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时意气风发的大将军,此时满脸y郁,带着些许颓然。
景桓愣愣地看着苏穆煜,后者亦看着他。均从彼此那里捕获到“兴致不高”四字儿。
苏穆喻胸中烦闷,是拜一堆谜团所赐。那景桓这班师回朝,风头正劲的将军如丧考批的模样,又是为何。
“将军”
半响,苏穆煜缓缓喊一声。
景桓反身关上房门,往屋内踱了几步。他敛去眼里溢出来的情绪,道“苏师,今夜我可否借你一宿”
第91章 万里江山
“将军,借住一宿与借我一宿,可有千差万别。这话乱说不得。”
苏穆煜瞧着景桓郁郁寡欢,想必是进宫封赏出了什么岔子。
“皇上不高兴”
景桓听清二字,浑身一震。他骤然抿紧双唇,又倏地松了拳头。景桓仍着深黑官袍,衬得他身姿颀长,又格外稳重。浓黑更显肃杀,压住了二十有二的青春蓬勃。
“并非。”
苏穆煜关上窗,摸不准景桓是个什么意思。他复走回桌前,道“这用膳的时辰已到,将军不在宫中同百官庆贺,独自回府亦不设宴。实不相瞒,在下肚子正唱空城计,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景桓行兵打仗几年,自有一套带兵用兵之法,却是头一回听说“空城计”。
他竟一时偏了思绪,认真问道“何为空城计”
苏穆煜这才想起,三国闹腾那会儿,这少年战神早已入土成灰,魂转鬼道了。
他用指尖摸摸鼻头,看来景桓今夜是打定主意要留下。苏穆煜拉开椅子,拍拍身边的座儿“来,苏师与你慢慢讲。”
在此之前,苏穆煜把话展开了讲“我的肚子有些饿,将军能否吩咐下人弄些米粥来。胃口不太好,不惯辛辣。若将军愿小酌几杯,适当准备些下酒菜也并无不可。”
景桓这才知道苏穆煜还未用膳,当即面露愠色“这奴才怎么伺候的”
“哎,”苏穆煜赶紧辩解道,“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寻思琢磨事情,把他们赶走。没有我的召唤不得入内,想必是听进去了。”
其实到底是听进了苏穆煜的话,还是把他给忘了,苏穆煜懒得计较。他这冥思苦想半日,理出点些许头绪,早令他不知滋味。
景桓的到来,才唤回一点饥饿感。
景桓叫来下人,吩咐厨房苏穆煜钦点的几个菜。想想,又让人拿来一坛酒。菜上桌,摆好。苏穆煜不跟他客气,食指大动。
景桓早在宫内吃过一茬,回来时身上的酒味儿也消得差不多。混沌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想起将将在宫内听懂的y 秽之声,心底密密匝匝的痛感再次袭来。
“这空城计,意指虚虚实实,兵无常势。”苏穆煜咽下一口粥,认真与景桓解释,“虚而示虚的疑兵之计,是一种疑中生疑的心理战,多用于己弱而敌强的情况。此计需慎用,若不够了解对方的为人、xi,ng情,必不敢用。若对方对自己的了解不够深入,亦不敢使用。此为奇策,多用于命悬一线之时。”
景桓身为武士,头上顶着将军之衔,对兵法带着天生的热忱。他暂时忘掉不快,追问道“此计妙哉可曾有人使用,为何如此ji,ng彩的策略我未曾听说”
“这招留名史册时,将军早已”苏穆煜话未参透,景桓本是明白人,一听便懂。
将军不甚在意生死,这都是天命“那何人用此妙招”
苏穆煜便与他三言两语讲述了诸葛亮与司马懿之事,景桓听罢,心生敬畏,直道诸葛亮定能流芳千古。
苏穆煜点头道“确实后世对他评价颇高,亦受诸多皇帝的称赞。不过这空城计,原本并不是诸葛亮所为。真正的历史中,孔明是并无此事的。”
景桓大惑“那为何会流传民间”
“空城计不过是笔者在书中捏造的一场ji,ng彩对峙,流传民间是因为此演义小说名声大噪罢。”
“小说”
“一种文体,恰比大汉的汉赋,形式不同罢了。”
