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意了。”狄冬青终于露出笑意,“我打算再去外面找一找,咱们走吧。”
短暂的闲谈过后,年轻人已重新打起精神。
年轻的灵魂仿佛是一汪充沛的泉,毫不吝惜地涌出喜怒哀乐,感染着周围的人。
早在有所觉察之前,卢正秋便已深深被他吸引。
脸颊上,手指留下的余温尚未散去。
年长者跟随他的背影,往明亮处走去。
第166章 夏cao冬虫六
五溪寨实在很大,又实在很小。
说它很大,是因为它散落在山涧之中,延水而建,纵然只剩废墟,也占据相当规模的土地,从头到尾走上一遭,便要耗费不少时间,若是赶了一整天的路,又仔仔细细来回翻找三四回,就算再年轻力壮的人,也难免感到精疲力尽。
可狄冬青还是觉得它太小,若是再大一些,或许还能容纳一些线索,免遭大火的荼毒。
太阳已西沉,他仍旧一无所获。
大火之后,官府曾来过五溪寨,将死者caocao埋葬在周围的山岗上,然而废墟之下,依然藏着许多未被发现的尸骨斑斑驳驳的血迹,纠缠成团的毛发,分辨不出部位的焦黑骨头。
不堪入目的惨状接踵映入眼帘,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倘若魔教未能得偿所愿,又为何急着烧毁重要的线索
他想不出,驻留此地的亡魂也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他隐隐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应当多询问阿茗几句。可惜的是,人生本没有当初,只有当下。
卢正秋瞧见他额上沁汗的模样,心下不忍,柔声道“冬青,过来休息片刻吧。”
狄冬青却摇头道“我再去找一找。”
两人已商议过,不论今晚能否找到线索,都要离开五溪寨,尽快赶回江渝。年轻人不甘承认失败,饶是时间所剩无几,仍要挣扎一番。
他已将五溪人居住的屋舍彻底翻找过,余下的地方只剩一处,便是祭祀用的祭坛。
五溪寨一面傍水,一面依山,沿山势阶梯状排列,呈现扇面的形状,而祭祀用的场所,便在扇面的尖顶,紧邻山体之处。
这里有一处深陷的山洞,像是一只倒扣的碗,下缘比穹顶更宽阔。碗口上有一道光漏进洞中,斜斜地照在神像上。溪水从神像背后的山坡上淌落,形成一条数尺高的悬瀑,清澈的溪水注入碗底,沿着两侧的河槽淌出洞口,像是两条湛蓝色的花环,将祭坛包在其中。
因为环水的缘故,祭坛内才免遭火舌侵蚀。不过,这里原本就没有太多陈设。五溪人的信仰单纯,没有司掌不同职责的神谱,他们所祭拜的,只有矗立在祭坛中央的神明。
夏。
夏的造像与中原的习惯也有不同。为了供人祭拜,中原的神像通常高大威武,英姿凛凛,然而,这一樽造像之中,高大的部分却不是神像本身,而是神像脚下的石台。
正如婆婆画中所示的一般,石台雕琢成浪涛卷起的形状,栩栩如生的浪花比人头顶还要高出数倍,使观者心生敬畏,而夏站在浪尖,渺小的身形和巨浪相比,竟像是个普通人。
卢正秋仰头凝视着他。
他长发披肩,身材高挑,模样和羽山石洞中的雕刻颇为神似。只是,羽山的石刻已被时光磨损,变得斑驳不清,而这一尊神像却完整地保存下来,就连神态都栩栩如生。
他立于高处,俯瞰着脚下的村寨,光柱从头顶洒落,在他肩上镀了一层柔软的轮廓,使他石雕的双眸泛起微光,澄明而剔透,眼中没有傲慢,反倒透着几分怜悯,几分慈悲。
他在这偏隅之地矗立,被世人所遗忘。神州的主人们甚至叫不出他的名字,可发生在神州的一切天火降临,长城陷落,世道倾颓,国运危岌仿佛都纳进他深邃的眼底。
卢正秋仰望着神像,心绪好似光柱里的尘埃翻滚,萦绕在神像周身。
和这石造的神明相比,一颗凡俗之心所生出的烦恼,不会比一粒尘埃更重。
神像前方摆着一只蒲团,供人祭拜祈祷而用。卢正秋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驱使着,慢慢向前踱步,来到那蒲团前,缓缓跪了下来。
他瘦削的身躯跪在冰冷肃穆的石像前,显得格外微渺,甚至不比一只乌鸦更大。
他合拢手掌,闭上眼睛,澄澈的光柱洒在他的眼睑上,使他眼前的黑暗不再黑,反倒有光芒跳跃流转。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潺潺水声,时光如流水般悄然逝去,顷刻漫长得近乎永久。
在这短暂的瞬间,他看尽兴衰荣辱,尝遍喜怒哀乐,他终于隐隐懂得信仰的意义,懂得为何人在绝望处需要乞求神明的拯救。
神明依旧没有回答他的疑问。
他睁开眼,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茫然,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这时,他在方才膝盖所压过的地方瞥见一丝异样。
