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宫中风平浪静, 只镇国公和内禁卫统领轮流打扫小校场,洗马喂马并擦拭兵器,不止宫里的人知道,还传到了朝堂上,说什么的都有,荣恪和翟冲倒不在意,每日里干得很起劲,仔细认真,并互相给对方挑毛病, 好像比赛似的。
二月二十九是先帝周年祭,太后小皇帝三位太妃两位长公主并大长公主,并王公亲贵朝廷重臣, 提前五日出发前往皇陵祭奠。
荣恪做为太傅,理当跟随小皇帝前往, 可太后特意发话,让镇国公留在京中, 每日进宫值守。
冯茂看荣恪垂头丧气的,安慰他道“天威难测,你就在宫中呆着,顶多半个月,也就回来了。”
荣恪不语, 冯茂又道“就算跟着去,那么多人,也说不上话。”
荣恪依然沉默, 进宫上任近一个月,除去跟翟冲比剑那日,被叫进去跟冯茂翟冲一起挨了几句训斥,再也没被召见过,别提说话了,连个眼神都见不着。
可每日都能瞧见她,虽然是遥远的身影,也足以让他欢欣。
去皇陵不能跟着,就是说十多日看不到她了。
更加垂头丧气的时候,翟冲过来了,脸上带几分得意“我不在这几日,只能托付镇国公打扫小校场了,回宫后我替你。”
荣恪瞄他一眼“我可以替你,你不用还,跟我打一架就行。”
“从皇陵回来,到宫外打去。”翟冲跃跃欲试。
“你要是输了,跟我换换差事。”荣恪望着东暖阁方向。
“又来了,忘了那次骗着我将差事让给你的事了,我是答应了,却惹恼了太后。”冯茂忙说道。
荣恪沉默,看着翟冲踱步回到东暖阁窗外,石像一般肃立着不动,羡慕得叹一口气。
太后皇上一行离开后,值守的大臣,跟着侍奉的亲随,朝房中的杂役文书都分外清闲,猫在值房中闲话,中官黄门多数时候呆在后宫偷懒,只有留下的内禁卫不时走动巡逻。
荣恪百无聊赖,依然准时出入,看会儿书写会儿字,去小校场抡会儿刀剑,然后打扫擦拭,再到能去的地方走走,好多次想进东暖阁,可翟冲特意安排两位铁塔一般的内禁卫,门神一样一左一右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煎熬了半个月,三月初十宫门大开,太后还宫了。
荣恪在宣德门外远远站着,看着那个身影从厌翟车上下来,挽着小皇帝的手换了大轿,进了大庆门换小轿,小轿进了紫宸门又换肩舆,径直往后宫去了。
他一直跟到紫宸门,没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青衣青冠庄重肃穆,因天气热了起来,换下了厚重的冬衣,看起来身形更加高挑,腰身更加细瘦。
站了一会儿,翟冲带着一队禁卫迎面而来,瞧见他停下脚步,朝身后众位属下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前行。
他歪头看着荣恪“镇国公好像一直跟在队伍后面。”
荣恪大言不惭“半月不见,我想皇上了。”
“这么多人侍奉着,行程中每一步都有章程,皇上出了宫和在宫中一样,好着呢。”翟冲睨着他,“镇国公的操心多余了。”
“多余不多余的,我愿意操心。”荣恪咬着牙,“我这份心也许不算什么,若皇上知道了,心里能高兴那么一小会儿,我就值得,就不多余。”
翟冲一笑“祭拜皇陵前一夜,太后与大长公主共进晚膳,冯驸马非要一起凑热闹,席间冯驸马不知趣,非提起镇国公,被太后厉声训斥,回去后又被大长公主好一通说,第二日祭拜的时候,冯驸马哭得最伤心了,眼泪鼻涕横流。”
荣恪没再搭理他,回到自己值房跟杂役交代几句,经大庆门出宣德楼上马,一路马行缓慢,想着翟冲的话灰心不已,如今都不能提起我了
秦义骑马跟在他身后,因为走得太慢,无聊得不停打哈欠,索性趴到马背上搂着马脖子,脑袋东摇西晃得打盹儿,庆喜一声喊将他惊醒,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
揉着眼睛坐起身一瞧,正是燕子巷巷口,庆喜站着那儿挥着手喊“公爷请留步,我们家驸马爷在樊楼包了雅室,说是今日请公爷喝酒,不醉不归。”
荣恪拨转马头回走,秦义忙忙跟上,嘟囔道“好不容易磨回家了,又得磨到樊楼去。”
庆喜打马跟了上来“今日让我好等。”
秦义指指前面“说是骑马,比爬着回来还要慢些。”
话音刚落,荣恪突然一提马缰,纵马窜了出去。
