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刺客”
车外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嫩嫩水水的, 饱含恐惧,“我只是不小心被困在这里的”
这声音很近很近,且似乎来自半空中。
穆凝湘已坐回对面。季元湛将手从她肩上收回,微微笑道,“应该没事儿。下去看看吧。”
他先下了车,又把她扶下来。半空中的女子立即哭道“皇上, 我不是刺客,我是荣王的女儿芳霓郡主”
穆凝湘的手还被季元湛握着, 不由自主抬头望去。
眼前的景象乍看惊心动魄, 细看又啼笑皆非。
宫车侧前方有一株高大茂密的槐树,距地面最近的一根粗壮树枝上坐着位白衣少女。繁茂枝叶遮住一半脸, 她双手紧紧抓住身侧的枝叶,惊恐地盯着树下严阵以待的侍卫们。
他们离得相当近,对她横眉冷对, 一柄柄雪亮的利刃直指着她的纤弱娇躯。
芳霓郡主瑟瑟发抖, 摇摇欲坠, 雪白衣裙凌空飘拂, 看上去无力而委屈。
见季元湛没有喝止, 芳霓郡主又带着哭腔喊“皇上请相信我我本来陪着张太皇太妃打牌,太皇太妃找不到我定会着急的”
穆凝湘想把手抽回来, 季元湛却又握紧了些, 眼睛还盯着树上的白衣女子,似笑非笑。
穆凝湘担心起来。真是芳霓郡主的话, 她居然还抬出她的姑母张太皇太妃,好嚣张
皇帝可不能被扣上不孝的罪名。季元湛每日早朝前都要先去后宫,依次拜见三位太皇太妃。
季元湛牵着穆凝湘的手向槐树走了几步。
“你真是芳霓郡主”他温和地问,“那怎么跑这儿爬树。”
御辇尚未行至通往西宫的华颐门,虽然已很近。严格说来这里不该有后宫妃嫔包括宗室的贵女出现。
“哦,都是我不好。”芳霓郡主胆子大了些,以袖子抹干眼角的泪,“我嫌坐在房里看打牌没意思,就带了丫头出来走动”
按照她的说法,她被美丽的秋日景色打动,一面欣赏一面惊叹,后来侍女去方便,她也忘记了要等人家,不知不觉就走到华颐门附近。
不知为何宫门居然无人把守,芳霓郡主好奇之下就继续走了过来。
她经过这株槐树的时候,忽然之间,树上掉下什么东西,砸在她肩膀上。
芳霓郡主发现那是一只可怜的雏鸟,大约是不小心从窝里摔了下来。还好砸到她而不是直接摔地上,小鸟没事。
这是一只小喜鹊。它凄婉地叫着,扑棱着只有绒毛的小翅膀,大喜鹊焦急地在树梢盘旋,只能徒劳地看着孩子落入生人手中。
芳霓郡主顿时生出浓烈的恻隐之心。她自幼就会爬树,便兜了小喜鹊,一点点地爬到高高的树顶,好容易找到喜鹊窝,小心地挪到窝边,把小喜鹊放了进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树也是。芳霓郡主头发乱了,裙子也扯破了,咬着牙从最高的树枝一步步蹭到最低的树枝,这时御辇恰好驶来。
嗯,然后她就被当做刺客围攻了。
“皇帝哥哥,”芳霓郡主改了称呼,“芳霓句句属实,绝不敢撒谎,不信你去问太皇太妃她们。”
“原来如此。”季元湛对御卫们挥手,“芳霓妹妹也太胆大了,这么高的树,朕看着都害怕。”
刀刃回鞘,箭入囊革,勇武的皇家侍卫们回到季元湛两侧,不再对爬树的女人怒目而视。
芳霓郡主又擦了把汗,破涕为笑,两只纤足也动了动。
“皇帝哥哥不知道,我从小就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还爱耍刀弄棍再说,那小喜鹊和母喜鹊都好可怜哦。”
“芳霓妹妹真是心善。那你下来吧。”
“可是,”芳霓郡主转了转脚踝,呻吟一声,“对不起,皇上,我不小心扭伤了脚腕,刚才又现在没有力气了。”
也就是说,被侍卫们吓得全身乏力。
穆凝湘斜窥季元湛。啧,芳霓郡主想他接她下来哪。
这树枝离地面不太高,他跃上去抱她下来肯定没问题。
对方是尊贵的郡主,他不可能让侍卫们做这件事。身边的内侍只有孔瑞,孔瑞胖乎乎的,像只鼓鼓的面口袋,远不如季元湛有力气。
但他这么一抱的话
是非就更多了。
