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园里, 叶蝉支着额头看着父子三人如同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肉。
今儿是元显第三回出宫, 离开宫门就直接接来了明德园, 然后谢迟就带他们一道跑马去了。
跑马回来,三个人都已经饥肠辘辘,叶蝉原本让小厨房备了炒饼, 炒饼里配的是周围佃户自家挖的野菜,结果谢迟吃了两筷子就可怜兮兮地望向了她, 跟她说夫人啊, 为夫饿狠了, 有肉吗
弄得跟她欺负了他似的。
她于是大手一挥,让陈进炖了好大一道红烧排骨
这道排骨用的都是最规整好啃的肋排, 切得规规整整, 入味又不腻口。偶有那么几块里面的骨头是脆骨,还有几块上带着炖得黏软的筋, 三个人都就着米饭吃疯了。
元晋还拿着小勺舀排骨汤泡饭吃, 一看就是学了她的吃法。
叶蝉在他们回来前就已吃了晚膳, 原本一点也不饿。但欣赏了他们的吃相片刻,她就很没骨气地觉得饿了。于是她又让青釉添了副碗筷, 挑了块看起来炖得比较烂的排骨来吃,元晋这小家伙忙里偷闲地摸摸她的肚子“妹妹要乖乖吃饭哦”
谢迟啪地用筷子敲了他的额头“爹是不是昨天中午刚说过你”
“”元晋委屈地揉揉额头, 应了声哦。
叶蝉摒着笑没说什么, 往元显元晋碗里各添了一块排骨, 给谢迟添了两块, 算是感谢他感谢他用一种很周全体贴的方式照顾她的感受
这事其实也不大, 在谢迟把元晋拉过来训了一顿之前,叶蝉自己都没注意。说白了就是随着她的月份渐大,元晋越来越盼着这个妹妹的诞生,一看她吃东西,他就要过来冲着她的肚子说“妹妹快长大哦”“妹妹赶紧吃饭哦”之类的话。叶蝉自己没当回事,小孩子嘛,盼着弟弟妹妹多正常而且不止是元晋,她也盼着啊。
可是谢迟却不高兴了,他教育元晋说“你盼着妹妹没关系,可你要知道,你娘怀妹妹很辛苦。她想吃什么,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想吃,或许是因为不太舒服,吃些合口的才能舒服,你不能只想着妹妹,也要记得照顾娘,知道吗”
叶蝉对他这个说法倒不反对。因为这也就是元晋是小孩子,如果家里的大人们比如谢迟、比如爷爷奶奶,在她有孕后都只知道围着肚子里的孩子转,却不想着她的话,她肯定会不高兴。
可是,毕竟元晋还是小孩子。于是叶蝉趁元晋不在的时候,小小地跟谢迟争辩了一下,觉得现在和元晋说这些是不是太早啦有些照顾人的道理,都是大了才懂,这么小就跟他说这些,他听不明白吧
但谢迟的意思是“先教给他,以后再慢慢懂也不迟,他们读书也是这样的。”然后他又未雨绸缪地跟她说,“从小好好教,能让他以后当个好丈夫。不然来日他妻子有了孕,他天天只在乎肚子里那个,他妻子多难过啊”
叶蝉“”
那至少还得再过十几年啊不过,行吧,能潜移默化地让他学会这些也好。
元晋也很乖,刚才他忍不住又说了,只是因为实在很盼着有个妹妹。现下又被父亲提点了一回,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看向叶蝉道“娘要多吃一点,保重身体”
“嗯”叶蝉笑吟吟一应,捏捏元晋的脸,然后低头亲了他额头一口。
元晋嫌弃地抹了把额头“都是油”叶蝉哈哈哈哈笑着端碗溜了。
一顿饭吃得很开心,吃饱后,谢迟和叶蝉正打算带上三个孩子一道去湖边走走,刘双领神色焦灼地进了屋“君侯。”
谢迟看过去,刘双领说“宝亲王妃胥氏、宝亲王侧妃南宫氏来了,说有急事,想见见夫人。”
“啊”两个人都一愣。
四王离世时的那档子事他们都清楚,在他们的印象里,谢逢的后宅水深火热啊,怎么正侧妃一道来了
叶蝉蹙着眉头不想见,一来她对这位害人的正妃没好印象,二来对这位侧妃南宫氏怎么说呢,她现在自己有着身孕,实在不想惹这些有的没的。
谢迟也道“你没告诉她们夫人有着孕”
刘双领欠身道“下奴说了,可两位王妃说是宝亲王出了事,她们实在没法子了,不得不来叨扰。”
谢逢出事了
谢迟心头一紧,叶蝉也立即道“那请进来吧。”
说罢她便让乳母将孩子们先带了出去,谢迟指了指屏风“我去后面听着。”
