这样了。
季元湛是最难过的人。她每次疼得死去活来,他都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将她紧紧搂着,不停地说自己没用。
但他也不至于告诉牡丹吧
牡丹看了她半天,仿佛在欣赏她的怒意。之后才笑道,“你不知道吗,我会医术,他实在走投无路了来找我,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对呀,她怎么忘了这点。
穆凝湘脸上的红晕褪了些,小声说,“原来你都知道啊”
“当然”牡丹很得意。
穆凝湘咬咬下唇,鼓起勇气道,“艾什殿下,即然这样,我能不能问问,我这样算正常吗我的母亲说我生、生完”毕竟是年轻女孩儿,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其实她问的是另一层意思。她能不能正常有妊太医的话她是不全信的,至于季元湛,一向报喜不报忧,她对他的安慰心存疑虑。
“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牡丹清清嗓子,“凝湘,你听好了。你的身体,还比不上健全的少女。”
他说得直白而残酷,她的眼泪刷地流下来“真的么”
“真的。”
“可我每日都服药的,按说完全恢复只是迟早的事啊。”
“多迟,多早”牡丹淡淡地笑,“皇上现在面临的压力这么大,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撑不住的。”
穆凝湘擦干了眼泪。她望着牡丹,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何忽然提起她的身体。
“我懂了。你是说,今日他请那些大人吃饭,是打算主动提出”她揉碎了手中那朵石榴花,艰难地道,“要与他们结亲,好争取他们的支持,是不是”
牡丹轻轻地点头,露出敬佩的神色。
穆凝湘看着掌心的红色汁液。早先,她还不知道季元湛就是楚尉霆,父母无数次隐晦地表示担忧,做皇后要承受许多委屈,那时她并不在意。后来季元湛坦白了一切,很坚定地告诉她,他今生都只会有她一个女人。
她相信他。她的夫君自豪地说,失败两字怎么写只要想,天下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可他也是一心想要实现国强民富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那么一天,他竟会在她与天下之间取舍。
类似的江山美人故事,她也看了许多话本子,种种悲欢离合,荡气回肠,令她叹息不已。讲给季元湛听,他就不屑地大笑,搂着她道,湘湘,你放心,我才不是那样没用的皇帝。
今天的季元湛,会对自己妥协么他不是多情的人,更不好色,他是为了百姓
“这、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她开口,发现声音已哽咽,“我,不喜欢无端猜疑,有话我会直接问他。”
她的情绪实在混乱,想回凤楹宫好好地理一理,“艾什殿下,有机会替我看看脉。我想回去了。”
“剪不断理还乱。”牡丹尖锐地说,“凝湘,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猜的是真的,你该怎么办”
穆凝湘吞了吞口水。如果那样,季元湛就违背了诺言了
不管,他的理由是多么冠冕堂皇。
他尚未公布身份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如果楚尉霆亲近别的女子,她会怎样她记得自己当时很伤心,回答说,那她就走得远远的。
她是不会去为难他另娶的女子的,决定权在男人手上,她和这些女孩子有什么可斗的
但,那痛心的感觉,她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来。季元湛当时问这些做什么呢,难道
穆凝湘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都尚未发生,我不愿意想那么多。到时候再说吧。”
“别到时候呀。”牡丹又摘了朵石榴花,随意把玩着,“凝湘,我能帮你打听他们谈了哪些东西,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样,一定来告诉你,好不好”
