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京城迎来大事, 乌孙皇帝来访。
太后遣大长公主驸马冯茂为特使,带着鸿胪寺众位官员,按制设了仪仗,迎候在丽正门外。
巳时的时候,远远有滚雷一般的声音传来,若千军万马又如山呼海啸,奔腾喧嚣中,官道尽头处扬起尘烟,一队铁盔铁甲的骑兵穿过尘烟迅疾而至, 来到冯茂面前,打头的人举一下马鞭,身后队伍立止, 鸦雀无声。
马上的人居高临下看着冯茂问道“阁下可是殷朝大长公主驸马冯茂”
他的嗓音低沉,略带些沙哑, 身形颀长五官深邃,刀削斧刻一般, 浓眉下一双乌黑的眼眸,无波无澜看着冯茂。冯茂看来人无礼,端坐着也不起身,颔首笑道“正是在下。贵国国主何在”
那人跳下马昂然而立“我就是符郁。”
冯茂不置信看着他,气势倒有些像, 可他的队伍中没有依仗没有车驾没有轿子,就跟着黑压压一队骑兵起身笑道“这阵势不像是国主来访,倒像是行军打仗。”
“乌孙人骑马走天下。”那人目光沉沉, “不若殷朝人养尊处优,没有那样多排场。”
冯茂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嘲讽,伸手道“那就照章办事,给在下看一眼国书。”
那人从怀中拿出来递给他,冯茂看一眼说声没错,交换给他对他拱手为礼,客气说道“乌孙皇帝陛下请。”
两行队伍浩浩荡荡进入丽正门,穿街过巷抵达同文馆。
冯茂看一切安顿好,笑着拱手道“在下还要进宫覆命,请乌孙皇帝陛下稍事歇息。”
出来时一回头,就见符郁登上正殿石阶,站在丹樨上极目四顾。
拐过同文馆外街角,掀开大轿轿帘回头招手“上来。”
卫兵中走出一人,下马上了大轿,冯茂问道“怎样”
荣恪笑笑“颇有国主之风。”
“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吗”冯茂忙问。
“那会儿十岁,如今十九年过去,看不出小时候的模样了。”荣恪摇头。
“你既认不出他,他也就认不出你,放心吧。”冯茂大力拍一下他肩。
荣恪笑道“认出又怎样我怕他吗”
“太后让你避着他,可你不放心太后,非要跟在她身旁护卫,若是他一眼认出来你,岂不是自找麻烦”冯茂担忧道,“你就听太后的,出去避避,等他走了再回来。”
荣恪头一扬“早跟翟冲商量好了,我到他手下做一名禁卫。”
“翟冲竟然答应了”冯茂有些诧异,随即笑道,“既然一切都已妥当,你进宫向太后覆命,我回家陪着延平去了。”
“你跟大长公主可好些日子没闹别扭了。”荣恪笑看着他。
“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两个总闹别扭似的。”冯茂撸一下袖子歪了头,“也是,大吵没有小吵不断,隔三差五的吧。上次吵架还是在皇陵的时候,那次别扭的时间长,白日里不说话,睡觉的时候背对着,不知道谁告诉了太后,将我们两个叫进宫好一通训斥,太后说话厉害,一句一句跟刀子似的戳心,说我们两个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成日没事找事,趁着两个人都都好好得,就该知道珍惜,别像她和先帝,阴阳永隔,许多话想说没处说去,想问没处问去,说得延平当场滚到我怀里就哭,如今我们两个,若是一个翻了脸,另一个就提醒对方,想想太后的话。也就闹不起来了。”
“你呢”冯茂看着他,“这些日子心里舒坦吧太后召见辅臣的时候,偶尔会让你一起过去,有时候还单独召见你。”
“每次召见,都是商谈乌孙的事。”荣恪板着脸,一本正经说道。
“这话谁信呢”冯茂做个鬼脸,“翟冲应该能信。”
突然向外喊一声停轿,大力拍一下他肩“走了。”
跳下轿子喊一声庆喜牵马,两人两骑风驰电掣,很快走得远了。
荣恪忍不住扬起唇笑,这三个月,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她,和她说几句话。
进了宫,太后很快召见,瞧见他进来,笑着指了指他常坐的椅子,荣恪坐下笑看着她“符郁的队伍没有依仗,没有车驾大轿,也没有女人,只带着一队骑兵,人数正好是可以带进城的规制。”
温雅点点头“可能看出性情吗”
“为人深沉,话也不多,不浮夸不骄奢,是务实的做派。”荣恪说道,“跟着冯茂告辞出来的时候,他踏上同文馆正殿丹樨,站在上面一动不动,似乎颇为感慨。”
“鸿胪寺卿说,他当年被带回京城就安置在同文馆,如今故地重游,身份却大不同,自然是感触良多。”温雅点头。
