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牢的院墙比旁处更高,墙头上锐器排布,冷锋冲天,每一支都是一名无声的守卫,时时弘张律法,警刻世人。
近年江渝世道太平,明火执仗、作jian犯科之人越来越少,这个时节,南晏七和卢正秋是仅有的两名囚犯,现在,亦是人去牢空。
轮值的守卫数人,急的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空牢里团团转,直到柏云峰一行现身,才镇定下来,自发排成两行,等待斥责和惩处。
柏云峰并未惩处他们,只是急急地赶到水井旁边,蹲下身观察井中景象。
在没有盖成监牢之前,这里曾有两间毗邻的院子,共用一口水井,故而井底的暗渠彼此相通。直到监牢落成,才被黄泥彻底封堵。
此时此刻,封堵用的黄泥散落在井口边,还带着新鲜的潮shi气,想来被掘开没有多少功夫。
对于一个成人而言,掘开这样一口井,实在算不上难事。
狄冬青没有辩白,他实在没有可以用来辩白的托词。
他说不清这口井是什么人凿开的,为何地图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更加说不清,自己从这条暗渠潜入监牢,为的不是放走囚犯,而是为了与斯人诀别。
克服万难,触犯禁忌,只是为了一次诀别这样的托词,又有谁会信呢。
所以,他宁可不说。他不说,别人便会以为,昨夜他偷偷潜入此处,将囚犯放走,而不是拖着一身倦骨,沉沦在噩梦中。
阿瑾已怔怔地望着他“冬青大哥,你何苦这样对自己”
梁逍也在一旁摇头叹气“心魔啊,心魔。”
瞿影尚且冷静,快步踱到柏云峰身边,道“少爷,万一魔教知道五溪人的藏身之处,我们岂不是晚了一步。”
柏云峰眉头紧皱,沉吟道“我明白,得尽快发兵救人。”随即转向身边的弟弟,“秀川,你还能带兵么”
柏秀川点头道“能。”目光不自觉地往狄冬青的方向暼去。
瞿影立刻拍上他的肩膀,道“二少爷,我陪您同行吧。”
“就这么定了,”柏云峰替他答道,站起身转向众人,“秀川和瞿先生去整顿兵马,我和大哥赶回去禀报父亲,梁先生,麻烦你向附近的眼线打探两个逃犯的风声。”
“好嘞。”梁逍应道。
柏云峰最后转向狄冬青,顿了片刻,才道“狄少侠,阿瑾姑娘,请你们二位先回医馆等候吧。”
他的措辞客气,语调却强硬不容置喙。
狄冬青又怎会听不出。
他的视线不禁飘向监牢的后窗,他想起那一夜冰冷的窗棱,冰冷的月光,和冰冷的房间里唯一的火烛跳跃。
如今,仅存的烛火亦已熄灭,微光不再,只余下一团苍白的灰烬。
不知何时,阿瑾已来到他的身边,轻轻扯着他的袖子,低声道“冬青大哥,不要再糊涂了,若是再糊涂下去,便真的什么都没了。跟我一起回医馆去吧,求你”
女孩痴痴地望着他,翘首期盼他的回答。
他听见自己说“好。”声音却像是出自陌生人之口,回荡在深深的水底,渺渺的远方。
第150章 侠者无名九
弘义医馆很空荡。
歇业的招牌仍在门口挂着,过路人似乎从空气中嗅出了腥风血雨的味道,不约而同地绕开这片是非之地。
弘义医馆周遭却并不空。
街巷的角落中,暗藏着许多遮遮掩掩的视线,好似夜空里的冷雨,眼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地打在身上。
视线来自柏府府兵,其中不乏熟悉的面孔,为了掩人耳目,府兵都身着布衣,伪装作寻常人,但锐利的视线却是无法伪装的。
狄冬青呆在房中,感到冷雨般的视线落在肩头,每一道目光都在讥嘲他的境遇。
他本是为了领帅众人而来,如今却沦为被众人看守的对象。
倘若他无法洗脱嫌疑,用不了多久,恐怕便会被关进监牢中去。
他并不害怕监牢,但他害怕自己从此失去自由。他若堕落,真相亦将一同离他远去,加诸于他的圈套和y谋,从此将再无见光之日。
那张画着秋叶标记的地图是何人所绘,为何会恰到好处地落进他手中。
南晏七又是如何从监牢中逃出升天。
他只觉得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他看不见对方,他举目四顾,只见茫茫黑暗。
在这样的黑暗中保持清醒,就像在激荡的怒涛中保持平稳一样,实在是一件痛苦又艰辛的任务。
阿瑾比他更幸运,因为她已经睡着了。
他在阿瑾的水杯中加了一丁点促眠的药cao,女孩儿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臂伤尚未痊愈,身心本就疲惫,一经催化,很快便陷入熟睡。
药cao本是安神的,可她的梦境却并不安宁。她在梦里仍旧辗转反侧,口中喃喃不止“冬青大哥,不要走不要”
女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而女孩的预感总是很准的。
狄冬青踱到床边,将她身上的被褥仔细盖好,低声道“对不住了,我终究不是你喜欢的大英雄。”