叶蝉点头,谢迟躲过去不过片刻,胥氏和南宫氏就进来了。
叶蝉赶忙迎上去见礼,刚福身,胥氏就伸手扶住了她“不敢受这礼,我们打扰夫人安胎了。”
叶蝉便也不再客气,大大方方地请二人落了座,让侍女上茶上点心,然后弯也不拐地问她们“大晚上的,明德园又远在洛安城外。不知两位王妃来,究竟是有何事”
胥氏与南宫氏相视一望,南宫氏道“我们殿下我们殿下出事了”可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哽咽了起来,后面的话,还是胥氏继续说下去的。
胥氏道,宝亲王奉旨去体察民情,到了山西一带,不知出了什么事,突然让陛下派去的钦差给拿了。
“我们也没进宫,只听说,陛下当时发了好大的火。”胥氏满面愁容,“那位钦差大人也不是一般人,听说是顾玉山先生早年的门生之一,和皇长子亲近得很。后来皇长子去了,顾先生遣散门生,他就进了兵部当官。这回,不知怎的陛下想起了他来”
叶蝉听到这儿明白了几分,开门见山地问“王妃是觉得我们君侯有顾先生的交情在这儿,想请君侯跟这位钦差大人走动走动”
“那倒不是。”胥氏摇摇头,“旨是陛下下的,钦差也做不了主。只是殿下现在被押起来了,我们见不着人,既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他怎么样了。在来明德园前,我们已去敲了几位叔伯的门,可这事”
洛安已有日子没出过这种事了,亲王们都小心得很,闭门不见。
胥氏当时就意识到,这事若是出在先前的四王身上,或许各亲王府还肯帮一帮。但四王一去,各府之间的关系多少淡了一层,亲王们不肯出面,底下和谢逢相识的世子也会被拦着,想出力也出不了。
可这事,胥氏也不敢拖。思来想去,她只好来试着求求谢迟。
叶蝉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当下脑子有些懵。想了想,问她“那王妃是想让君侯在洛安走动走动,好让您见见宝亲王殿下”
“能见一见、能让我们知道知道怎么回事,都好。若君侯肯在陛下跟前开口求求情,那更”胥氏说到这儿却自己意识到了不妥,旋即摇了头,“这话夫人当我没说。我们不求别的,只求能清楚一点是一点。眼下这么黑白不清的,家里实在是慌得很。”
叶蝉便明白了,宝亲王府现下也都是没头苍蝇。她们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怎么一回事陛下震怒到底是为什么谢逢犯了多大的罪
这听起来倒不难,不过叶蝉也没直接应下。她客客气气地告诉二人说“君侯现下出去跑马去了,没在家,等他回来我便告诉他。王妃放心,君侯和宝亲王殿下一贯亲近,但凡他能出力,就不会不管的。”
这话说得好听,可胥氏也听明白了但凡能出力,就不会不管的。可若是不能呢那她们也别指望着勤敏侯能舍出自己去讲朋友义气。
不过,能这样也已经不错了。勤敏侯这里也是一大家子人,谁也不能要求谁舍出自己救旁人去。
胥氏和南宫氏便适可而止地告了辞,叶蝉目送她们走出院门才折回来,看看已从屏风后踱出来的谢迟“怎么办”
谢迟锁着眉,摇摇头“不知道。”
这事太突然了,他一点都想不到原因。既不知情,如何帮忙陛下听说他在打探会怎么想他贸然在陛下跟前开口,会不会让陛下怒意更甚
“那就不管么”叶蝉迟疑道,谢迟一喟“再等等。若是大事,总会还有别的风声。谢逢还年轻,陛下一直也拿他当小孩子看,会多几分宽容的,咱们不必太慌。”
谢逢比他还小两岁呢,出去体察个民情,能出什么事
收受贿赂他在谢逢离开前就跟他说过要当心这个,谢逢拍着胸脯保证,他不会收地方官一个铜板。
那总不能是游说当地驻军跟着他谋反吧这太扯了。再说,谢逢也没那个心。
谢迟自问清楚谢逢的心思,也清楚谢逢的本事。他就不是个谋反的料,天赐叛军给他他都不知道怎么攻洛安。
可是第二天,谢逐和谢追一道来明德园敲了门。俩人身边连个宦官都没带,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谢迟一问,都是从家里硬闯出来找他的。
