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凝湘走出香草休息的卧房, 轻轻带上门。
楚秀茹正歪在罗汉床上打盹, 听到动静马上就醒了,连忙坐起来轻声问,“怎样了”
“发热没那么厉害了。”穆凝湘从小炕桌上拿起茶杯,一口气喝光。
她只是宽慰母亲,香草夜里烧得尤其厉害。
“噢,这就好。”楚秀茹心疼地看向女儿的黑眼圈, “你去睡一会儿吧,接下来我带人看着。”
香草并未完全脱离危险。眼下最致命的威胁, 来自于盛夏酷暑。太医严厉地嘱咐楚秀茹, 务必护理好病人,伤口热毒化脓的话一样没命。
被惊动的穆老将军派人送来压箱底的御赐良药。可是接连三天, 香草一直发高烧和昏睡。范老夫人急得自己也病倒了,因此主要由穆凝湘母女照顾病人。
“枫哥哥他们呢”穆凝湘揉着发红的眼睛,“还没回来么。”
楚秀茹叹了口气, “恐怕是还没买到。”
穆璟枫带着穆泽等几个下人去了冰厂。为免伤口恶化, 香草休息的卧房少不了降室温用的冰块。几天下来附近庄子窖藏的冰块都被她们买光了, 只有去储量最大的冰厂采购。
普通百姓谁舍得买冰块消暑。冰厂在寒月储存冰块, 到这个季节往往消融掉七成, 剩下的多是直接供应权贵及皇室。所以,冰厂每日出售的冰量有限, 且售价奇高。
价钱不是问题, 主要是怕买不到。上一次穆璟枫亮出靖平伯府的牌子,又多出了三倍价钱才买到两桶, 一天一夜就耗光了。
“挺过这几天就好了。”穆凝湘坐了下来。
也就是说,这几天最危险。太医说,待伤口不流水不红肿,剩下就是慢慢调养了。
几天来她不眠不休地亲自照顾,杜鹃腊梅都没她撑得住,因为她躺在床上根本无法入睡。心焦难耐,香草不能死。
香草就快出嫁了。这个实诚的庄头女儿为了救她们而丧命,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此外,她的父亲及表舅父范老爷都会面临更大的压力。
范禹琛告诉穆凝湘,那头野猪是溪芸郡主打猎的时候从山林里冲出来的。
穆凝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楚奕钧在京城备考,这位郡主不好好地跟着丈夫却跑来燕州打猎,真会惹祸,其危害堪比野猪。
她马上就意识到这次打猎来得多么及时,多么蹊跷。
按照范禹琛的说法,此事在次日就传遍了燕京两地。那么,宫里龙座上那位还能不知道结合眼下的政局,不难猜测,溪芸郡主做了被人操控的傀儡。
“表姑父定会写弹劾折,”范禹琛这样告诉穆璟枫,“只是,自己弹劾自己的亲家,成与不成都会遭人诟病。”
穆皓嵘写奏折,范老爷必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家眷成了香草以命维护的受益者,他怎能保持沉默相应地,与穆范两家交好的官员也会纷纷跳出来。
庆怡王爷会沦为千夫所指,而穆家与王府之间的关系,则向着尴尬与冰冷发展下去。庆怡王落败,穆家身为姻亲根本跑不了。而如果庆怡王爷将来翻盘,乃至继承大统,那么穆家会更倒霉。
穆璟枫感叹,“果真有人唆使的话,那人着实工于心计啊,猛烈毒辣,叫人无法转圜。”
穆凝湘沉默地听两位哥哥谈论。背后推手很明显了,来自贤王府。溪芸郡主不就住在那儿吗,这起祸事又对贤王有莫大的好处。
但这些都顾不上去管,此刻最重要的是保住香草的性命。
