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数了数, 一共是十二位,美人个个姿态不同服饰各异,看到脸上却愣住了,都是同一张脸,或嗔或笑或怒或怨,是不同神态的她。
手圈上他腰轻声笑道“坏蛋,害得我提心吊胆,险些淹死在醋缸里。”
他回身看着她笑“我不像你那样贪心。”
“我才不贪心。”温雅笑道,“不过是顽笑, 游戏,小小的恶趣味而已。”
“给我几日,将这里安顿妥当了, 咱们就回江宁。”荣恪笑看着她。
温雅雀跃着踮起脚尖亲他,笑问道“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本想画幅美人图气你, 却怎么也狠不下心。一幅画都狠不下心,更舍不得让你自己回京。”荣恪抱她在怀中, “去年不辞而别,是我对你最狠心的一次,以后再不会轻易离开你。”
温雅靠着他,沉默半晌方道“你不愿意的时候,我千方百计哄着你, 这会儿愿意了,我倒犹豫了。这几日在你的地盘上,见识了你作为主公的威风气派, 高高在上说一不二,在京城在宫中却处处受制,要顾及许多人许多事,我不想让你回去再受委屈。”
他抱着她笑“雅雅经年累月见不到我,可能忍得”
“一日不见都不能忍。”她摇头。
次日,琼华和赛祁带着赛康向二人辞行,送走一家三口,荣恪与温雅到巴州将军府盘桓两日,由翟冲带队护卫,秦义小双作陪,往江宁而来。
二十日后到达江宁,于夜间悄悄进入总督府,温总督得信,衣衫不整跑步迎了出来,瞧见风尘仆仆的女儿,眼泪掉落下来,半天方颤声道“八年前上京的时候,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女儿回家来了。”
温雅流着泪过来为父亲系好衣带,笑着指指门口的人,温总督看过去,收了泪水沉了眉眼,一幅威严之态,荣恪忙过去恭谨见礼。
温总督嗯了一声,自顾上座了,方说道“你们也坐吧。”
温雅坐下喝口茶,问声怎么不见柳姑姑,屏风后转出一人,老大不自在看着她,温雅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肚腹,呀了一声问道“柳姑姑有了”
柳真脸涨得通红,忸怩道“这么一大把年纪,真是没脸见人,听到姑娘回来了,又忍不住要见上一见。”
温总督瞧着她笑,拍拍身旁椅子“过来,过来坐下说话。”
看柳真坐下了,荣恪忙过去行礼,柳真欲要起身回礼,被温总督摁住,笑说道“他既跟着雅雅来了我们家,行的是家礼,你当得起。”
“她算什么她怎么就当得起了”门口有人冷声说道。
荣恪看过去,门外一位中年妇人傲然而立,眉目精致容颜冰冷,头戴月白妙常冠,身着月白交领僧袍,外罩黑黄青白四色拼接水田褙子,手执麈尾念珠,一瞬不瞬看着温雅。
温雅嘶声唤着母亲,站起身扑到面前跪倒下去,含泪说道“女儿不孝,一别八载,女儿回家看望母亲来了。”
温夫人后退一步,声音依然清冷“堂堂太后的礼,我可受不起。”
温雅膝行向前,手抚上母亲的僧鞋,哭着说道“我在母亲面前,永远是母亲的雅雅,不是什么太后。”
“起来吧。”温夫人伸出一只手,“你还知道我是你娘,没将柳真当做亲娘,也算有心。”
温雅握住母亲的手,站起身看着她,母亲的眼角有了细纹,母亲的鬓边藏着白发,她吸着鼻子道“我在宫中常常想家,想家的时候就想起母亲,想起我说腿麻了,母亲扳着我的大脚趾轻轻摇晃,说过一会儿就好了。”
温夫人抽出手, “你既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说着话遥遥看向荣恪,见他欲要过来行礼,忙摆手道,“你不用过来,让我远远瞧瞧你就好,我不会说好听话,上次温瑜带媳妇回来,前去佛堂看我,我就说媳妇挺好看的,比她娘好看,像她爹,就是手长得跟她娘一模一样,手掌肥厚手指短粗。温瑜就捧起她手看,说以前没发现,这么一看还真是,他媳妇当时就红了眼圈,我本来想说些好听的,总是弄巧成拙。”又扭头对温雅道,“见一面就行了,不用再到佛堂来看我。”
说着话转身就走,温雅扑过去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轻声道“如今的日子,是母亲想要的吗母亲有不甘心吗母亲日后跟着我,可好”
“日后再说吧。”温夫人一声叹息,“听起来,你们面临着许多麻烦。”
