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板着脸问他“你怎么进宫来了”
荣恪拱手“皇上隔三差五打发人去探望臣的伤势, 说是盼着臣尽快好起来,早日进宫。臣一感动,伤势好得很快,今日就进宫来了。”
“怎么进来的”温雅挑眉。
“方太师带着臣进来的。”太后也不赐座,荣恪躬身拱手回话,重伤未愈的肩膀有些不舒服。
方太师乃是帝师,自然有进出宫门的特别权力,温雅曾跟他提过让荣恪代行太傅之责,又加他对荣恪看法改观, 越来越喜欢他。昨日元宵节,荣恪去他府上拜访,说是伤病已好, 皇上着急让他进宫,方太师也就理所当然带着他进宫来了。
她嗯了一声问道“你可通乌孙的语言”
荣恪点头说通, 皱一下眉头道“太后,臣肩膀疼。”
“那就是没养好伤, 回家接着养去吧。”太后依然不让他坐,声音里也无半分和煦。
荣恪瞧着她,穿着灰色礼服,头戴墨玉的燕居冠,一张脸紧紧绷着, 又是老气横秋的模样。看来她离开这皇宫,就是可爱的雅雅,回了宫, 又做回高高在上的太后,自己这一个半月日思夜想,见了面连个笑容都不给,那日在军帐中,埋头在她肩上,近得能感觉到她的香软,今日看来,遥远得像是一场梦,似乎那不是同一个人。
他退向最近的椅子坐了下来“臣不需要接着养伤,臣要进上书房给皇上做太傅。这是太后答应过臣的,君无戏言。”
她微蹙了眉头“你对乌孙的语言有多通”
“听说读写样样精通。”荣恪有些负气说道,“不过,臣不想管乌孙的事。朝中这么多大臣,有的是能员,臣得提着脑袋去禁军做监军,还得提着心在宫中做太傅,臣忙不过来。”
“你这话说得没错,确实有的是能员,就说这暂代太傅之责,不是非你不可。”她也有些不悦。
“出尔反尔,堂堂太后是小孩子吗”他唇角微微一扯,做出嘲讽的表情。
“我不是小孩子,但我确实反悔了,镇国公不适宜呆在宫中,我会另派你差事。”温雅两手捏在一起。
“不必。”他站起身,低声说道,“我回京后接受的每一桩差事,都是因为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的身份。”
温雅吸了一口气,他趋前两步,低声说道“你想派我到乌孙做使节,对吗你不让我留在你身边,是怕了吗”
“我没什么好怕的。”她咬牙说道,“我只是不想宽纵着你,就因我的纵容,你才无法无天这样得放肆。”
“你对朝臣威严有加,为何单单对我纵容,你可想过”荣恪定定看着她,“一个半月没见了,今日好不容易见面,你非要如此对我吗”
“没错,我确实有些喜欢你。”温雅微仰着头,后背绷得笔直,“别的人在我面前毕恭毕敬,我也总是绷着,而你大胆放肆,面对你时,我很容易放松,几桩差事办下来,又令我十分满意,撇开身份不论,我心里当你是友人,我对你因为欣赏而喜欢,就若喜欢其他有才能的臣子,仅此而已。”
荣恪不置信看着她,紧抿了唇,她曾经额头抵着他的肩,曾经靠在他怀中,在他面前泪水涟涟,娇嗔而软弱,让他忘了她是太后,只觉得她是需要他去呵护的人,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守护在她身旁,可是,她说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吗
温雅后背挺得更直“先帝对我痴心长情,我对他无怨无悔。你我之间,只是君臣,无关男女。”
他看着她,粲然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颓然向后退去。
她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昂然看着他退至门外。
紧绷的身子一软,瘫坐在御榻上,心紧缩在一起,稀世珍宝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却只能硬生生推开,因为她是太后,是先帝的女人。
她想起与先帝的初见。
四年前盛夏的夜里,柳姑姑跑进她房中,言说皇上召见。她有些紧张,更多的是好奇,到了皇上面前跪倒行礼,皇上命她起来,声音温润柔和,她大着胆子抬起头看了过去,一位清瘦斯文的男子头戴金蝉翼善冠,身穿团龙绣青色纱袍,盘膝居中坐着,随意而安适,触到她的目光,看着她轻声笑道“朕仔细读过你的诗词文章,诗词隽永文章锦绣,可见你饱读诗书胸有沟壑,不愧为雅公子。”
她愣愣看着皇上,她从小进书房读书,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人们瞧见她,都在背地里议论,女子无才便是德,姑娘家就该深居内宅,学着女红刺绣,将来嫁个好郎君,做个贤德的妻子,就连这雅公子的称呼,也存着戏谑。
