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恍惚中察觉,原来自己一直都错了。
苦尽未必甘来,雨霁未必云开,世事从来都不会如此简单,神明加诸于他的命数,从来都不曾仁慈。
狄冬青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像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在一夜之间变老。尽管如此,他在人前依旧挂着礼貌的笑容。
只有在夕阳沉落的时分,在弘义医馆关门打烊之后,他才能够短暂地放纵自己,容许倦意爬上眉梢。
钟琪和肖荣还在打扫房间,两人抬来一桶水,晃晃悠悠地放下,将熬药的铜壶浸在其中濯洗。
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在一起,双手撩起水花,偷偷往对方身上泼,袖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嘴上争得不可开交,但又不敢发出太响的声音,刻意压低声线,好似枝头叽叽喳喳的鸟雀。
狄冬青站在房间另一端,望着两个顽皮的孩子嬉笑打闹。
孩子们脸上的神情,使他联想起一度被自己抛至脑后的、糖果的味道。
甜与苦,像是隔了一个世界那么远。
他将手轻轻撑在桌子上。指尖不意间触到一张纸。
是一张信笺,叠成四折压在茶盘下方,只露出一个小角,纸色与桌面颜色相近,若非仔细去看,很容易忽视。
他将信笺取出,反复查看,纸面上印着与茶盘边缘同状的水渍,想来已经被压了一段时间,他细细回忆,却仍旧想不起信笺的来历。
他索xg将信笺展开摊平,信中没有署名,也没有别的字迹,只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简图,纵横的方块描摹出街市的形状,像是一张地图。
他把信笺转了半圈,将状似城楼的建筑朝向自己,手指顺着道路摸索,果真找到了弘义医馆的位置,很快又确认了柏府的方向。
虽然画得潦cao了些,但这的确是江渝城的地图。
地图由黑墨细线描绘而出,唯独在斜角的方向上画着一个红色的标记,红墨勾勒出一只狭长的叶片形状,脉络分明,因着颜色的缘故,好似一片秋叶。
他更加好奇,待到两个孩子做完手上的活计,便将钟琪唤道身边,问道“这里画的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吗”
钟琪扫了一眼,点头道“这里离我家很近啊,”但在仔细瞧过之后,很快摇起头来,“不行不行,你不能去这里。”
“为何不能”
女孩抬手在地图上戳指“你不知道,这一片往前就是监牢,是关押坏人的地方,关的都是杀过人的坏人。冬青哥是好人,当然不能去找坏人啦。”
他心下一凛,江渝城中的监牢,便是此时此刻关押师父的地方。
红色的叶片,莫非是在暗示卢正秋的名姓
他不能去监牢探视,但叶片的位置并不是监牢的大门,而是附近的地点,莫非是别的入口
他眨了眨眼,问道“做了坏事,就算是坏人吗”
钟琪点头道“当然了。”
“若是做了坏事,又做了好事呢。若是杀了人,又救了人呢”
他说话的时候,视线一直盯着纸面上的标记,声音很低,比起询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钟琪仰着头,嘴唇嘟起“你说的好绕啊,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要教我吗”
狄冬青手指一颤,很快将地图收起,将视线转回到两个孩子的身上,嘴边重新挂起笑容,道“我不教你这个,我这里有几本医书,你们拿回去看吧,若有不懂之处,先圈下来,明日我讲给你们。”
钟琪和肖荣接过他的书,面露喜色,重重地点头道“好”
“记得不准叫我师父。”
“知道啦。”
两个叽喳不停的孩子终于心满意足,结伴踏上回家的路。他们离去后,医馆里便只剩下狄冬青一人,彻底被沉默笼罩。
夜色已深,外面的街道寂寥无声,就连融雪滴下屋檐的声音也变得清晰可闻。
他在这里度过了几个无眠之夜,身边没有熟悉的呼吸,静谧好似无人幽谷,反倒使他难以入睡。
今夜他依旧没有睡。
不过今夜他无需忍受静谧,他手中的瓶罐相撞,击出许多短促的声响。
这些天来他为人瞧病,攒下不少天香cao熬制的丹药,他将它们按照药xg药状划分出来,挑拣出一些,用瓶子仔细装好,随后又把钟琪送来的糖一并装入其中。
夜晚还长,他要去见师父一面。
地图是谁留下的,是瞿影还是别人,已不重要。只要它通往的地方是监牢,便足够了。
最后,他铺开纸,提起笔,想要写点什么。
他端坐于书案前,再次被静谧笼罩,烛火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y影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渺小。
