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冬青觉察到他的异样,短暂地停下,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没事,”卢正秋深吸了一口气,贴在冬青的耳畔低语道,“我只是在想我终于能好好看看你了。”
狄冬青没有回答,半晌之后,他听到细微的抽噎声在喉咙里滚过,很快被紧咬的嘴唇封住。
第235章 星辰入梦十九
破晓时分,两人踏着朝阳返回地面,刚刚站稳脚跟,便听到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从身后迎上来。
来人是柏秀川。
柏秀川如今已是北征军主将之一,战袍上绣着金丝云纹,发冠也比从前高了不少,可他的身上并没有太多威风,正相反,他满面笑容,开心得像是春祭上拿到糖果的孩童。
他快步来到师徒两人的身前,捧起狄冬青的双手,道“太好了,你们总算回来了”
狄冬青冻得发僵,脸上的神色也透着恍惚,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忽地被友人握住手,原地怔了片刻,总算找回几分活着的感觉。
“你一直在这里等着”
“我、我怕你们突然回来却没人照应,所以没敢阖眼。”
“我们去了一整夜吗”
“是啊,”柏秀川点头道,“你不记得了么”
狄冬青沉默了片刻,递上一个感激的眼神,道“是有点记不清楚了。”
话毕,他举目四顾,清晨时分,兵士们不断从营帐中涌出,有的搬运粮cao,有的饲喂马匹,有的在篝火的余烬中拨弄。
他们虽做着不同的活计,脸上却时时浮现出相似的神情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
他们常常在半途中停下动作,皱起眉头眺望天边,面色忧虑。
柏秀川道“他们还不敢相信天火真的止住了。”
没等狄冬青回答,卢正秋便在一旁道“放心吧,灾难已经过去了。”
柏秀川凝着卢正秋,嘴唇紧抿,神色一片认真,像是在拼命酝酿话语。
他并不擅长言辞,但他还是缓缓道“虽然别人相信是先祖显灵,神明保佑。但我知道,天火熄灭一定是你们的功劳,可惜我太愚钝,就连你们用了什么法子都不懂,但是,我从心底感激你们。”
狄冬青一怔,不禁偏过头,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人。卢正秋也刚好在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
一番出生入死,功绩却不能为外人称道,但他们并不介意。
心怀江河湖海之人,又怎会将穿林打叶的雨声放在心上。
柏秀川打量着如获新生的两人,脸上也洋溢着喜色,但他很快便敛去笑容,道“我看你们冻得不轻,还受了不少外伤,快去营帐里歇一歇吧,我得带兵赶去协助阿桐姐和谈,稍后一定来看望你们。”
“慢着,”狄冬青喊住他,“与谁和谈”
“与蛮族。”
狄冬青面露诧色“蛮族”
北征军集结成队,在北荒长城的门防外阵列。
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山势铺开,像是一面紧绷的鼓,在寂静中蓄势待发。
两扇玄铁重门被机括牵动,慢慢向两侧敞开,久经年岁的铁链互相摩擦,发出粗粝的声响,砥磨着每个人的耳朵。
但摩擦声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被另一阵声响所盖过更加低沉,更加铿锵,犹如重锤擂打鼓面一般,是蛮族的脚步声。
蛮族的战士从敞开的玄铁门中通过,列队而出。
他们对朝阳似乎有着莫名的敬畏,在迈出y影,步入阳光中的时候,纷纷低下头,将手贴在胸口,像是在祈祷似的。
饶是见多识广的卢正秋,也是第一次看到蛮族祈祷的模样。
蛮族虽是人,却与中原人截然不同,个个身高八尺,身躯庞大而孔武,有着野兽一般凶猛的体态和力气,不论男女都是精锐的战士。
他们常年居于极北的严寒中,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没有文字,就连语言也由咿咿呀呀的音节构成,听上去更像是野兽在奔走中彼此呼唤。
千万年来,蛮族与中原相安无事,直到九星贯日,天火初露迹象之时,蛮族第一次大举入侵,才使禹国人领教到他们的可怖之处。
此番北征的队伍之中,有些老兵曾亲历二十年前的北伐,忆起那一场血沫横飞的凄战,手上便忍不住瑟瑟发抖。