“你们干什么啊”谢迟一边请他们坐一边蹙起眉头,谢追牙关紧咬“父王不让我们管谢逢,我们还真能不管他吗这事想想都知道他冤,他就没那个本事”
谢迟一怔,旋即问道“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到底什么罪名”
旁边的谢逐一身沉叹“勾结驻军,谋反”
谢逢“”
屋里的气氛凝滞了片刻,他爆出一句“你再说一遍”
谢逐揉着太阳穴,头疼不已。暗自措辞了一番,把自己所知的经过说了。
说之前他先强调了几遍,自己也只是听说。
他听说,谢逢到了山西一带,当地的官吏就设宴迎接了他。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宴席之后,驻军的将领提出让他到军营看看。
“这也没什么啊”谢迟道。
既要体察民情,将士们过得好不好自也要看看。在他看来,就算将领们不提,谢逢都该主动走一趟。
“若只是去看看,当然没什么。可当晚,谢逢没走。”谢逐说着就摇头叹气,“据说营中当晚又设宴款待了谢逢,他和将军们一起喝得大醉。席上说了些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
谢迟心头一紧“谢逢说的”
“他说的还是将军说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些话被传到了陛下耳朵里,陛下当即就派钦差拿了人。现在几个将军都在刑部大牢押着,谢逢在诏狱。”
谢迟耳畔一声嗡鸣。
诏狱,进了那地方,一旦开始动刑,谢逢就算出来也是个废人了。
可谢迟又很快冷静了下来。因为诏狱这两个字的出现虽然吓人,但此事里最关键的那一环军营中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其实还是没闹清楚。
陛下清楚吗清楚多少这大概才是关键。
他愿意相信那些话都是将军说的,因为谢逢实在不像那种人。可大醉之后谁知道呢
谢迟不敢妄作判断,沉吟半晌,说“我们没办法进诏狱打听,对吧”
谢逐颓然点头“这个节骨眼上,除非是有信得过的人在诏狱,可以替我们问问,不然谁这会儿去,大概都要捅到陛下耳朵里。”他说着揉起了眉心,“也是无巧不成书,你猜现下咱一众堂兄弟里,谁在诏狱当差呢”
谢迟并不清楚诏狱的官员变动,只听他这口气,也猜到了“谢遇”
谢逐点头“咱但凡敢去,他不拿咱邀功那就不是他了。”
真让人头疼啊
谢迟哑声笑笑“这事咱要是不管,谢逢最惨会是个什么下场”
他觉得好歹亲缘关系放在这儿,谢逢又还那么年轻,秋后问斩应该不至于吧
谢逐的答案证明,秋后问斩确实是不至于“估计会赐死吧。”
谢迟“”
这不管还真不行。退一万步讲,他们至少要打听打听。
如果打听的结果是谢逢当真行了大逆不道之事,那他以死谢罪也活该。可若是冤案呢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都被这怎么想都很荒谬的谋逆之事给难住了。
宫中,紫宸殿里安寂无声,只有皇帝翻阅奏章的声音时不时划过空气,转瞬即逝。
宫人们都低着头,傅茂川心里一个劲儿地犯着嘀咕。他在御前的时间长了,经过的事情也多,眼下这件却还是让他不能理解。
蹊跷,太蹊跷了。宝亲王没理由啊。
不过,傅茂川还是把那些为宝亲王说项的折子都压了下来。现下往上递折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傻子。要不然,怎么不见各亲王府递呢和宝亲王关系那么好的勤敏侯,不也没动静么
不仅没动静,而且他还遛到明德园去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良久之后,皇帝放下了奏章“山西副总兵肖铎,今天在狱中自尽。”
啊
傅茂川一怔,正心想没人来禀话啊,那摞奏章里也没有刑部的折子,皇帝在此时又更加明白地说了一遍“传密旨下去,山西副总兵肖铎,今天在狱中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