“当年一场大战后,殷朝人恨死了乌孙人,他一到同文馆便受尽欺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跟没人管的野孩子一样。而乌孙那头因为大军惨败,元帅战死,相国被暗杀,乌孙皇帝焦头烂额,生怕殷朝拿他做威胁,放言说不要这个儿子了。两边都忘了他,直到两年后睿宗登基,问起乌孙二皇子,鸿胪寺卿支支吾吾,这才知道他处境艰难,其时龙章阁大学士杜文翰告老,跟睿宗说起自己的打算,要回乡创办书院,睿宗便把符郁交给他,让他带回去悉心教导,使其知书识礼明辨是非。”荣恪说道。
“如此说来,同文馆会让他想起屈辱的过往。”温雅摇头,“是不是该换个住处”
“臣认为不必。”荣恪说道,“再怎样回避掩盖,也改变不了过往,是以臣也不用避着他。”
“让你避着他并不是怕他,在我们的国土上,他能将你怎样呢只是我想着,让符郁看见你,不是往人心上捅刀子吗我们要与乌孙修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温雅耐着性子跟他解释,看他依然一脸固执,嗔怪看着他,“你怎么就总是不听话”
荣恪心中一软,轻声说道“臣与翟统领商量好了,臣就以一名普通内禁卫的身份,跟着保护太后。可行吗”
温雅瞧着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默片刻才又开口“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一直想问问你,给琼华公主的信里怎么说的她又是怎么说动符郁前来的”
看荣恪紧抿了唇,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模样,温雅就笑“你总不会以答应娶她做为交换条件吧。”
“如果是呢”荣恪定定瞧着她。
温雅冷哼一声换了话题“那符郁,生得可好看”
荣恪愣了愣“他好看不好看的,关太后何事”
“我就是问问。”温雅歪头瞧着他,“好奇嘛。”
“挺好看的。”荣恪说道,“不过,比臣差了很多。”
说着话忍不住笑,温雅也笑“明日夜里在集英殿设宴,为乌孙国主接风。”
“太后会戴面纱吧”荣恪忙问。
“我倒是不想戴,可多少人管着我呢。”温雅无奈看着他。
“太后可会饮酒”荣恪又问。
“出于礼仪,怎么也得喝几盏。”温雅笑笑,“我酒量尚可,放心吧。”
“酒量尚可,酒品呢”荣恪不放心,“若是冯茂那样的酒品,还不得被乌孙人看笑话”
“真是啰嗦。”温雅叹一口气,“就那么不放心不放心就跟着,你跟翟冲商量好的法子,我答应了。”
荣恪喜滋滋说一声是,温雅又道“老老实实藏在队伍中,不许出头。”
荣恪忙说臣遵命。
温雅唤一声上茶,对荣恪说道“镇国公办差辛苦,坐着喝盏凉茶,听听我的乌孙语说得如何了。”
说着话捧起荣恪用乌孙文字给她写的小册子,照着叽里咕噜读了起来,荣恪笑看着她,不时轻声纠正,听她读完一篇,笑说道“太后学得很快。”
“能不快吗”温雅笑道,“我很用功,柳姑姑说最近说的梦话都是乌孙话呢。”
荣恪忍不住笑出了声,温雅捏一下手“我还自己写了几句话,做为明日夜宴欢迎乌孙皇帝的开场,你帮我改改。”
荣恪接过去仔细看着,改动了几处笑道“太后写得很好,文字没有谬误,还注意到了语气,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温雅笑着清了清嗓子“你再听我说上几遍。”
荣恪笑看着她,说一声好。
翟冲背冲窗户站着,最近这三个多月,太后常常召见镇国公,谈的都是乌孙的事,可总觉得那儿不对。
究竟是哪儿不对呢
翟冲拧眉思索,问题总归在镇国公身上,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你啊我啊得很随意,总是以臣自称,就是态度还不够谦恭,他一进东暖阁,气氛就会变得不一样,不再庄严肃穆,而是轻快活泼,太后总是笑着说话,拉家常一般与他商量国事。
可恨自己不会乌孙语,我要会,那能轮得着他来教太后
更可恨的是,他说要顶替一名内禁卫保护太后,自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会乌孙语啊,万一敌人对个暗号,他能第一时间听懂,才能确保太后和皇上安全无虞。
他忍不住回头,一眼瞧见太后正冲着荣恪笑,笑容明媚而轻快,回过头叹一口气,也只有荣恪能让太后这样高兴。
还是那句话,只要紧盯着镇国公,就不会有事。
若是太后果真派他去乌孙和亲,那可就太好了,我一定亲自将他给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