景桓听得似懂非懂,推杯换盏间,思绪再次转了回来“也没什么错,后世如何看待前人。不都是史官一笔的事,或坊间传闻。”
“将军,”苏穆煜唤他一声,“你曾问我后世对皇上的看法,为何不曾问你自己”
景桓喝口酒,道“无妨。”
到底是真无所谓,还是故作镇静,亦有他清楚罢。
苏穆煜明知他心情不好,也不多嘴。景桓同他讲,他就听着。不讲,两人坐着也无事。挑灯夜聊之事,还是在个你情我愿。
屋内一时静谧,如琴弦刷动的雨声渐小。隔着房门,遥遥能听到隔了两条街、微弱的孩童嬉戏声。隔着条条长街,荣安繁华的长安城,直达宫门、飞掠过层层红墙,景桓似再次听到了不堪入耳的呻吟与快活。
他快要嫉妒到发狂。
圣上招他入宫时,明知是一场君臣皆欢的接风宴,是一次加官进爵的封赏会。是他自个儿逾越了,才讨得最后的不愉快。
景桓回府后,按捺下心中的愤怒与嫉羡,也曾后悔若没有踏入那座行宫。他是否可以继续这般下去,自欺欺人,装作不在意。
可是不行,他回来,就是想问清楚的。
景桓将军手握重权,春风得意,又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出入宫廷,除后宫,大都是较随意的。所以当下人阻止,他一意孤行时,果不其然在门外听到了赛似活神仙的y 叫声。
那是谁的听起来像李延年,又不似。
或许是其他男人。不是女子。
景桓蓦地攥紧拳头,他额角青筋直冒。一双眼黑沉沉,身后酡红的金霞也掀不起一丝波澜。太监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通报。”
景桓道,神色冰冷,无任何情绪。
太监自是不敢,他道“皇上吩咐一律不得”
“通报。”
景桓看着他,大有再此废话,他便只身推门的意思。
太监惹不得活阎王,又不敢打扰真天子。只得用行将就木般的音量,在门口通报“皇上骠骑将军冠军侯求见”
“大点声。”景桓道。
“小的、小的不”敢字还未说出口,景桓已宝剑出鞘一半,寒光肆意,吓得小太监差点跪下。
惊叫声泼出喉咙“皇、皇上大将军求见”
屋内传来一声闷响,许是什么撞了床柱。细碎的呻吟低了一阵,又忽地高亢起来。
大有愈演愈烈、不停不休之势。
太监拿余光瞄着景桓,这可不是小的不通报,您瞧,说了也没用呀
大将军身后披着晚霞,将才在宴会上倾倒入胃的酒液沸腾起来。他四肢百骸具麻,耳边嗡嗡一片。不知过多久,大抵半柱香的时间。屋内令人心浮气躁的声音才渐渐褪去。
这时,天公洒下了雨。
皇上出来时,景桓后退几步。他主动下台阶,单膝下跪,抱拳,低头,沉声道“臣知罪。”
武帝念其孩子心xi,ng,这些年屡建战功,估摸是养出了一点骄横来。他抬手示意他起来“何罪之有”
“臣擅自扰了皇上,请恕罪。”
这话说得并无认罪之心。
武帝倒有些想发笑了,贵为万人之上者,不怒亦有威严。眼底含笑,宛若两把炭火。平白烧了景桓那颗动荡的心。
“起来吧,别跪着。为何不去今日的接风宴,反倒跑朕这里来。莫是不合心意”
“并非,”景桓跪在雨中,冰凉的水珠濡shi了朝服。一边安抚狂躁的血液,一边熨平五脏六腑。“皇上,臣有一事相问。”
武帝见其神色不对,跪在雨中面色沉静。看起有些陌生,不如出征漠北前那般发扬蹈厉。
“朕不胜酒力,先行离开接风宴,爱卿这是不高兴了”
景桓依然垂首道“非也。”
“那有何事”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武帝已有些烦闷,若在这儿跪着的不是景桓,他早勃然大怒。
换做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景桓这待遇。或许也不一定,这大将军头衔不止他一个,立了赫赫战功的,不也还有个卫青么。