穆凝湘的手又冒汗了。季元湛还捏着不放,他的手掌始终都那么干燥,也太淡定了些。
季元湛松开穆凝湘的手,对芳霓郡主笑了笑。
“那这样吧,”他轻轻击掌,“芳霓妹妹,你跳下来,我让他们接着你。”
眨眼的功夫就冒出来六个年轻太监,不用季元湛吩咐,行完礼就齐刷刷向树下跑去。
他们在郡主的正下方相对而立站成两排,彼此把手臂搭上对方肩膀,组成了一扇不窄的人梯。
“跳吧。”季元湛走到那人梯旁,仰头说道,“应该不成问题。”
“嗯好、好吧。”
芳霓郡主抓着树枝艰难地站起来,抖抖缩缩地看着身下的人梯,余光在紧邻的那道白色龙袍上瞄了又瞄。
“妹妹要实在害怕,我让他们上去扶你下来”
“不用不用,我就是比对一下方位。”
芳霓郡主小心地在树枝上挪动了几步,确定看准,冲着季元湛纵身一跳。
“哎哟”
大家一起惊呼。芳霓郡主是叫得最响的,眼泪都出来了。
她滑过人梯,擦过季元湛的肩膀,不偏不倚地掉在他脚边,屁股着地。
穆凝湘没能去成西宫。芳霓郡主摔到了尾椎骨,季元湛命人把她抬去太医院,自己也跟了过去。同时拨了几个侍卫护送穆凝湘回御书房。
“怎么样了”她一见他回来就赶紧问,“有没有骨折”
“没事。”季元湛摇摇头,“她摔下来的时候,先碰到那些内侍然后才落地的,只不过皮肉受点苦。”
真是的。乖乖跳向人梯不就完了,非要盯着他,还瞄准又瞄准。他是那么好算计的嘛算计他的人,只会弄巧成拙。
“那她的脚呢”
穆凝湘想着芳霓郡主揉着屁股嚎啕的样子。在树上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算假哭吧,真的疼哭还是很难看。
“没有扭伤。”季元湛又开始换衣服。
刚才在太医院,芳霓郡主哭哭啼啼地抓着他的衣襟,她手上好多黑泥。
穆凝湘接过他解下的腰带,“人没事就好。”
郡主在皇帝这边摔伤了,太皇太妃还不知怎样怪罪。
她也明白芳霓郡主在耍花招。这又何必呢都已经是郡主了。这和那些想方设法吸引皇帝注意的秀女有什么区别。
季元湛扣完扣子张开双手,“湘湘,帮我。”
穆凝湘明白过来,忙替他系腰带。她低头站在他胸前,嗅到淡淡的墨香,感觉那道道温热气息轻缓地喷在她的鬓发上。
埋头书案的人自然会沾染上墨香,不是楚尉霆爱用的松墨熏香
芳霓郡主的出现打断了宫车里的尴尬。唉,真是鲁莽,她怎能因为那只言片语的熟悉就把他与楚尉霆并在一起
孔瑞又禀有大人来见,季元湛轻轻地拍了拍穆凝湘的双肩,抬脚走了出去。
午膳也是在在东耳房用,季元湛与穆凝湘相对而坐。
穆凝湘抬头看着正襟危坐的年轻皇帝。一共六道菜,全是家常菜且都是她爱吃的。
试完菜季元湛就让侍从们退下,见穆凝湘怔忪的样子就道,“不合胃口”
“怎么会。您不动筷我不敢张嘴呀。”
她更体会到他的节俭。记得他说国库空虚,这是要省着用呢。要是宫里都这样就好了,听说安佑帝一顿早饭就要三十多道菜。
季元湛笑了,“哈,在这里别把我当主人。来”
穆凝湘拿起筷子伸向自己面前的芋艿圆子。
“太好吃了。”不愧是御厨,做得确实棒。
“那多吃点。不能让岳父怪我饿瘦了你。”
穆凝湘渐渐不再紧张,“皇上真是节俭啊。”
他不说什么,只含笑看她,慢慢地吃饭。
食不言寝不语,但她是家里的独女,母亲并不严管。其实规矩没那么刻板,只要注意别在嘴里有食物的时候说话就行。
她和楚尉霆一起吃饭的时候也这样。楚尉霆很喜欢给她夹菜,她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就习惯了。
对面夹来一块色泽深红、鲜香扑鼻的东西,“这是素肘子。今天受了惊吓,好好儿补补。”
御厨刀功非凡,肘子切成纸一般的薄片,入口即化,软嫩香醇。
这滋味滑入胃里,疑惑萦绕在心头。坐在对面笑吟吟看她的人,熟悉又陌生。
琀璋殿前,季元湛站住,轻声问穆凝湘,“怕吗”
他们已是第二次来琀璋殿。这是张太皇太妃的寝宫,其他两位太皇太妃穆凝湘已拜见了。
张太皇太妃是芳霓郡主的亲姑母,他们第一次来,被告知太皇太妃遛弯儿去了。可季元湛明明事先派了小太监传话。