“这艾什殿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吗”
“当然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牡丹挺起胸膛,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但我对你绝对绝对没有恶意,本宫以圣荷皇族的祖传圣物发誓。”
穆凝湘拨弄着枝头那颗大石榴,觉得心里更乱了。
“怎样,现在应该开始上菜了,我可以打扮成侍从,嗯本宫的本事你领教过了吧。你要信得过我,就回去等着。下午我就能给你传信儿。”
中午穆凝湘没吃多少东西。她忐忑不安,既怕牡丹出现又希望他早点出现。胡乱对付完就上床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娘娘,”杜鹃敲门,“廊下来了个年轻公公,看着挺面生,说皇上打发他来给您传话儿。”
一定是牡丹。穆凝湘呼地坐起来,“让他进来”
打扮成小太监的牡丹被带进她的卧房。他一进来就低声对她说了三句话。
“下午皇上外出。今日袁大小姐在金明池会友。凝湘,想去看吗”
坐在金明池烟雨楼包厢的夹墙里,穆凝湘的头脑始终浑浑噩噩的。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来了这里,为了偷听季元湛与袁福瑾说话。
牡丹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只让她说去还是不去。她无奈地点头,他马上取出怀里的小包裹,麻利地将她化妆成凤楹宫一位小宫女。
十七十八不能进她的卧房,小宫女从她卧房后门出来,他们看见了也不会在意。牡丹准备了马车,路上得意地告诉她,等季元湛离开烟雨楼,他们再坐马车回宫,谁都看不出来。
会不会看出来,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只关心待会儿季元湛是不是真的来
她到金明池的时候已经听说袁大小姐会同一干贵女在此赏秋景了。将近中秋了,满城桂花香,现在是金明池景色最美的时候。
这间包厢据说是位姓孔的老爷订的。她听到后心里一紧,莫非是孔瑞季元湛让孔瑞订包厢,真是为了约见袁福瑾
袁大小姐娴淑温婉,待人和气,她也是有好感的。早在九王府,那只带有致命疫病的皂雕袭击她而被十七击杀,九王爷叫骂,袁福瑾还挺身而出替她说话。
前世,袁福瑾做了某伯府长媳,过着幸福的豪门贵妇生活。难道今生会做贵妃
等等。那天九王爷当着太皇太妃的面撒泼,季元湛赶来呵斥住这跋扈孩子的时候,一干小姐都垂首倾听,袁福瑾的双颊是有些红晕的。
季元湛说话那会儿,悄悄瞪视她的只有白颖柔和白菀柔。姐妹俩目光里既有不甘又有嫉妒。这两个女人已随着她们攀附的毓王昭王一起被处死了。不然,到了今天这样复杂的境地,又不知该怎样替她们的丈夫造势了。
那天回去后她就病倒了,无暇去细想各人脸色可袁大小姐这绯红的脸儿,她是没有看错的,只不过忘记了而已。
如果袁福瑾有意无意地在袁尚书面前提起呢袁尚书会不会借此暗示季元湛。这位两朝老臣,会是这样为了爱女发昏的人她不知道。
最关键的就是季元湛的态度了。他,真会来这里
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穆凝湘听见了伙计讨好的声音,“爷,这边请。”
男子的应答清润爽朗“好。”
心脏狂跳起来。他真的来了
她努力地揪紧领口,屏住呼吸。牡丹警告过她,绝不可轻举妄动,“那家伙的耳朵比猎豹都灵”
对对,她一定要镇静,在得知真相之前稳住自己。
墙外传来桌椅拉动的声音,似乎是季元湛坐了下来。不多久又有人进来,穆凝湘听见了倒茶水的声音。随后,她听见孔瑞压低的说话声,“爷,人到楼下了。”
“带她进来吧。”季元湛的声音很平静。
是“她”还是“他”穆凝湘使劲掐手腕,全身绷紧。不能多想不能多想,带耳朵就行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一百年那么长,又好像仅仅一瞬间。混沌与黑暗之中,穆凝湘听见季元湛轻声道“袁大小姐。”
“皇公子。”
这是女子轻轻的低呼声,有羞怯,有敬畏,还有惊喜。
穆凝湘觉得十指冰冷。真是袁福瑾啊。她本来和那些小姐一起说笑,却没带丫头来了这里可见她知道等在包厢里的人是谁。