进到樊楼雅室,脚边滚过来两个空酒坛,冯茂已微带醉意,嬉笑着递过来一个包袱“你总给我带东西,我也回报一次。”
荣恪打开一瞧,是几块大石头。冯茂一一指着“路上东挑西选捡回来的,你心烦的时候磨着玩儿。那块雪白的是不是很罕见我从皇陵偷回来的。”
荣恪拧眉看着他“怎么又喝上了”
“延平最近几日不理我,我也不想理她,跟吕爷爷告假,吕爷爷说这个月已经错过去了,让我索性喝个痛快,先解解馋,下个月再接再厉。”冯茂嗤笑一声,“知道延平为何不理我吗因为你。”
他指着荣恪,荣恪坐下自斟一盏,跟他碰了一下,仰脖子一口喝干。
“爽快。”冯茂冲他竖一下大拇指,“冲这份爽快劲儿,跟你说说来龙去脉。祭奠前一天夜里一起吃饭,延平替庄亲王妃跟太后求情,说是庄亲王家的小郡主为你害了相思病,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让太后将小郡主赐婚给你。我知道你的心思,替你着急,生怕太后答应下来,忙说道,小郡主性子刁蛮任性,荣恪才瞧不上。延平就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借机实话实说,那怎么也得是太后这样的,又怕太后不高兴,还紧着加了一句,我就是打个比方,太后在我心里是一等一的女子,荣恪只有一等一的女子才配得上。”
荣恪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冯茂叹口气“没想到还是捅了马蜂窝,太后声色俱厉,说是帝陵近在咫尺,明日就是先帝周年祭,你竟然拿我一个寡妇取笑,可见有多不懂事,可见你没有把先帝,把我放在眼里。太后训斥我也就罢了,延平竟然不帮我说话,冷眼看着太后将我骂得狗血淋头。回去后板着脸问我打的什么主意,又问去年秋分那日凌晨,太后祭月后在万岁山别院中歇息,你是不是也在,我来个死不承认,问她听谁说的,她也死活不肯说,僵持了一夜。”
“听说祭拜那日,你哭得最伤心”荣恪瞄他一眼,“延平打你了”
“她敢。”冯茂咬着牙撸一下袖子,“那天夜里她轰我到外面去睡,我一生气去了厢房,厢房里没有暖炉,山间夜晚十分寒冷,我给冻着了,次日祭奠的时候鼻涕哗哗得往下淌,连带着流眼泪,鼻头都撮红了,皇上一看还挺感动,扑到我怀里安慰我,说姑父别太伤心,两位长公主也一左一右扶着我,王公亲贵和几位重臣怕落了后,跟在我后头起劲儿得嚎,女眷们泪水涟涟,太后也是一场痛哭。延平看我那样,本来有些愧悔,祭奠礼后,刚要过来向我示好,翟冲过来了,皮笑肉不笑冲我说道,驸马爷演得真像,堪比昔日名伶楚少春。延平听了扭头就走,就僵持到了今日。”
“气死我了。”冯茂连喝几盏,“我找好了地方,就万岁山山顶,你和翟冲比剑去,比死他。”
荣恪摇头“暂时没兴趣。”
冯茂愣了愣,又哦了一声“那算了,喝酒。”
“好,喝酒。”荣恪举起酒盏,“不醉不归。”
二人推杯换盏深夜方归。
次日进宫时,两眼带着血丝,眼圈发青,头晕脑胀,去上书房点个卯进了值房坐着喝茶,刚喝半盏,就听到外面有人问道“镇国公可在”
是薛明的声音,荣恪惊得站起身,薛明已笑着走了进来,对他行个礼说道“太后召见,公爷请。”
荣恪原地转一圈稳住心神,对薛明笑笑,拱一下手说道“跟中贵人说实话,昨日喝了些酒,这会儿依然留着些醉意,这副模样,实在不敢去见太后。”
薛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摇头道“今日的镇国公,确实不如平日里妥当。”
荣恪眼巴巴看着他“中贵人容我洗把脸梳梳头再换件衣裳。”
“我也想啊。”薛明笑道,“可也不能让太后等着。”
荣恪无奈跟上。
进了东暖阁行过礼,也不敢抬头,躬身站着等太后发话。
没想到太后说声抬起头来,他迅疾抬头又迅疾低下,温雅却瞧得清楚,微蹙一下眉头问道“怎么如此狼狈”
荣恪心里一凉,低声说道“昨日喝酒了。”
“喝了多少”太后又问。
“很多。冯驸马烂醉如泥,住在了樊楼,臣半醉半醒。”荣恪说道。
温雅摆摆手“先回去,明日再来回话。”
荣恪被轰出来,悔得肠子都青了,好不容易等到召见,怎么偏偏就喝了酒
想到太后一脸嫌恶,扬起手左右开弓,用力在自己脸上掌掴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