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穆凝湘在八房的堂哥穆璟枫的陪伴下去往靖平伯府吊唁。
穆璟枫十六岁, 是穆凝湘最小的堂哥,兄妹俩一起长大,感情最要好。穆皓嵘上朝去了,楚秀茹病卧在床,穆璟枫前一晚就与穆凝湘说定了要陪她去。
伯府是一片凄婉景象。四处皆白,素幔飘摇, 和尚们卖力地敲钵念经,孝棚里哭声震天。穆凝湘在灵前跪拜, 行毕礼, 穆尚书的妻子毛氏将她搂到怀里恸哭。
“湘丫头啊,”毛氏边哭边感慨, “上次见你还是灯节的时候,你来府里玩,你伯父还说明年送你一只内造的琉璃宫灯, 可现在”
逝世的两位堂伯、一位堂叔灵堂是搭在一起的, 二堂伯母徐氏和堂婶张氏同样泪流满面。
穆凝湘也哭红了眼睛。元宵之后没多久她就被父母送去梅州了, 这一别就是永别。
穆璟枫跟着劝了一阵就把穆凝湘拉走了, 兄妹俩出了偏门, 沿着落满槐花的青石板路慢慢地走,都不说话。
“湘妹妹想什么呢”过了一会儿穆璟枫笑着开口, “脸色那么深沉。总觉得这次回来你长大了不少, 没有从前那么爱说爱笑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穆凝湘浅浅地笑着, “人总要长大的。”她的心态当然已变了,“璟枫哥哥,我快十五岁了,这是第一次经历亲人去世。”
穆家两房素来和睦。在穆凝湘的记忆里,穆家巷东侧的靖平伯府与西侧她自己亲祖父一脉的亲戚没有太大的区别。
“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还没有完全康复,都不能尽守灵摔丧之责。”她指的是伯府几位染病的少爷,“现在燕州最危急的时刻已熬过去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好起来,安生过日子。”
而这才是毛氏等人最悲痛的地方。穆凝湘三个堂叔伯“生病”后,他们的儿子也被“过了病气”,虽然后来有药可医,但身体太过孱弱,据说是损耗得太厉害,目前情况依然不乐观。
老靖平伯穆贺塘老将军的子息没有弟弟穆贺增这样兴旺。他只有三个儿子,而三个儿子又分别只生一子。现在三个儿子都死了,三个孙子也病重,如果他们也病死,伯府就只剩下寡妇与孤女了。
穆璟枫轻叹,“身子垮掉是最可怕的。据说大哥已经喝不下药了,一喝就吐。”
一朵淡绿槐花飘至眼前,穆凝湘伸手去接。这一切都与元宵宫宴穆尚书被设计入局有关。那张看不见的网,还会继续收拢吗
疑团太多,线索太少。此外,楚秀茹让穆凝湘绝不可对外人言及此事,她根本无从调查对了,可以问问这个。
“璟枫哥哥,你知道伯府不见了的那个小厮的事吗”
此事大家都知道,问一问是没关系的。小厮是个关键人物。
穆璟枫脸色冷了下来,“他叫施伟,曾经寸步不离大堂伯父的。忽然就不见了,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要向州府报案,伯父他们忽然病倒,此事就没人理会。”
“哥哥你怎么气成这样。”穆璟枫是不是也觉得不对劲。
“伯父极信任施伟,拿他当半个儿子来待,这种背主离心的奴才最可恨。”
“你怎知他是逃走了也许遭遇什么不测呢。”
“我曾偶然知道施伟在外面有个相好。”穆璟枫说到这里犹豫地看了看穆凝湘。
“枫哥哥,你说下去吧,我又不是小孩子。”
“呃,是一个私娼。”穆璟枫清了清嗓子,“那时伯母婶娘她们乱了方寸,把施伟的事撂到一边,我却是家里最闲的,实在气不过,就去那个胭脂巷查探了一下。”
施伟是个孤儿,逃离后除了去找狐朋狗友就是姘头了。穆璟枫查到的结果是,施伟从穆家消失的第二天晚上,真的去过那妇人家里。
“所以,确信无疑,他只能是叛逃出门的小人了。可没等我告诉父亲,就听说胭脂巷走水,住在那里的好多私娼都被烧死了。”
“也包括那个和施伟相好的女人”
“对。”
穆凝湘下意识抓住了穆璟枫的袖子。天空似乎突然晦暗了一下。这场火,来得多么及时。
穆璟枫安抚地拍了拍她,“我猜施伟胆大至此,一定是投靠了更厉害的主子。贸然首告只会给家里惹麻烦,在想出对策之前就没有说给父亲听,更不曾找知府报案。再后来,阖州疫情爆发,堂伯父他们病死,我们都出不了家门”
如此,这事就一直拖着了。他每当想起来都愤懑。
穆凝湘轻轻地吸了口气。果然蹊跷。施伟投靠的那人,一定就是在宫宴上设局的人他要借施伟的口,让安佑帝知道,那见不得人的隐秘,被穆尚书目睹了。
安佑帝对穆家忌惮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件事会促使他下定决心。燕州闹疫疠给了他一个绝佳的机会。
现在疫情过去,父亲却提职,祖父这一门没有出现前世的惨状。母亲说过父亲写了弹劾庄贵妃族人的折子,难道他因此而提职,而那设局者就此决定暂时收手