景桓闭上眼,忽地站起身来。他再睁眼时,雨珠顺着睫毛砸落而下。
沉甸甸,冰凉凉。
胸腔中有股无名火,眼前这人九五至尊,是那般耀眼,令人忍不住想要追随、占有。那门中素未谋面之人,未曾给这大汉做出任何功绩者,怎配得到圣上宠幸。怎配。
景桓痴痴看着武帝,愈看愈沉迷。武帝的心下坠,他缓缓看一眼景桓,大抵有了预料。
武帝叫他到跟前来,再抬手挥退所有人。下人鱼贯而出,顷刻,殿门只留武帝与景桓二人。
雨势渐大,冲刷琉璃瓦。宫灯下,一地水滩映得如金黄镜面,闪闪发光。
而那镜面之中,是两张神色迥异的脸。一人无情且冰冷,一人压抑且痛苦。
“桓儿,”武帝忽然出声叫道,“是否该许配妻室,延续香火了”
景桓大震,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人。张张嘴,喉间堵着一团浓稠的血块般。他瞪着眼,哪还有什么将军威仪,此时也不过是个不愿相信亲耳所闻的孩子。
这话,他许多次讲过,却从没这般认真。
武帝继续道“看上哪家千金,若是良缘,你开口,朕便下诏。”
“皇上可知,臣要的不是这个。”景桓深吸一口气,缓缓往后退两步。再远一点,再远一点来看这人的面貌。
可雨太大,眼前又起了一层蒙蒙热雾。
反倒怎么也看不清了。
“那何为爱卿所想说出来朕听听。”
这语意,却分明是告诫他,认真思量。
景桓攒了千年的勇气,一朝竟溃散如此。宛如沙场之上兵败如山倒,他到底不是这人的对手。
景桓提起一口气,他轻声道“皇上,臣只有一个疑惑”
景桓想起自己年纪尚轻,便位极人臣。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那人把他捧上来,除去不知有几分的欣赏,却是真心实意要拿他来牵制卫家。
如今朝内卫氏权倾朝野,支属五侯,贵震天下。皇上他真的能放心养虎,不妨日后功高震主不可能的,所以得有一个挡箭牌。
景桓就是现成的。
党羽之间沆瀣一气,武帝必须得有个人,可以用来牵制朝中势力。真爱才,大抵还是爱的。可背后的算计有几分,景桓自己也清楚。
他是一颗棋子,是臣子,更是在鲜血浸泡的骨rou中,有那么点倾慕之爱。
所以他愿意。做一把剑,指哪儿杀哪儿的兵器也罢,横竖不过他乐意。
但是,抛开这些,他们之间曾有的暧昧不明,曾有的心有灵犀,仅仅也只是君臣之礼
那人会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
景桓的官服早已shi透,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巴坠落。他吞一口唾沫,似天边惊雷之声“皇上,可曾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爱呢”
武帝皱起眉,龙颜艴然不悦“放肆这可是君臣之间该说的话”
“如何不能”景桓急道,他抬头直直看进武帝眼底。
纵容他s,he杀李敢也好,让他树大招风也好,令他有赫赫战功,再百加宠爱,用来牵制多方势力也罢。只要自己还能被利用,景桓便无任何怨言。
哪怕最后郁郁寡欢而死,他也不曾后悔。
他只后悔当初没有问那一句。
“皇上当真心悦过臣”
景桓如一只受伤的小兽,他的伤口正袒露在泼墨黑夜之下,撕开了血rou给这位至尊者嘲弄。
武帝看着他,这个被他夸赞为“张中国之左掖,扬华夏之威武”的大将军,到底是养出了别样的心思。
可惜了。
景桓站在雨中,静静等着。愈是时间漫长,愈不敢呼吸。天上浓云翻滚,令人怀疑是否江河之水倒灌而上。
武帝最终叹息一声,道“不曾。”
景桓苦笑,愣是要问个真切“一点,一丁点,哪怕一瞬,也不曾”
你当真没有爱过我吗。
饶是我卑微到将爱换为心悦,也不曾有一刻的眷恋
武帝道“不曾。”