“袁大小姐快起来,不必多礼。”季元湛的声音益发柔和。
他该不会伸手去搀扶吧
袁福瑾轻声答“谢谢谢您。”
“请坐。”
“是。”
轻轻的椅子搬动声。大概是袁福瑾坐下了。可以想象她此刻已经满面红霞,依然保持端庄优雅的坐姿。她在等皇帝开口。
“袁姑娘,今日耽误你赏玩秋景了。”
“您别客气。”
穆凝湘心中发苦。看来是季元湛主动约她的。为什么呢他是不是早有这打算了。
“今日与令尊午膳,听说姑娘恰好在此游玩,我便起了这个念头。”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穆凝湘也暗暗点头。凡事不挑明,说一半留一半,这些官场老手不都这样吗,这样全了多少面子。
“这边风光独好。袁姑娘,江山秀丽,其实不拘哪一处,都有各自的美。”
没有回答。袁福瑾应该在点头。
“这些美好,是无数不起眼的小小子民,肩挑手扛,一点一点地开拓的。”
“是啊。”袁福瑾轻叹,“父亲说过,挖这金明池子就用了数千民夫,要一直开凿下去,引白江之水过来,耗时累年,死伤的都有。”
“死的五百七十四名,残疾者八百九十二名。”季元湛平静地说,“每人每餐不过一个馒头,一碗薄粥,工钱每日五文。”
袁福瑾没说话,她被震撼住了。
“这区区五文钱,还要交出一文去,税吏手中有记载详细的账簿,谁都逃不掉,逃了就重罚。在顺天府官员的眼中,这些民夫能有酬劳已是皇恩浩荡了,如果算做徭役,那是只管三餐,不给工钱的。”
“哦五取一,这也太高了。”袁福瑾不太懂这些,不过季元湛说得言简意赅,她还是明白了。
穆凝湘狠狠地咬手背。他解释得真耐心。
“袁姑娘。”季元湛沉默片刻才道,“令尊的暗示,我想,你该明白”
袁福瑾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嗯。”
那便是,一道圣旨,赐她为妃。
“所以我约你来此。令尊不明说,也有无数人这样劝我,你不必觉得替他难为情。”
“”
穆凝湘想象袁福瑾的样子,心里更加酸涩。他竟然,这样宽慰她。接下来是不是就该
忽然不敢再听下去了。
“可是,朕要说,”季元湛改了称谓,声音也压得很低,“朕,不屑使用此等手段。”
袁福瑾吃惊地抬头,鬓发上有根玉簪掉了下来,摔成几瓣。
玉碎声无比清脆,宛若她心碎的声音。
“袁姑娘,朕的心里只有那一个人,这一点,国人皆知。朕打理江山,与一生钟爱一人,并非无法兼顾。有志者事竞成,这六个字,不仅仅是用来激励开蒙童子的。”
穆凝湘全身的血液开始转暖,转热,沸腾。季元湛在房里慢慢地走动,她听得清他每次落脚声。
“捷径当然有。联姻二字,从古至今,无数帝王惯常用之。他们不会在乎那些女子的感受,或许,他们认为这些妃嫔最在乎的,也是家族利益。”
墙内墙外,两个女子都已怔住。
“朕不是他们。朕非常、非常在乎那人的感受,此其一。其二,”季元湛傲然道,“朕会采用别的法子,做成想做的事,绝不受制于谁”
这话份量何其重。袁福瑾心中一凛,是啊,其实这不就相当于他们要挟皇帝这种情况下盼来的富贵与所谓的宠爱,又能持续多久。
“而我最为不齿的,就是利用感情,把成就建立在自欺欺人上面。”季元湛恢复了原先的自称,“这对那联姻的女子也不公平。怨恨由此而生,诞下的皇子,也会在扭曲的情感中长大史书里写了很多,皇家恩怨又会祸及天下,兄弟阋墙,骨肉残杀,乃至天下分裂,生灵涂炭。”
袁福瑾长长地呼吸,点头。
“究其根源,不过是那位自私的帝王,只想走捷径而已。”季元湛嘲弄地说。
他不再说话,袁福瑾却忽然跪了下去。
“公子句句箴言,奴家什么都明白了。实在是惶恐”
“令尊还是令尊。”季元湛微微笑道,“操守有亏我才会处置,一切秉公办事。”
袁福瑾接着道“那奴家就更惶恐了。”不是惶恐而是惭愧,“回去后,我会好好规劝父亲。”
少年天子英豪俊杰,见过的少女谁不心动。心动归心动,对方这样光明磊落,对一切都表示理解,又对一切都胸有成竹,她无言以对,唯有惭愧和崇敬。
“袁姑娘不必为难”
“我会注意方法,不给您添乱。”袁福瑾站了起来,“还有,穆老侯爷与穆御史的为人,我们全家都是敬佩的。”
袁福瑾已经走了。穆凝湘怔怔地坐着,掌心掐出无数指甲印。她觉得心潮澎湃,呼吸困难,手脚都麻木了。
来的时候心乱,现在心更乱
“还不出来”她听见她的皇帝夫君恨声喊道,“磨人的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