他把麒麟剑拿在手中,掩上卧房的门扉,转身往回廊尽头走去。
二楼的回廊尽头有一扇后窗,正对着一条幽暗的小巷。
从后窗跳下去,便会落在小巷中央,以他的身法,不会留下任何脚步声,因而几步之内,不会被盯梢的兵士注意到。
至于几步之外,走出巷子后的情形,连他也没有把握。
他还是抬起手,搭上窗销。
在他施力拉动之前,从他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牢牢扣在他的腕上。
“你要去哪儿”
他猛然惊醒,猛地回过头,手已经压在剑鞘上,却迎上一双炯然的视线。
那人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裳,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发饰,唯有一双眼睛是他所熟知的,静静地望向他。
他低声道“阿桐,是你”
“是我。”
他将手从剑鞘上挪开,低下头,道“事到如今,我已无颜面对你。”
姒玉桐道“可你却有胆量逃走”
他没有辩白。
姒玉桐接着道“你若是从这间窗上跳下,不可能绕过府兵的眼线,在巷尾的转角处,至少有三个人,他们一定会察觉你的行踪,与你正面冲突。如今你留在医馆,至多不过是有嫌疑罢了,若你逃走,与他们起冲突,便再也洗不清罪责了。”
狄冬青道“我明白。”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走”
“非走不可。”
姒玉桐凝着狄冬青的眼睛,半晌,终于扬起嘴角,道“看来我是没有办法说服你了。”
狄冬青的目光几度闪烁,迟疑再三,终于开口道“阿桐,你或许不相信我,但南晏七绝不会是师父放走的。”
说完,狄冬青径直望着她,像是在等待疾风骤雨。然而,姒玉桐只是淡淡道“这次我信你。”
狄冬青一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南晏七断去一条手臂,武功也被抑制,绝没有办法独自将锁撬开,放走他的一定另有其人。而师父一定是看到他被放走,才追了上去。”
姒玉桐道“这个我也明白。不然,我为什么会来帮你呢”
狄冬青再难掩脸上的惊诧“你不是来阻拦我的”
姒玉桐反问道“你会被我拦住么”
狄冬青望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姒玉桐轻笑道“我早就猜到了,我认识的狄冬青,若是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便会排除万难,一意孤行。我的武功不如你,固执也比不过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做无用功呢”
狄冬青哑口无言,只觉得鼻子发酸,像是被突入起来的感动填满,他的语气全然没有了方才的坚决,反而带着一丝傻气“所以你希望我走”
姒玉桐点点头“我希望你找回你的师父,将真相也一并带回来,我所选的路前途凶险,困难重重,内鬼是一定不能容的。”
“我明白了。”他先应过,很快又摇头道,“不,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
“你何以断定内鬼并不是我。”
姒玉桐耸肩道“说实话,我并没有办法断定,我只不过是选择相信你罢了。”
“就因为我是狄将军的儿子么”狄冬青皱起眉头,“可是,连我也无法在大义和私情之间果断抉择,事到如今,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他的语气低沉而严肃,姒玉桐却露出微笑,道“冬青,你师父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死脑筋。”
狄冬青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姒玉桐道“我相信的不是狄大侠的儿子,而是我的朋友。我若身处你的位置,未必会比你做得更好,私情与大义该如何抉择,我未必比你更明白,这本来就是一道难题,换谁都没办法轻易解开的。”
“可是你却相信我”
“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答案。”
狄冬青再次感到惊讶,睁大眼睛望着他,道“阿桐,谢谢你。倘若太子之死果真是师父所犯,那么我一定倾尽余生来赎罪。”
他终于说出这句话,像是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迈出脚步,脚下是殷实的土地,划过面颊的风裹来一阵久违的轻松与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