渺小的躯壳之中充塞千言万语,几乎要将他撑破,可他的手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他的笔实在悬了太久,墨迹顺着笔尖滴落,沾在纸上,溅出一个漆黑的印渍,将洁白平整的纸面染皱,染脏。
笔尖也随之垂落,落在印渍的旁侧。
他将信小心翼翼地折起,与药瓶一起纳入袖中,而后吹灭灯烛,转身出门,独自步入夜色中。
第138章 路远莫致六
狱中的夜色是破碎的,小窗上镶嵌的铁栏将月影切割成许多碎片,破碎的月光钻入冰冷锈蚀的栏杆,一块一块地洒在地面上。
卢正秋眯起眼睛,望着那些苍白而明亮的碎块发呆。
地面很干净,时常清扫,房间中有床榻也有桌椅,甚至还摆着笔墨纸砚,若不是随风飘来的铁锈的味道,这里几乎像是一间安静舒适的书房。
这份整洁得益于姒玉桐的嘱托,关押卢正秋并不是她的主意,而是本人的请求,所以她并未将卢正秋当做罪犯,她希望他在囹圄中能好过一些。
卢正秋并不好过。
预料外的仁慈像是尖刀,割裂他的尊严。在羽山他曾呆过更加严酷的地方,而在遥远的过去,他经历过比这更残忍的折磨。但过往的遭遇没有一次令他如此坐如针毡。
他本不必如此,他曾是魔教最无情的杀手,他本可以活得更冷酷些。是他亲手在空无一处的心里安放了情愫,若情愫是病根,他早已病入膏肓。
相较之下,身体的痛苦实在不值一提。忍耐是他的强项,他在寒冷中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着,等待漫长的残喘结束,生命从病躯中解脱的时刻。
他听到敲击墙壁的声音。
隔壁的牢房里是南晏七,他没有理会,可敲击声愈发密集,伴随着轻佻的语声“你既然都来陪我了,却不同我说话,难道打算闷死在这里吗”见他不答,索xg提高了声音,“别装了,你在小鬼面前能言善道的样子,以为我没见过吗”
许久之后,他发出一声叹息“既已尘埃落定,还有何话要说”
墙壁对面的声音一滞“尘埃落定是什么意思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快点告诉我。”
“我的打算早就当众说过了,你该不会没听到吧。”
很快,轻叩墙壁的声音转变为重擂“喂,你该不会真的准备伏法认罪吧”
卢正秋道“当然是真的。”
南晏七的语气一沉“别忘了你答应过救我”
卢正秋摇摇头道“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南晏七的呼吸声变得粗重,嘶哑的质问声几乎贴着墙面传来“你骗我”
卢正秋依旧平淡道“九年前我就劝过你。如今已经太晚。”
南晏七冷笑一声“劝我和你一样装腔作势,再去拐个小鬼,驯得像狗一样听话”
听到此处,卢正秋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响,喉咙里不由得泄出一声压抑的悲吟。
南晏七没有放过他片刻的失态,冷笑道“你怕什么,在那只小狗面前,你实在比母狗还精于勾引。”
“我是错了”卢正秋用喝止对方继续说下去,随后发出自嘲式的轻笑,“你说得对,我是在装腔作势,但现在我已经坦白真相,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能救得了你呢”
南晏七也跟着一怔,像是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xg,急切道“卢正秋,我的手足同胞,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当年你能回头,为什么如今我不能凭什么好处都让你享去若不是你抛弃了我”
“我不会再抛弃你了。”卢正秋打断他道。
“所以你快救我出去。”
“我也不会救你出去,”他顿了片刻,道,“我会陪你一起死。”
南晏七一怔,用拳头擂动墙壁,怒斥道“你傻了吗你把自己关起来,当真是想去送死”
卢正秋转过身,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任由身体向下滑。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甚至连继续站立的力气都使不出。
他垂下头,嘴角微微勾起,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是啊,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靴声沉重,伴随着佩刀的锒铛声,是前来投送饭食的狱卒。
南晏七瞧见两名狱卒的身影越来越近,不由得转过身,将背影留给他们,这些天他已被唾弃无数次,实在懒得再理会。
他听到啐声响起,却是从隔壁的方向。
“老爷对你仁慈,我们可没那么好心。”
“留你活着真是浪费粮食,早日偿命吧。”
咒骂声并非向他而来,而是对隔壁的卢正秋宣泄。
南晏七大为惊诧,待狱卒走远后,踱到牢门口,顺着走廊的方向往外看。
摆在卢正秋门边的餐盘被踢翻,干瘪的馒头上挂着浑浊的口水,呈出一副凄惨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