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星看着角落里已经变色、肿胀的尸身,心里头推算着季候与环境,眼中丝毫未现畏缩,沉着得不似旁人以为的活泼俏姑娘。
死人身上还穿着辛星最后一次见他时的那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短衫,袖口镶两道黑色的纹。是县衙狱卒的吏服。辛星记得他叫杨柏,不是牢头但跟牢头最亲近,送给孙六毛的酒菜是他放进去的,酒也是他扣下来孝敬牢头的。只不过最后那些酒全进了师爷一人的口。
也记得当rigrave他还馋兮兮地说“这土酿的劣酒,怎配得起先生这等身份”
李爵便傲慢地哼了声“那行,你留着吧”
牢头赶到扬起巴掌在杨柏脑袋上重重给了一下,拿过酒坛子谄媚地又献给了李爵。
如今李爵死里逃生,而杨柏却陈尸于此,辛星突然感到了讽刺。她走近些细细端详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尸身,口中碎喃“颈骨扭折了,熟人吧”
看见李爵又在吃馄饨,田力禁不住朝天翻了记白眼,陈森抢在他前头道“我已经说过了,没用,他非要吃撒泼呢”
田力笑了出来。
李爵瞪起眼。
陈森举着喂到他嘴边的勺,全不在乎“吃不吃不吃撤下去了啊”
李爵气哼哼撇过脸去“不吃了”
陈森倒有些意外,数一数,一碗馄饨剩了一半,于是好声问他“真不吃啦饱了”
田力也靠近来往碗里顺了一眼,皱起了眉“就吃这么几个是不是还难受啊”
李爵瓮声道“不是”
“那这是”
“rou没打上劲,吃着松噗噗的。”
陈森会意“哦嫌马家嫂子手劲儿小”
田力直摇头“你说你这个嘴叼不叼”
李爵立即横了他一眼。田力十分配合地缩了缩脖子“不不,您老饕,老饕”
陈森被逗得咯咯笑,一边将碗盘收拾起来放到了外间桌子上。
田力则正了正面色,同李爵汇报一番“他们并不完全信任孙六毛,小子就顺着一耳朵,似乎廿六这天会来人。”
李爵歪歪斜斜地靠在床头,显得并不专注“还有七天。”
田力颔首沉吟。
“陈老,再有十天动武没事儿吧”
陈森不无犹豫“还是慎着些,恢复到七成吧”
李爵轻松道“那就成了”转而看向田力,“那丫头回来没”
田力耸耸肩“不知道啊我直奔你这儿来的,没见着她。”
再问陈森,他也表示“打听了些你的病况就走了,没jiao代去哪儿。左不过,还是去找那失踪的杨柏了吧”
李爵想了想,催田力“去迎一迎。”
田力笑容玩味“怕她出岔子”
李爵有气无力地叹了声“不管她是盯着我的还是盯着太爷,狛牙卫里出来的,值得爷高看三分。不过也就三分了,顾着她的命。”睨一眼立在床边的田力,“还不快去”
田力挽副痛心疾首的面孔“你也就使唤我,唉”跟陈森做尽苦相,随即跑了出去。
、四、夜色朦胧
刚进县衙大门正撞见匆匆自后堂走出来的田力,辛星立即收敛起蹙眉深想的模样,笑得一派天真招呼田力“田大哥出去啊”
田力两手抱臂倚靠廊柱,老神在在“找你呗”
辛星疑惑地张大眼“啥事呀”
田力左右打量她一番,勾唇黠笑“鞋换过了,这是找着失踪人口啦”
辛星低头看看足尖“不就是县衙给发的短靴子么”
“啧,早上那双码大了一号”
“不是吧田大哥你眼神好大家都知道,可鞋码这事你真的是看差了。再说我领鞋子领个大一号的,走路多别扭”
田力近前两步忽弯腰与她平视,眼神很亮“重要的,难道不是你有没有找到杨柏吗”
辛星立即否认“没有”
田力垂睑“哦你果然是去找了”
辛星哭笑不得“你这话里弯弯绕,可太坑人了啊”
“坑你,但没有冤枉你。”
辛星双手合十朝他拜拜“田大哥放过我吧小女子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当差,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唯您马首是瞻,愿鞠躬尽瘁,但别死而后已。”