狄冬青也跟在队伍中,习惯xg地关切身边的青年“秀川,你若是害怕”
“我不怕的。”柏秀川摇摇头,低声道,“刀剑的锋芒纵然夺目,却会因血而锈蚀,我在这里,便是为了保证它不染血。”
狄冬青颇为惊讶地望着他。
自从失去兄长之后,他的确已蜕变,他的决心也不再虚张声势,反而透着难以撼动的力量。
胆怯之人未必不勇敢。
人显露胆怯,是因心神被善念所锢,不忍直面穷凶极恶,但勇敢也由善念中萌生,像是嫩芽顺着牢笼的孔隙钻出。总有一日,它也将成为枝繁叶茂的大树。
姒玉桐立于军前。
她骑在夫诸头领宽阔的背上,战袍鲜红,锁甲熠熠,一柄狭长秀丽的佩剑悬在腰间。尽管如此,她看上去仍然孱弱渺小,蛮族人只要晃动手指,便能将她捏起来重重摔打。
蛮族并没有动作,只是隔在几仗之外,打量着对面的中原女子。
她的身躯虽娇小,勇气却不输于人。她的勇气也并非与生俱来。她只是足够狠心,手里常常攥着一柄无形的刀,每一次怯意涌起,刀刃便毫不留情地割向自己的伤口。
她花了九年的时间,一刀又一刀,将自己雕刻成此刻的模样。
此刻她毫不退缩,只是朗声道“我已将我的意图描于画中,恳请各位过目。”
她挥了挥手,身后的副将策马上前,将一张长卷递到蛮族的眼底。
蛮族纷纷露出诧色,许多脑袋凑在一起,好奇地观摩。
画中描摹的是一副祥和的图景。北荒长城的门防悉数敞开,蛮族人次第经过,手上未持刀剑棍木奉,反倒提着农具,扛着木料。
长城以南,禹国的使节正在欢迎蛮族的到来,将农耕之术倾囊相授,蛮族在他们的帮助下,迁往更加温暖的地方安居,建造屋舍,畜养家畜。
这幅画卷宏大而精美,并非一朝一夕赶制,而是早在出发前夕,姒玉桐请来安邑城最杰出的十位画匠共同描绘出的。画卷中的图景浅显又生动,即便语言不通,也能轻松理解其中的寒意。
蛮族武士不自觉地放低手中的刀斧。
姒玉桐贴在夫诸耳畔叮嘱了几字,夫诸扬起脖颈,向前迈出高贵而从容的步伐。
夫诸在蛮族眼中也是灵兽,蛮族的战士分开一条路供它通行。
姒玉桐来到厚重的玄铁门边。
粗壮的锁链还挂在门环上,手腕粗的锁销清晰可见。她突然振剑出鞘,沿着锁销一侧重重斩下。
霜雪剑细而长,倾泻出如星河一般皎洁的流光。落在沾满锈蚀的锁链上,削铁如泥。
锁销被斩成两半,锒铛坠地。
姒玉桐将剑重新收入鞘中,回过身,扬起头道“从今往后,北荒长城只隔风雪,不隔生灵。”
止战的宣告声响彻天际,就连天边的层云也为止激荡,抖出金色的磷粉,洒满重获新生的九州大地上。
这片被泽神恩的古老土地,在历经亿万次日月更迭之后,终于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
第236章 星辰入梦二十
是夜,长城脚下一片热火朝天。
常年严寒料峭的冻土,忽地绽开遍地的篝火,蛮族和中原人围坐成堆,伴着跃动的火光载歌载舞。
狄冬青坐在营帐里,透过半卷的毡门,怔怔地眺着不远处的盛景。
卢正秋来到他身边,将手中的药钵放在桌台上,随口问道“想去玩”
“没有。”狄冬青摇摇头道,“已经玩不动了,从远处看看就行。”
卢正秋轻笑一声,向他递出一只手臂“来,手给我。”
狄冬青收回视线,刚好瞧见对方向上摊平的手掌,虽说不明就里,但还是伸出一只手,将手指搭进对方的掌心。
“另一只也给我。”
狄冬青照做了。
“再汪一声给我听听。”
“师父”
面对冬青的抱怨,卢正秋非但没有悔意,反而哈哈大笑了几声,攥着一双“狗爪”在旁边的垫子上落座。
他将刚刚碾好的药膏捻起来,往冬青的手背和手指上涂抹。
“我自己来吧。”
“别动,”卢正秋制止他,“我好容易才康复,也让我享受享受当大夫的滋味嘛。”
狄冬青眨了眨眼,没有再反抗,只是卸下力气,任由师父为他涂药。
他的双手已在清水中濯洗过,淤血都洗净了,只留下一些冻伤和割伤的痕迹,药cao渗入时阵阵作痛。
“疼么”
“有点。”
“那还傻笑。”
“因为开心嘛。”狄冬青的脸颊有些泛红,他将视线挪到营帐外,道,“你看,那两个人是不是秀川和阿桐。”
姒玉桐从篝火丛中穿过,与众将士挨个打过照面,最后在一处角落里坐下来。柏秀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也坐在旁边,递上一碗温酒。
卢正秋道“方才我看见他双手捧着酒碗,在篝火旁边蹲了好一阵子,才温出这么一碗。”
话音刚落,便见夫诸摇晃着脑袋凑近两人落座的地方。姒玉桐分出一只手抚摸灵兽的颈背,灵兽发出慵懒的咕噜声,压低脖颈,脑袋凑到酒碗旁边,竟将长长的舌头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