穆凝湘正在思索,穆璟枫却猛然看到巷子口有人鬼鬼祟祟地探头张望。那是个白脸矮胖子,穿一身褐色短打。
“施伟”穆璟枫马上认出那人,大喝一声追了过去。
穆凝湘吃了一惊。怎么这样巧,刚谈论到施伟他就出现了
“璟枫哥哥”她提起裙子跟着追过去,“快停下”
生前任兵部尚书的大堂伯父是穆璟枫最崇拜的人,他一心只想着揪住叛奴替伯父解恨,对背后的各种曲折完全不知。胭脂巷走水分明就是灭口,穆璟枫查探时被人盯上了。刚才她还在想会不会有后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施伟要逃早逃了,怎可能到穆家人扎堆居住的穆家巷出没,他是为了引穆璟枫去追他,跑向他们精心罗织的下一个局
前世那张写满哥哥们名字的死亡邸报又在眼前晃动。穆凝湘发起狠来,好容易盼到的绝不能再度失去她发足狂奔,跑得风一样快,始终不让穆璟枫的背影离开她的视线。一定要制止他。
施伟头也不抬地跑着,对身后不时传来的呼喝声充耳不闻。出了穆家巷后他像条壮实的泥鳅一样,挨着墙根儿跑,只拣小胡同钻,穆璟枫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连叫人帮忙都来不及。
“枫哥哥别追了”
穆凝湘跑得气喘吁吁。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没多久就觉得力不从心,与穆璟枫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往往是她刚跑进胡同穆璟枫的身影就消失在胡同尽头,他好像没有理会她的呼唤。
“抓小偷抓小偷呀”她急中生智,边跑边喊,“前面有人偷了我哥哥东西”
疫情刚过,燕州到处是挂白幡搭孝棚的人家,她的声音经过那些人家门口,往往被哭丧声淹没。
但这样一喊却让穆璟枫听见了。他知道妹妹跟在后面,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并不敢停止脚步。
听妹妹喊抓小偷,穆璟枫暗道好主意,索性也大声叫起来“抓小偷啊就是前面穿褐的那个”
施伟听了心里一寒,再这样下去真有管闲事的被招来,他就走不脱了。
光亮亮的银山诱惑着他继续铤而走险,压过了卖主求荣的愧疚与后怕。他拼了吃奶的力气继续奔跑,沿着事先想好的路线,穿过一条窄巷,来到了宽阔熙攘的大街上。
穆璟枫心里一喜。人多的地方喊抓贼岂不是更妙。谁知刚冲到街头就见施伟的身影闪入一间酒楼。
“真狡猾”他红着眼骂了句粗话。
穆璟枫抬头打量那酒楼,冷笑道,“兔崽子,等着瞧,看小爷不剥了你的皮。”急急奔向楼后的小巷,打算从这边逐层跳上去。
此时穆凝湘终于跑了过来,这一幕看在眼里更急,当即尖叫一声倒在地上。
“枫哥哥救命”
穆璟枫的衣角都已匿入楼后。他本作势欲跃,听到这声叫,吓得再也顾不上施伟,急忙奔了出来。
“妹妹你怎么了”
穆凝湘摔得眼冒金星,见穆璟枫如她所愿地回头搀扶,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故意大哭,“呜呜呜,枫哥哥你怎么都不理我我一路上喊你那么多次”
“我”穆璟枫乱了方寸,手脚都不知道该朝哪里放。
“我这不是去抓那刁奴吗”他扶她起来,一面确定她摔没摔伤一面胡乱劝着,“听见你喊了,可我没法跟你细说别哭了别哭了,都是哥哥不好,害你摔跤。”
“枫哥哥我们走吧。”穆凝湘趁他给她擦泪,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施伟故意引你过来的,哥哥你是傻掉了吗”
穆璟枫这才有所醒悟,差点想捶头。真是关心则乱他怔怔地看着妹妹,待要说什么,周围已有不少人围过来。
“我们快回家。”穆璟枫搀起穆凝湘的手臂。心疼啊,小堂妹跑得满脸汗,头发也乱了。
“主子,就是他”身后的大堂门口有人厉声喝,“刚才是他对小人穷追不舍,非说小人偷了他东西”
“哥哥,走。”穆凝湘靠着穆璟枫,“千万别回头。”
“知道。”穆璟枫背起穆凝湘,这时身后多了道尖锐的声音,“二十七公子欺负了人,怎么这就要走架子不小哪”
穆璟枫慢慢转过身。居然叫了他在家中的排行。
指着他鼻子说话的是个戴着镶宝瓜皮帽,身穿浅紫绸缎长衫的白面公子,满脸的油腻,猥琐,以及不怀好意。他认得这人。
庄进,庄贵妃的侄子。穆凝湘的父亲弹劾的就是他。
穆凝湘也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不是在大堂门口这些人。二楼窗边站着一群衣衫鲜亮的年轻客人,有男有女,她看见了满脸玩味的季元洪,以及面色平静的季元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