两层蒲团之间,似乎露出一片的纸角,像是一个不经意间泄露的秘密。
他心下一凛,忙俯下身,将夹在蒲团之间的秘密抽出。
那是一本薄册。
薄册表面透着一股陈腐的shi气,想来已放置在此处有一段时日,扉页的纸张表面有深深的褶皱,恐怕是被匆匆塞进蒲团里,经久压出的。
薄册之中写满了字,字迹凌乱潦cao,而且着墨颇重,回笔处留下重重的印渍,似乎是在急躁中用力写下的。
他立刻想起天星家中的毫尖笔,心中犹如鼓擂,凝神细辨,果然不出所料。这薄册中的字迹与天星家中的刻痕,可以断定出自同一人之手。
万幸的是,薄册中的字迹并未被烧毁,而是完整地保留下来。虽然凌乱,但每个字都能够辨出内容。
他一字一句地读过。
此书借天星之手书写,藉以敬告天星之母,尔等以息壤为媒,擅施移魂禁术,以凡人之躯凭依吾之残魂,然残魂之中,灵力衰退,元神归一之际,善念必将泯于怒火,而吾亦将不复存在。在此之前,尔等务必将息壤带离五溪,藏匿于隐蔽处,切不可落入崇明教手中。
天火起于北疆,其势迅猛,即将越过长城天堑,将神州焚烧殆尽,尔等身为吾之子民,世代守护息壤,使命尚未达成,切不可前功尽弃。
神明已辞去不复返,悠悠千载枯荣,神州已不复当初,危机当前,唯有仰仗凡躯,方能再度拯救神州于水火。
寥寥数行,透露出的信息令卢正秋愕然不已。
他继续向后翻,后面还有许多段落,但几乎在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只是遣词略有差异,笔记中的墨色时而深,时而浅,像是在不同的时间写下的。
他掩卷闭目,心中震惊不已。
关于五溪寨,关于息壤,关于夏,关于天星诸多悬而未解的谜题,在他心底渐渐连成一条线。
莫非,这是神明赠予他的启示
他再度睁开眼,眼前的神像依旧肃穆,从高处静静仰望着他。
手中的薄纸像是有千钧重,压得他胸口发闷,喉咙深处不禁吐露出疑问。
五溪的神明啊,为何你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密,馈赠于戴罪之人。
第167章 夏cao冬虫七
最近糖份过剩,是时候换换口味了喂
四下依旧无人,卢正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速在心中梳理来龙去脉。
迄今为止,关于五溪的情报主要来自两处,一是赵吉的亲身见闻,二是婆婆的画中转述。
二者都是真相,却也不是真相。
两人眼中所见,笔下所述,皆是实情,并无虚假。
然而,他们看到的实情,却不一定是当事人真正的经历,而是他们精心营造的假象。
天星的确是巫觋与阿茗的亲生子,而非与异乡人偷情所生。
天星生来体况欠佳,幼时或许经历过一场病症,或许一度夭折,而巫觋为了拯救他的xg命,便以神器息壤作为媒介,动用移魂禁术,使天星重获新生。正如夏启渊救下卢正秋时所做过的一般。
隐居南疆的巫觋,却通晓北疆的巫蛊禁术,这正印证了五溪人的神明夏,与幽荧有着莫大的关系。夏的残魂,或许正是幽荧的一部分。
与魔教的移魂不同,借息壤复生的残魂当中,善念尚未被积怨吞噬,故而,他借天星之手,不断地写下警言,敦促天星的父母将息壤送走,以应对即将而来的危机。
不论巫觋还是阿茗,都是虔诚的信徒,于是决定践行神明的指示,但他们对外界并不熟悉,所以,他们便将保护息壤的任务,托予外乡人之手。
他们深知动用息壤,势必会使五溪寨陷入衰落。于是他们编造出一段故事,所谓偷情生子,所谓由爱转恨,不过是演给族人看的假象罢了。族人信以为真,将罪责归咎于巫觋,藉此便能够掩盖息壤被带走的秘密。
正如夏所预见的一般,外乡人离开不久,魔教便发现了五溪寨。他们将侵入羽山时的行径故技重施,将扶摇清风散入水中,以此催控五溪人。他们的计划进行得十分顺利,借天星之手发动一场屠戮,却在得手之后发现蹊跷。
息壤已不在五溪,已被人捷足先登。
魔教不愿前功尽弃,索xg掳走了xg命尚存的五溪人,也带走了天星。
在那之后,五溪寨被一场大火烧尽,证据也被掩埋在火海中。
如今想来,纵火者或许根本不是魔教,或许正是阿茗自己。五溪寨的遭遇,是阿茗亲自报上官府的,在那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来纵火。
阿茗烧毁了家园,唯独留下了这本笔记,或许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或许是出于对天星的怜爱,他没有将笔记毁去,但也不敢随身携带,便藏在神像前方的蒲团中。
这便是发生五溪寨的奇谭,是师徒两人苦心寻找的真相。
巫觋不曾背叛丈夫,更没有殉于私情,她为信仰而死,以xg命守住了息壤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