不冷不热的软钉子。
穆凝湘摇摇头“不怕。”
经过今天一天,她对季元湛的能力有了更深切的了解。最重要的是,他的的确确护着她。
他走到这一步,经历的是生死存亡般的艰辛。安佑帝已驾崩,季元湛对他的遗孀们除了赡养再无感情。何况,她们还试图通过这样的手段利用和控制他。
她曾在前世无数次周旋于形形色色的嘴脸之间,并不是风一吹就破的美人灯。
季元湛颔首,“好样的。走吧。”
他们一起走上台阶。
张太皇太妃端坐在黄花梨交椅里,盯着跪拜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说,“免礼。”
穆凝湘站了起来,侍女忙不迭取走了蒲团。
多亏有季元湛陪着。不然,她多半得跪地板,而且还不会这么快起身。
季元湛坐在张太皇太妃对面,中间隔着茶几。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俩状若亲热地拉起了家常。
穆凝湘被安排坐在张太皇太妃下首,老太太问了她几句,她不慌不忙地回答,语速适中,语气恭谨。
季元湛投来赞许的目光。
但是责问很快就来了。
“皇上。”张太皇太妃忽然拔高声音,“我听说上午璃儿摔倒的时候,这丫头也在”
璃儿,必是芳霓郡主小名了。
穆凝湘不抬眼。这话好像她是害芳霓郡主坠树的人似的。
语言,真是奇妙的工具。其实她在与不在场都没有区别,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子。这样的无端指责是逃不掉的。
这话不好答,但不是问她的,她配合地选择沉默。
“芳霓妹妹心善,但也确实不小心。”季元湛淡淡地说,收敛了笑容,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
“朕很生气。朕已命人去查了,那些惫懒的奴才居然不好好服侍郡主,害她一个人在宫里迷了路。”
他说得很慢,语调中的威严与冰冷却在慢慢加剧。
张太皇太妃嘴角抿成一条线。
皇帝在敲山震虎。郡主是她的侄女,她自己没管好还想赖别人他甚至暗示,正是她身边的侍女故意这么干的,那她们受谁指使呢再多说她就没脸了。
“还有华颐门的侍卫,居然玩忽职守。假如有居心叵测之人趁机冲入后宫,其后果”
季元湛语气沉痛,“江州旧宫曾遭暴徒血洗,朕岂能让历史重演”
张太皇太妃的脸色却变得轻松多了,她挤出柔和的笑,伸手去拍季元湛的手臂。
“你这孩子总这样较真。不过查查也好,大错常常孕育在一次次的偶然疏忽里。”
“您说得对。”
张太皇太妃看了身边的嬷嬷一眼,又望向穆凝湘,“服侍皇上累不累”
“太皇太妃言重了。皇上成日忙于国事,凝湘搭这点功夫算什么。”
“呵呵,皇上的忙碌自然谁都不能比。”
嬷嬷去了又回,原来是给穆凝湘拿礼物。张太皇太妃送她的见面礼和其余两位太皇太妃差不多,一对金镯子。
穆凝湘要跪谢,嬷嬷机灵地按住她。
“跟你说了在我这儿别多礼。”张太皇太妃保养得当,笑起来眼角皱纹都不明显,“凝湘,好孩子,你看这样行吗,叫我说呀你也别去做什么侍笔了,过来陪我聊天,如何一定不叫你累着。”
穆凝湘脸上挂着甜笑,她仿佛看见了慈眉善目的楚老夫人。
“太皇太妃真是和蔼可亲。凝湘现在领着皇上发的月银哪,嘻嘻嘻。您待我这样好,待我拿了银子一定买好东西孝敬您。”
张太皇太妃的笑容有些僵。不但不正面回答,还拐弯抹角地提醒她,自己是御书房的人,她要穆凝湘来“陪伴”就是干涉皇帝政务。
这是个狐狸精但还不成气候,坐在她对面的人才是道行深厚的一只。
“呵呵呵,看你这孩子说的。以后常来我们这里走走,宫里年轻女孩儿少,我们这些老太婆怪寂寞的。”
“知道啦。”这是要结束会见了,“凝湘有机会一定来。”
话还是那么滴水不漏,哼。张太皇太妃一直等到皇帝一行走得影子都看不见了,袖里的拳头还攥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