荣恪抢步过来固执行了礼,温夫人上下打量着他嗯了一声“倒是挑不出什么不好来,比睿宗皇帝好,睿宗皇帝太过清瘦,一看就非长寿之相。”
荣恪忍不住挑了唇,温夫人道“镇国公府的女眷住在鸡鸣寺,老夫人已经大好了,其他人也好,你们也该过去瞧瞧。”
荣恪唬了一跳,温总督起身走了过来“怎么没听婉如提起过”
“为何要告诉你”温夫人一声冷哼,“本来准备谁也不告诉,我看他顺眼,便告诉他。”
柳真也扶着腰出来“难怪姐姐这些日子常去鸡鸣寺。”
“谁是你姐姐。”温夫人瞟她一眼,“怀个孩子就作天作地,谁没怀过孩子似的。”
柳真也不计较,笑着说道“谢谢姐姐打发人将雅雅出生时的襁褓送给我。”
“那日将温瑜的找出来送到巴州去了,顺便将雅雅的给你,她是福禄绵长的命格,能护着你和孩子,你这么大年纪了,很容易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温夫人一仰头,“天气热了,我那儿的窗纱该换了,换成薄透的青绿,院子里的花换成牡丹,佛堂里的檀香气味太浓,鸡鸣寺大雄宝殿中的檀香清淡。”
柳真忙道“妹妹知道了,明日就差人去换。”
温夫人扒开温雅的手“我还有句话,荣夫人做朋友还不错,做婆婆,只怕是恶婆婆,你要当心些。”
温雅愣住了,荣恪也有些发愣,温夫人自顾昂然走了。
“母亲一个人回去吗”温雅忙问道。
“门外有侍奉的人候着。”柳真笑道。
温总督看着夫人的背影摇头,“玉娥怀孕后,写信告诉了你母亲,你母亲捧着书信看好几遍,看着看着哭了起来,哭着说自己要做祖母了。从那日开始,突然长大了似的,对柳真也跟以前不同,以前高高在上不搭理她,如今总跟她抬杠斗嘴。刚刚我派人过去告诉她你回来了,她竟然特意过来,可见心里惦记你了,估计也对荣恪好奇,想要瞧瞧他。”
“你父亲夸赞荣恪,说这次战争多亏了他未雨绸缪,才能很快结束,战场上少了许多伤亡,百姓少受战乱之苦。我将这话告诉了夫人,夫人便对荣恪起了好奇之心。”柳真说道。
“言过其实,我没有夸赞过他。”温总督轻咳一声,板着脸说道。
温雅含着泪笑了,荣恪给她递过帕子,她拭着眼泪道“这一路上心中忐忑,以为母亲不肯见我。”
柳真忙劝慰道,“雅雅放心,见过一次就有第二次。”又看荣恪搓着手坐立不安的样子,笑对温总督说道,“孩子们长途劳顿,让他们早些歇着,有话明日再说。”
“雅雅自然住自己房中,荣恪住客院。”温总督吩咐着站起身。
柳真笑道“雅雅特意去了巴州,二人又一起来的,都住到雅雅院子里去吧。”
温总督瞪一眼荣恪,甩袖子走了。
柳真忙道“去吧去吧,芳华和艾姑姑候着呢。”
芳华与艾姑姑打着灯笼在前领路,二人并肩在后,穿过重重院落,绕过曲折回廊,一路上谁也没开口说话。
温雅的院子在总督府最深处的西北角,绕过后花园跨过莲湖上的小桥,几杆翠竹环绕,清幽的芙蓉花香扑鼻,进了院门绕过影壁,一幢雕廊画栋的两层小楼出现在眼前,一层是书房,沿着木楼梯上去,便是温雅的卧房。
渴慕了一路,心猿意马一路,真进了她的香闺,却仰倒在榻上发愣走神。
“去吧。”温雅拍一下他手,“去鸡鸣寺瞧瞧去。”
荣恪一跃而起,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我去去就回,等着我。”
温雅嗯一声,笑看着他大步走出,脸上笑容消失。
听到家人在这儿,便顾不得我了,我这一别故乡八载,心中千般滋味复杂难言,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身边也没个人安慰。
这次见到他后,并未提起过他的家人,老夫人的病带给她的愧疚,荣夫人进宫以死相逼,但愿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否则又要自责难过。
想起母亲的恶婆婆之语,不由呆住,她身为太后,荣夫人都敢闯进去逼迫她远离荣恪,日后真成了婆母,不知又会如何。
叹着气呆坐一会儿,起身一件件抚摩着屋中旧物,坐榻妆台衣橱,都陪伴过她许多年,沿着楼梯下去,抚过书架上的书,坐在书案前翻看以前的诗词文章,新颖活泼却略显稚嫩,不由失笑。
一样样看过,直到晨光微曦,不见他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