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谢逢和谢逐赐封地的旨意下去, 朝中的争论就又更烈了一层。
一方面, 许多原本还在观望此事的宗亲更加动摇了。另一方面,很多本来支持这件事的朝臣倒反对起来,纷纷上疏说此事不可行。
这些奏章, 谢迟暂且都压下了没看, 因为他全然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给宗亲们分封地,势必会削弱朝廷的权力,这是明面上的道理。
他也因此而做了些防范措施。比如宗亲们可在自己的封地上颁布政令,却没有兵权。再比如宗亲们虽然可颁政令,但不可与朝廷的律例相左。
除此之外,还有些已然存在的条件是对朝廷很好的大齐现下有亲王八十多位、郡王二百多位、侯七百多位。在这样庞大的人数下, 最大的封地也就那么回事。
谢迟算过一笔细账,以封地最好的宝亲王为例, 他若要养一支人数三十万的私兵出来, 得分文不花地攒上一百四十多年的俸禄和食邑。
当然, 如果过个几代, 宗亲减少、封地变大,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这种担忧放在现在实在是抬杠,哪朝哪代都不可能靠着一套政令就长治久安。如果治国那么简单, 那天下大概还是嬴姓赵氏。
身为国君该做的,是解决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就现在的大齐而言, 最大的病症是宗亲人数的有增无减, 这个大患不解决, 天下可能会在十年、甚至五年十年后遇到点动荡便大乱;而要等宗亲在封地上做大, 可能少说还要等个代。
身上长了致命瘤子,是先挖掉好好活着,还是因为挖掉后可能在日后引起别的病便索性不挖坐地等死道理是明摆着的。
一味指责给宗亲封地不好的朝臣,实在太想当然。
是以谢迟让这事对这事暂且坐视不理,等到争得最厉害的时候,直接在朝堂上议了一番。这番廷议中,他也并不需要朝臣们都赞同他,他只要他们认识到当下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够了。
宗亲不减,要出事。
减却不给点甜头,更会直接逼得他们拧成一股绳反对朝廷。
最终,这件事在争论不休中得以继续。到了五月初,谢迟过完三十一岁生辰的时候,朝廷已经连续给五十多位亲王赐完封地了。
其中有二十多个去了封地上,余下的则还是愿意留在洛安,谢迟也随他们。
五月底,叶蝉着人把陈氏和任氏两个进来待选的女官送回了家。因为她听照顾她们起居的嬷嬷说,这两个姑娘说话刻薄。
而且,嬷嬷已经是第三次禀她这样的事了。
前两次的时候叶蝉之所以没管,是因为她觉得人都难免偶尔的心生恶毒,这种恶毒会让人口出恶言,但过去了就好了。可单是被嬷嬷听到的就有三次,那嬷嬷不在的时候呢只怕这品行是不太行。在她面前的温良贤淑,也有可能只是做做样子。
这样的人,当皇子妃是决计不行的。叶蝉便让人给她们家里带话,嘱咐家里好好教着,与宗亲定亲的事也缓两年再说。
然后她掰着指头一数,当时召进来的六个贵女,眼下就剩了三个。一个陶氏、一个秦氏、一个褚氏。再加上元显比较喜欢的夏繁歌,就是四个人。
叶蝉便在午膳后跟元显元晋说了说这事。她解释了为什么把陈氏和任氏送回去,也跟他们说了,若在这三人之外他们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跟她提。
“我跟你们父皇商量过,你们就是喜欢个宫女,也是可以的。但最好是长秋宫或者御前的宫女,不然底细不太清楚,或许会有变数。”
她话还没说完,元显的脸就唰的红了,心虚得不能更明显
叶蝉睇了睇他,意有所指地又道“不过你们若真喜欢了个宫女,得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宫女的日子总归不太好过,你们告诉我,我就可以给她提一提身份,搁在身边照顾了。”
“”元显又点犹豫,想了想,小心问,“那如果我们看上了个宫女,但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呢”