楚秀茹端了些吃食回来,见女儿皱着眉毛发愣就劝,“别着急了,先吃点东西,母亲不想你也病倒。”
“噢。”穆凝湘拿起匙羹舀粥。这是杜鹃熬的绿豆百合粥,加了冰糖,她居然什么味都吃不出来。
她着急上火,熬得嘴里起了好几个疱。香草不退烧就说明没有脱离危险。冰块只剩一点了,如果枫哥哥这次买不到
“太太、姑娘。”腊梅一阵风似地冲进堂屋,喘着粗气道,“二十七少爷他们回来了”
穆璟枫空手而归。
“天不亮我们就在门口排队了,是最早的一批。”穆璟枫愤愤地说,“日上三竿了才出来个伙计,跟我说,一点都没了,今天的份昨儿就叫人买走了。”
“谁买的,难道是宫里来的太监”
“他们没说。但我在附近发现了鬼鬼祟祟转悠的家伙,派人盯梢发现是贤王府的人。”
“”
穆凝湘看着穆璟枫青筋乍现的拳头,深吸口气道,“枫哥哥别恼。这样吧,辛苦你去一趟京城,找元湛世子想办法。他虽然一直在宫里但是他告诉过我,有事可去寓所,让他的下人带话儿”
这时一个家丁走过来,说有人在庄院门口打听,受伤严重的香草姑娘是不是住在这里。
兄妹俩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冲了出去。
来人是贤王府一位管事,笑容可掬,穆璟枫报了身份后他马上作揖。
“穆二十七少爷、穆姑娘,久仰久仰。我家世子爷听说府上为了抢救香草姑娘不惜高价采买冰块,心里好生佩服,特意准备了一些送来,权当襄助府上救命,还望少爷姑娘笑纳。”
穆璟枫微微一怔,扭头看了看穆凝湘。
收下么他有点犹豫。收下的话,贤王府就多了个好名声。
穆凝湘拉了下他的袖子。穆璟枫会意,马上回答“那就多谢好意了。”
“嘿嘿嘿”
穆凝湘便喊人过来卸货,又给那管事塞打赏。
管事连连摇手“使不得”
穆璟枫直接把银子塞进他怀里。穆凝湘笑道“辛苦大叔了。回去对世子妃说声费心。”
“哎”
管事乐颠颠地走了。等他带的车马走远,穆凝湘这才发出一声冷笑。
还真猜对了,果然是世子妃瞿姝莲。她就觉得这样的毒计像是女人策划的。好个贤内助。
瞿穆袁汪四大家族的老太爷,在安佑帝做王爷时是其重要臂膀。瞿家穆家出武将,袁汪两族则都是文士。
一度爬到阁老位置的汪云辜正是因之而显赫一时。贤王妃就出自瞿家,不然贤王也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安佑帝将潜邸都赐给了他。
所以,贤王聪明地又让儿子娶了瞿家小姐。
心狠手辣的瞿姝莲,溪芸郡主在她面前就是个无知孩子。
只不过,瞿姝莲应该没想到被野猪损害的农庄刚好住着穆家人,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今天的冰块事件。
可笑,这真是聪明过头了,想占尽好处。不懂什么叫过犹不及吗。
“我去找九叔。”穆璟枫眼里都是怒火,“他们这算盘打得好精。”
怪不得冰厂扑了个空。九叔的奏折,还可以写得更丰富点。看看能不能让他们玩火自焚。
穆凝湘忙道“那你就要去京城。”她们住在这里,父亲是不回家的,“你顺便也告诉元湛世子。”
她莫名觉得季元湛应该一直在关注此事。香草刚出事那天,太医来了好几拨,她才不信仅凭靖平伯府的面子能请到资格最老医术也最精湛的徐太医。
此事干系庆怡王爷命运,季元湛必定全力以赴应对。
穆璟枫还没到达京城的时候,贤王府的谋士已开始起草歌颂赞美贤王的奏折当然还是打着谴责庆怡王爷疏于管教、跋扈爱女为祸百姓的旗号。