她用心写出的文章,父亲不让她署自己的名,怕她将来无人敢娶。可她想要去写,想要世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想要展露自己的才华,她只能用哥哥的名字。
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真诚得夸赞过她,肯定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当今皇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看着皇上笑了起来,皇上也笑,冲她招手道“过来,朕考考你。”
她不推辞也不谦虚,跃跃欲试说一声行。
皇上笑看着她,冲着众人一摆手,一大堆人瞬间散得干干净净,花亭中只剩了她与皇上。
说是考她,其实是闲谈,只是谈的话题甚广,皇上字字珠玑,令她心生敬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用心诚恳作答。谈话过后,皇上笑看着她说道“女中君子,颖慧绝俗。你闺名叫做雅雅雅雅跟朕回宫吧,朕会让你尽情施展自己的才能。”
她怦然心动。
进宫当日册封为宜贵人,赐居景福宫,六局的女官一拨一拨前来,丽妃静妃惠妃都过来见礼,延平也专程进宫相见,黄昏的时候,两位尚寝来了。
一个打开手里绘着彩图的册子,一个打开锦盒拿出几对小人儿,二人一个说一个比划,她听得面色雪白一身冷汗。
两位尚寝走后,景福宫安静下来,她拽着柳真的手进了内室,惶恐说道“柳姑姑,我害怕。”
柳真涨红着脸“我也不懂啊,不过姑娘别怕,洞房花烛,不都是那么过来的吗”
夜里就寝时,皇上还没有过来,温雅抱着布虎窝在床上,盼着皇上今夜都不要来。
从江宁到京城,乘龙船沿着运河北上,一路上皇上不停召见随行的大臣,每到一个地方都要登岸体察民情,随后召见地方官员,十分繁忙。
皇上没有带她同舟,只是常打发崇福来她的船上给她送几本书,让她看完后写下心得,再由崇福呈给皇上,皇上批注后再送还给她。一路上只见过皇上的字,远远看到过皇上的身影,没有见过面。
想到今夜里突然要像两位尚寝所说那样裸逞相见,她紧张得揪心。
果然就遂了她的愿,那夜里皇上没来。
三日后,皇上来了,黄昏的时候进来的,微笑看着她,温和说道“太子五岁了,明日开始进荣华殿读书启蒙,缺一个伴读,宜贵人去吧。”
温雅一愣,皇上笑道“太师乃是当世大儒方贻直,其余几位少师,都是朕精心挑选的大才,他们会根据雅雅的才学制定功课,三年之后,你定能不负朕之所望。”
能够师从方贻直,温雅想都没敢想过,她喜出望外,连忙点头答应着说好。
皇上又问过她这几日读的书,看了她写的几篇文章,说一声很不错,并指出其中几处小谬误。又跟她说起一路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秉烛谈至夜半,柳真进来问可要安寝,皇上说声再等等,借着烛光歪头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消失,眼眸中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心里咚咚咚得像是有人在擂大鼓一般,低下头往后退了几步。
皇上轻咳一声“尚寝来过了”
温雅蚊子哼哼一般,低低说一声是。
“害怕了”皇上和气问道,微笑又回到脸上。
她紧咬了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朕是痨症,活不过三年。”皇上看着她,“宜贵人知道吧”
温雅没说话,皇上笑笑“朕让崇福漏话给温瑜的。”
温雅点了点头。
“朕身子不好,有心无力。”皇上自嘲一笑,“所以,你不用怕,只管安心读书就是。”
温雅惴惴看着皇上,觉得该说几句话安慰皇上,可是说什么呢
“朕不需要安慰,为了多活几年,让昕儿再长大一些,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皇上目光变得深沉,站起身走向她,伸出手捋过她腮边一绺碎发,温和说道,“睡吧,明日还得早起进荣华殿读书。”
皇上走了,她听到崇福说摆驾临华宫,临华宫当时是丽妃的住所。
她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