哎你这孩子还挺照顾对方的想法嘛
叶蝉很满意,而后肃然道“那就先去问人家,咱不能强娶,是不是”
之后,一直到两个孩子告退时,元显都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叶蝉让周志才悄悄地跟了他一段,周志才折回来之后禀说元显没回自己的住处,往宫女们住的地方去了。
行宫里,皇后身边的女官宫女都住在一方三进的院子里。
元显到的时候正值午休,大多宫女都睡下了,只有几个在院子里纳凉。乍然见到皇长子过来,她们都慌忙行礼,元显心里乱糟糟的让她们免礼,然后问她们“那个夏繁歌住哪儿”
几个宫女便要领他过去,但元显莫名的不自在,只让她们说清了在哪儿,就自己找了过去。
到了房门前,他叩了叩门,里面过了一会儿才响起声音,而且还迷迷糊糊的“谁啊”
“繁、繁歌”元显手心里都开始冒汗了,“你在睡觉吗”
“殿下”屋里明显的惊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匆忙穿衣服穿鞋惹起的骚乱声。小半刻后房门一下子打开,繁歌一脸诧异地看着他,福身见礼,“殿下怎么来了”
“我”元显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几个月来他是总跟繁歌见面,但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要不然就是麻烦她去厨房做两道点心。
现在让他问她愿不愿意给他做皇子妃这怎么问啊他连繁歌喜不喜欢他都不知道
“我那个”元显越琢磨退堂鼓打得越厉害,局促了半晌,目光扫见了繁歌身后两步外见完礼就退到了一旁的褚氏。
接着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想的,张口就道“啊我来找跟你同屋的这位女官”
“”繁歌一头雾水,点了点头就退了开来,好让褚堇宸上前。
元显看着堇宸边干笑边编“我二弟我二弟说想跟你借本书”
“”这回换堇宸一头雾水了,她愣愣地看着元显,“不知二殿下想跟臣女借什么书”
“我也不知道,我忘了问了。”元显想抽自己嘴巴,强撑着又道,“你晚上没事的时候,自己去问问他我就是来传个话我走了”
元显说完,扭脸就走了,干脆得不得了。
繁歌和堇宸面面相觑,都觉得好像不大对劲,又都没摸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生思量了一番后,繁歌说了个比较有可能的原因“是不是二殿下看上你了”
所以不好意思自己过来,才让大哥来帮着找人,然后以借书为由让堇宸过去
可是堇宸立刻摇头“不可能我跟二殿下一句话都没说过,平常见了面也就是见个礼,他谁也不多看的”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必须跑一趟了。毕竟是皇子殿下的吩咐,她得听。
堇宸便在晚上从殿中告退后,就往皇子们的住处赶去。元晋正跟元显一起在廊下背书呢,乍然见个女官进来,还道是母后有什么事找他们。
元显喉咙里噎了一下,无声地看着元晋身边的宦官上前询问。
堇宸跟那宦官说“听闻二殿下要跟我借本书,让我晚上来问是什么书”
这话又由那宦官原原本本地禀到了元晋耳朵里。元晋当然不清楚原委,一时觉得没这事啊再看看那女官,不由觉得她是在找借口往自己跟前凑。
这种事一直都有,母后因此罚过好几个宫女呢
于是,堇宸就听皇次子用故意提高的声音遥遥道“这伎俩也太拙劣了吧好好的一个官家小姐,倒也真拉得下脸”
嗡的一声,堇宸脑中一僵。
她自不会随意觉得是皇长子在诓他,一时也顾不上想皇次子犯不犯得着成心捉弄她。她只觉又羞又恼,原地滞了一会儿,脱口喊道“这是什么话不是谁都想削尖脑袋当皇子妃的,殿下您自重”
堇宸说完,转身就跑了。她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再想到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很有可能还会慢慢传开,她恨不得一根白绫吊死自己
院子里,元显也傻了,他愣神过后赶紧让人去追堇宸回来,接着拉着元晋就进了屋。
