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求之物,所忆之人
片刻的失神过后,终于点头道“属下领命。”
他已不再是胆小的孩童,他的肩上已不是温柔的手心,而是九万里沉甸甸的河山。
君子之诺,一字千金。
姒玉桐冲他扬起嘴角,留下一个微笑。而后,她便转身离去。
他咬起嘴唇,沉默着目送大哥的背影。
是日,内城的大门徐徐敞开,群臣立于两侧,恭迎皇子姒玉京归来。
皇城巍峨,宫墙幽深,千楼百宇投下的幢影好似一片密林。而她只身独往,背影堙没在山林间,很快消失不见。
第184章 梧桐栖凤五
出乎姒玉桐的预料,昌王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东宫。
东宫是太子的寝宫,也是太子九年惨死的地方。九年来,朝臣一直盼望建帝另立储君,但建帝沉湎于悲恸之中,屡次将进谏书原封送回。禹昌王身为太子胞弟,纵然一手把持朝纲,实权在握,仍旧只有王爷的名分。
王爷是不能入主东宫的,所以,这偌大的宫苑便一直闲置着,空了整整九个年头。
宫苑虽空,却未荒废,哪怕无人居住,仍旧保持着完好如初的模样。庭院正中,池水清澈,游鱼欢畅;小径两侧,cao木繁茂,花香阵阵;房舍之内,窗明几净,桌椅摆设纤尘不染。
这般良辰美景,是建帝一直派人打理的结果。
年迈的皇帝也像寻常人家的父亲似的,留出一扇门窗,企盼爱子魂归故里,生命仍旧绚烂如初。
然而,逝者终究不可追,此时此刻,回荡在这院里的是生人的足音。
姒玉桐刚一踏进院门,便瞧见正厅墙边的白花槐。
这棵槐树是她的父亲亲手植下的,每到夏末,便飘出淡淡的槐花香气。
在她小的时候,槐树也尚且年幼,树干细瘦,树冠还没有高过屋檐,低处的枝桠刚好面对窗棱。那时候,她常常攀上枝头,偷偷翻入房间里,擅自玩弄父亲的笔墨,纸砚,公文和书卷。
如今,槐树已生得郁郁葱葱,羽状的叶子交错层叠,将半扇屋檐拢入y翕中。树尖向着阳光奋力伸展,苍劲的根茎扎入地面。
它是那么茁壮,那么坚实,仿佛从不曾经历那噩梦般的一夜,不曾在漫长难捱的困顿中辗转漂泊,不曾品尝生离死别的苦涩滋味。
与它的亘久相比,人世恍然如斯。
姒玉桐从它的y翕中经过,跨过门槛,迈入正厅之中。
房间里的一切是那么熟悉,就连桌椅的位置也和她记忆中如出一辙,她刚坐上去,便有下人将茶碗端来,放在她的手边。
沸水注入瓷杯,绿叶翻飞,溢出一阵淡香,盈盈扑鼻。
时过境迁,就连这清茶的味道也不曾改变。姒玉桐甚至有一种错觉,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这间院子,不过是在树下入睡,做了一个悠长的梦。一梦过后,她便已长大成人,承下父亲的位置,作为东宫的主人,在茶香中静候她的宾客。
但她知道,梦绝不会如此沉重,如此血迹斑斑,伤黑累累。
她之所以安然坐在此处,只是缘于昌王的安排。
没过多久,昌王便来了。
他比太子年轻三岁,如今亦已步入不惑之年,龙纹锦袍之下的躯骨瘦削高挑,斑白的鬓发整齐地收拢在玉冠之中。即便是脸颊上细密的皱纹,也敛不去他端重的仪态。
姒玉桐凝视着他。
这人是她的皇叔,与她血脉相连,却也是她的劲敌,与他针锋相对。权势背后,手足情谊薄如蝉翼,实在不堪一击。
她的神色收敛克制,眼中透露出警惕。
昌王也凝着她,只是凝了片刻,便谦卑地俯首,缓缓弯下腰。
姒玉桐露出惊色,她没有料到,昌王竟会在一个晚辈面前折腰,而且长鞠不起。
他的模样,使姒玉桐几乎要相信他在笔下的悔过与承诺。
她上前几步,扶起昌王的肩膀,道“皇叔不必如此多礼。”
可他的下一句话却令她坠入谷底。
“玉桐,这一路乔装打扮,以男儿之身东奔西走,实在辛苦你了。”
姒玉桐心下大骇,几乎忍不住将惊色写在脸上。
昌王的神色却是一片平静,将关切的目光投向她。
方才他进门时已将仆佣遣散,房间里只有两人,他的话不是说给旁人听的。他口吻之中也没有刁难的意思,反倒异常温柔,好似一个真正的长辈在抚恤晚辈。
他的态度使姒玉桐陷入更深的茫然,她全然不知自己何时泄露了身份,更猜不出对方的真意。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挑起眉毛道“皇叔莫要开这种玩笑,家妹已被jian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
昌王没有追问她,只是长叹一声,道“兄长一家惨死,是魔教为祸作乱,我也有不可开脱的责任,这一次我一定会将魔教彻底斩cao除根,宋骧的人头,已经送到军帐中了吧”
姒玉桐点头道“的确已经送到。”
昌王又问“狄将军之子统领的江湖义军亦已顺利入城,中途并无遭到阻拦吧”
姒玉桐道“的确没有任何阻拦。”
昌王又道“夏启渊突发疾病,暴毙而亡,实在出乎我的预料,太医的诊书你应当已经过目,若是心中仍存有疑惑,稍后不妨亲眼看一看。”