“林香草如果活了下来,功劳就都归咱们贤王府。”瞿姝薇快活地吃着赤豆冰沙,“姐姐,我越来越佩服你了,真想不到这区区冰块还能做这么大的文章。”
瞿姝莲摇着鲛绡扇。屋子里放了冰块,但她还是嫌热,“还用想吗,现在是什么季节,皮肉破了伤口是最难长的了。”
“姐姐太聪明了,真是母仪天下的料。”
“胡说什么。”瞿姝莲啐了句,又得意地笑,“呵,穆家范家的老祖宗肯定拼了老命也要让林香草活下来。活就活吧,她活着我也能让这条命活出咱们喜欢的滋味来。”
“嘻嘻。王爷一定对姐姐赞不绝口,姐夫也是。”
瞿姝莲想起丈夫说起楚奕钧请他吃饭,轻蔑地笑了笑。
这几天庆怡王爷够灰头土脸的。他的进士女婿楚奕钧找到季元洪,委婉隐晦地表示追随之意。禽择良木而栖,贤王在所有皇子中光芒万丈,任谁都要归顺。况且,娶了溪芸郡主这样的蠢女人,楚奕钧怎会甘心。
门口站了个袅娜身影。寇娇莺对守门的丫鬟笑着摇头,悄无声息地退下。
瞿家姐妹继续说笑。看看夜深,瞿姝薇便打算回自己房里。
“啊”窗边打扇的丫鬟惊叫起来,直指窗外的夜空,“那是什么”
瞿姝薇扭头望去。深蓝夜幕边际,正划过一条长长的、灰白色的大尾巴,看上去诡异而森冷。
“扫、扫把星”
穆御史的弹劾奏折已于两日前呈到御案前,果然掀起逆转的巨浪,众臣纷纷指责那位只图享乐,视百姓疾苦于不顾的郡主,以及她的罪魁祸首父亲庆怡王爷。
安佑帝打了庆怡王爷一巴掌。他本来由罚跪改罚站,现在又变回了天天罚跪。
季元湛也跟着罚跪,虽然没人叫他却主动跪在了庆怡王爷身边,一跪就是一天,吭都不吭一声。庆怡王爷跪得吃不消,他就伸手搀扶,腰板儿还是笔挺笔挺的。
来往的臣子,内侍,宫人都看见了。渐渐地后宫嫔妃也都记住了庆怡王世子,认为这是个至纯至孝的孩子。
不过,没有人替世子说情。安佑帝还在气头上呢,捋虎须的后果太可怕了。
今天的早朝,略有不同。
义正辞严地谴责庆怡王爷的官员纷纷息声。不只他们,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一个字的音都吐不出来了。
大家战战兢兢地捧着朝笏,冷汗浸透了朝服。
皇帝还没有到来。但是,从满殿内侍及护卫严肃到令人紧张的神色里,大家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迹象。
安佑帝还在御书房,阴冷着脸,聆听钦天监监正解读刚刚发生的诡异天象。
“昨夜灾星吞月,破军湮没,贪狼骤亮。今晨起,街头童谣反复吟唱月落新日挂乾坤”
“依你看,这表明什么”皇帝逼问。
钦天监监正擦着汗,“说明新、新君已出,原有的帝星已隐没。”
安佑帝砰地一声砸了砚台。
“呵呵,朕的好儿子。”
静默许久,他冷笑起来,“朕就说怎么这样巧,接二连三地给兄弟使绊子,刚站起来,又跪下了。哄那傻丫头出门打猎,再买断冰源送去装好人,转头就写折子。把大家当傻子耍,得意啊,一并连朕也被他认作是老糊涂了”
御书房里死一般寂静,谁都不敢接话。
“这是盼着朕早点死哪”皇帝越说越怒,“要不是老天有眼,提前暴露他的野心,朕还蒙在鼓里”
“皇上”
“别跟朕说什么顺应天意。”安佑帝低沉的声音透着狰狞,“童谣算什么,花点钱什么办不到哼,朕就是天,天命由朕来定传我的话,把那个狗东西全家都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