田力哼笑“你不承认没关系,不过先生收网也不带着你,误伤可无尤哦”
辛星仍是愣呆呆的“啥收网什么网找到下毒害孙六毛的人啦”
田力仰头长叹“哎呀,我来寻你本是先生授意他说要给狛牙卫面子,怎么给,给几分,你不打算去弄个明白么或者狛牙卫其实在下更大的棋局,那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十天里只看,别动”
辛星眸色倏地一沉,唇线绷得锋冷。
夜深了,李爵房内的灯尚未熄。陈森手中端着一碗药茶,静静立在床侧守着打坐调息的李爵收功。
细密的汗珠爬满了李爵的额头。他的面色亦自红而灰,再渐渐恢复到原本的肤白,唇隙间徐徐逸出一缕黄绿色的涎水。陈森没有及时替他擦拭掉秽物,只是神色肃穆地注视着年轻人身上的变化。待看见涎水颜色渐浅,透明中又夹带几缕血丝,他竟是松了口气的样子,身体不再紧绷着。
终于李爵长长地舒一口气,睁开眼来。
陈森递上了汗巾与药茶,李爵拭干净嘴角,将药茶一饮而尽。又换一块巾,李爵七歪八扭地侧躺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抱怨“下个毒也不知道下猛点儿,还得爷费事儿来解,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啊”
陈森搓汗巾的手顿了顿,偏过头来乜斜他“你就巴不得死了拉倒是不是”
李爵很是混不吝“谁死了不拉倒不拉倒还诈尸啊”
“抬杠”
“你杠的我”
“为你好”
“去他的”
老主簿用力把汗巾往水盆里一掼,气得直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李爵鼻尖咄咄逼人道“你再说一遍你去谁呐”
李爵嘴一咧,笑得无赖“去他们的,去那帮不敢光明正大露脸只会躲在y沟里下绊子的龟孙子。”
陈森好气又好笑,用力戳了下他额头,啐他“躺好了”
这回李爵不胡闹了,乖乖伸腿躺平,两手jiao替上下来回抚肚子。
陈森看见了,不无担心地问一句“怎么还疼啊”
李爵瘪瘪嘴,显得委屈“我饿”
陈森噗嗤笑出来,故意逗他“你不会还要吃馄饨吧”
李爵皱皱鼻子“不爱吃”
“那你还天天去吃”
“不吃不踏实。”
“真毒死你就踏实了”
“老马真怂”
陈森翻了个白眼,颇感无力地摇摇头“你说你何苦人家当初就那么一说,谁不知道那是气话你未必真给人逼成杀人犯呐缺不缺德”
李爵没搭腔,兀自望着顶上,面上突然冷冷清清的,莫名透露出厌倦。
“你每天到我这儿吃一碗馄饨,就不怕我下毒”记忆中,马千里曾经怒目而对恶狠狠地问过。
“你不看见的时候,每次我都倒半碗汤在你的锅里,你又怕不怕毒死无辜”彼时李爵也笑容狞烈地反问。
却最后添一句“来呀,马千里,我等着你毒死我”
那之后的一年,李爵果然每天去马千里的馄饨摊上吃一碗馄饨。每次他只要十个,只要全荤的。包括田力在内,没人确切看到过他有否将自己的馄饨汤倒回锅里去。只是李爵依旧未死,依旧每天扎人眼地坐在马千里的摊头上吃馄饨,依旧你不搭理我,我不躲避你。
倒是陈森同田力讲过“二郎是太相信他不会下毒,才会那样说的。他也不会真把汤往锅里倒”
田力讷讷点头“先生是不会连累别人陪死的”
陈森怪笑一声“他是怕马千里不换汤,第二天拿隔夜汤煮馄饨给他吃。”
“哧”
见田力突兀地笑起来,同他一道值在太爷许牧房外的辛星不无好奇“何事发笑”
田力摇摇头,往廊沿儿站一站,探出头去眺望夜色。天上月剩半,依旧很白,很亮。
十天。
辛星问过田力,为什么李爵那样笃定是十天
“先生说,朔望一月,晦rigrave,无月,杀人越货时”
然而杀机涌动却刻意静候夜央,等破晓的刹那。
“因为这时候人最倦,意最懒,最容易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