元晋还纳闷呢“哥你干嘛”
“你听我说”元显按着他坐下,磕磕巴巴、支支吾吾地把晌午时的经过说了。元晋一时间都没心情惊讶他哥喜欢了个宫女的事,拍着桌子便吼“你这不是坑我吗”
他还以为是人家姑娘家上赶着投怀送抱,说话说得那么不客气
于是在褚堇宸被宦官带回来之后,两个皇子就开始了一轮苦哈哈的解释和道歉。可这些官家小姐,哪个不是家里娇生惯养出来的褚堇宸长这么大都没被人说过不要脸,哭得完全不想理他们。
“我我错了”元显干巴巴地赔不是,元晋努力冷静地哄着堇宸坐下,然后作揖道“对不住、对不住啊,是我误会了,你别哭了行不行”
堇宸抽噎着,手背抹了把眼泪,恨恨道“臣女明天就请旨回家,不在宫里丢这个人”
“别别别别啊”元晋慌了。母后要是知道人是被他欺负走的,不得揍他
他尽力地继续哄“你看,咱现在在行宫,你家人都在洛安回去一趟也挺远的,是不是你消消气你给我个赔不是的机会要回家也等入秋回宫后再说嘛”
堇宸克制住了哭声,眼睛红红的盯着案面,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按她的性子,她真的不想留在宫里了。不说丢不丢人的事,就说以后再跟两位皇子见面,多尴尬啊那她肯定当不成皇子妃了,还留在宫里干什么宫里哪有家里舒服
可是她又不得不理智地给他们个面子。因为他们毕竟是皇子,都这样跟她赔不是了,她不退让别人只会觉得她不识趣。
堇宸于是咬了咬牙,道“那行吧,回宫再说”
“哎,多谢”元晋松了口气,又拍着胸脯跟她保证,“你放心,事情是在这儿出的,现在我身边的人也都知道是误会了,我决不让他们出去乱说。”
他想了想又道“我送你回去吧天晚了,省得你走夜路害怕”
“”堇宸垂眸嗫嚅说,“臣女不怕。”
她知道皇次子是好意,但是她真的不想让他送。不然她抽抽噎噎的,他走在旁边,不知被别的宫人见了又要传出什么来。
堇宸特别讨厌宫里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一点都不想让自己沾上。
元晋便只好由着她自己走了。而后他抹着冷汗歇了一会儿,斜眼看坐在旁边出神的元显“哎,哥”
“嗯”元显回过头,元晋道“你喜欢夏氏又不好意思说,我给你指个好去处”
元显眼睛一亮“什么去处”
“咱行宫附近不是有几条小街吗你带她去逛逛呗玩得开心的时候再说那事,不比平常干巴巴地问强”
元显一听,这是个办法然而刚笑出来,就听元晋又说“这主意好吧这样,你回头带那位褚姑娘一起去,也给她宽宽心。”
“凭什么”元显瞪着元晋,心说你可真会安排褚氏在旁边,他跟繁歌怎么说话啊
但元晋理直气壮“事儿是你惹的,你不得管到底吗”
“”元显据理力争,“扯谎是我扯的,可是话是你说的啊你直接让她走不就没这么多事了我让你说得那么难听了”
元晋瞪眼“哎你”
“反正我不管。你想给她宽心,就咱四个一起去”
“那旁人要是误会我跟她有点什么怎么办”
“这又不难解释,你瞎担心什么啊”元显把话说死了,“反正我不能带她一起去,不然繁歌怎么看我啊”
最终是元晋落了下风。于是第二天傍晚,是四个人一起下的山。
元晋在出门之前对母后指天发誓,自己跟褚氏真的没什么,要哄褚氏完全是因为被大哥给坑了。叶蝉当时是信的,因为这兄弟几个互相坑也是常有的事,至于不小心惹到了别人要好好赔不是,那是他们六个都有的好品德。
然而两个时辰后,四个人一道回了行宫时,她就不太信了
周志才绘声绘色地跟她说“皇长子殿下不知跟夏姑娘说了什么,两人回来时隔了老远,谁也不跟谁说话。皇次子殿下跟褚姑娘倒是都挺高兴的,殿下还给褚姑娘买了好些东西,倒都不贵,全是点心、酥糖、果脯蜜饯一类。”
话音刚落,玩累了的元晋挑帘跑了进来。往罗汉床上一坐,就嚷嚷着渴了,要喝茶。
叶蝉把手边还没喝的茶推给他,一边看他喝,一边好奇探问“玩得高兴”
“嗯,挺好的”元晋这么答了一句忽地觉得不对,唰地扭头看向母亲,便见母亲那一脸笑容果然不同寻常。
“”他于是再度指天发誓,“儿臣跟褚氏真的没什么压根不熟,就是赔个不是”
“知道知道我知道。”叶蝉嗤笑着不再看他了。心道咱随缘瞧着吧,日子还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