姒玉桐道“诊书的确不假。”
昌王沉默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我已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尽管如此,阿桐,你还是不愿意信任我吗”
姒玉桐牢牢地盯着他。
昌王道“你若有顾虑,大可说出口,不必独自揣度,只要是你的要求,我一定尽力而为。当初父皇封你为平安郡主,是希望你能享受平安喜乐,而你经历的一切,担子实在太重了。”
他的语气太过恳切,竟令姒玉桐无从质疑,她思虑片刻,问道“皇祖父可还安好。”
昌王叹道“父皇仍旧卧病在床,但他一直惦记着你,稍后你若是能去探望他,他一定会倍感欣慰。”
漫长的沉默过后,姒玉桐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昌王道“有人告诉我的。”
“何人”
“他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不过应当很快就来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话似的,门外传来一阵足音,由远及近。
姒玉桐心下一凛,那脚步声实在太过熟悉,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伴随着脚步声一同响起的,还有木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她迫不及待地踱到门口,拉开门扉,在豁然开朗的天光中,她看到了梦中才会出现的面孔。
“云峰”她的神色宛如梦游。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她在每个夜晚反复哀悼、反复思念之人,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柏云峰手里的木杖滑脱,滚落在青砖石上,发出一串清响。
他迈着踉跄的步子,来到姒玉桐的面前,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阿桐,阿桐,见到你真好。”
第185章 梧桐栖凤六
姒玉桐感到肩上一热,熟悉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贴着鬓角滑入耳朵。
她与柏云峰之间再无距离,胸膛紧密相连,她几乎能感到对方的心跳声,声音坚实而急促,仿佛在胸前含了一轮炽热的太阳,不住地喷薄出火焰。
那火焰将她也一并点燃,使她几乎忘了身在何方,只想要阖上眸子,沉醉在眼前人饱含深情的拥抱中。
昌王从旁望着两人,淡淡道“柏少爷,重逢固然令人欣喜,也要当心伤口啊。”
柏云峰一怔,终于放开怀中人。
姒玉桐也向后撤开半步,仔细打量他。
他的脸颊上还泛着红晕,嘴唇张了又合,似乎有千言万语挤在嗓子眼,争先恐后地向上冒,却没有一句钻得出喉咙。
许是神情太过激动的缘故,他的脚底晃了晃,似有些不稳。昌王见状,便弯下腰,从地上拾起手杖,递还给他。
他点头谢过,重新拄起手杖,总算站稳脚步,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人“阿桐,让你见笑了。”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外袍,胸口到左肩上绑着白色的绷带,脸颊苍白,眼窝泛着不自然的青黑色。
倘若胸口被一箭shegrave 穿,任何人都要虚弱一阵子,他能站在这里,已是了不起的成就。
姒玉桐凝着他,问道“你是怎么逃过那一劫”
柏云峰道“多亏了母亲。”
“伯母”
“那时我本来要坠下山崖,但禹昌军中,有一名骑兵将钩绳抛给我,使我悬在崖侧,免于落入江水。后来,他又在追兵离去后折返,偷偷潜下山崖,救了我一命,他说他是父亲在朝野中的朋友,受到母亲的嘱托,暗中保护我和秀川的安全。”
“竟是这样”姒玉桐难掩惊色。
柏云峰点头道“我与他一同离开队伍,率先赶回安邑,将那一战的经过禀报陛下和昌王殿下。”
一旁的禹昌王接下他的话,道“多亏了云峰的证言,我才知道夏启渊联合魔教,在暗中搅弄风云,胁迫柏夫人,要挟柏府家臣,嫁祸狄冬青师徒他的所作所为,我才终于有所觉察。”
姒玉桐的视线转向自己的叔父,脸上仍有疑色。
昌王再一次弯下腰,深深鞠躬,道“由于我的疏忽,放任家臣胡作非为,连累无辜者丧生,乃至危及江山社稷,我愿以身请罪。”说到此处,他顿了片刻,接着道,“我已将一切事实真相写入奏书禀报父皇,郡主是否要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