景桓讲不清那几弹指间,自己的心绪如何。他如身坠九尺寒天,浑身没了知觉。耳边炸开轰隆之声,盖过了大雨滂沱。
他努力稳住身姿,不过几步远,那人与自己之间,已是千重鸿沟。
可望而不可及。
他甚至开始悔恨,徘徊千年而不得轮回,讨一个说法,又是为哪般。
二者没了下文,武帝眉间再次浮起不耐之意。
景桓忽地潇洒抱拳,鞠一躬,高声道“臣告退”
武帝未阻止,景桓亦不曾停留。任他高大伟岸的背影在雨夜中远去,武帝长叹一声,片刻后,低头捂了捂胸口。
待景桓出宫之时,接风宴未罢,他却提早离席,如此骄横目中无人,准又落人口舌。
可如今亦无所谓。
景桓端坐马车内,终于察觉面颊之上淌着另一种温热液体。
与冰凉的雨水相比,泾渭分明。
问到了又如何,这世间所有问题,定要争个白刀子入红刀子出,伤人又伤己。
可也到底是死了心。
真好。
“所以你的夙愿仅仅是这个罢了”
“就这么个问题,值得你于人间鬼道徘徊数千年”
苏穆煜放下筷子,面色不悦地盯着景桓。这事儿虽不至于说荒谬,但也有那么些幼稚的意思在里面了。
景桓道“值得。”
世间所有的爱与恨,大抵不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提“空城计”
1历史上,真正使用空城计的人,是曹c,ao。曹阿瞒是个迷人的反派
第92章 万里江山
九十二
山眠时回首,以月为枕。躺着那万里江山,寂寥无边。
苏穆煜从接受安如风案开始,至今已破历年来喝酒次数最多,喝酒量最大的记录。身边景桓一碗接一碗往肚子里倾倒,苏穆煜舍命陪君子,也就只剩这么一晚。
待景桓絮絮叨叨讲完心中最后一点执念,苏穆煜该亲手送他上路的。
徘徊鬼道者煞气重,饶是灵魂安抚师,亦需下很大功夫。苏穆煜提前预见自己回去后是何模样,干脆放肆一把,喝醉了便无心思忧虑其他。
景桓断断续续讲了大半夜,从儿时讲到弱冠,再从十七出奇制敌到二十有二凯旋而归。独独不讲与圣上之事,好似他讨到了答案,便再无所谓。
爱也好,不爱也罢。人间光y纵横捭阖,无数场风雨散落九州,忽明忽暗的宫灯之下,曾有过的温存一吻,曾有过的惴惴不安,最后都随暧昧的枝叶,枯萎在秋末冬初。
不提也罢。
苏穆煜被念得动情,许是酒劲上头。他的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时不时打断景桓“将军,若是有一人爱你恋你,亦欺你骗你,该如何”
景桓最听不得爱恋二字,彼时伤愁刚下心头,苏穆煜这么一挑,又露了马脚。
“是何人”
苏穆煜趴在桌上,迷离着眼“我爱人。”
景桓笑他“你同女子计较什么君子不拘小节,气度哪儿去了”
苏穆煜瞪他一眼“谁说是女子男的”
景桓眨眨眼,喝酒喝得大,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待片刻后,景桓忽然道“你亦好男风”
苏穆煜抿着唇,潋滟桃花眼甚是好看。他承认自己竟有了矛盾之心,既想即刻回去询问清楚。又想拖延时间留在此地,他还未未做心理准备。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符合他的猜想,又该怎么面对。
苏穆煜闷口酒“后世者好男风有之,甚至国外,即异域,男男之间亦可通婚。明媒正娶,一生一世。”
景桓深觉不可置信,饶是西汉之帝有宠爱的男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许他一个名分。
“后世之事,又哪儿是你们能理解的。别那么认真,将军。”
景桓用手磨着碗沿,酒味儿在嘴里蔓延。他撑起身,靠近苏穆煜“出漠北那次的调笑,还请苏师见谅。”
苏穆煜一愣,别看这大将军威风堂堂,不怒自威,平日xi,ng格骄横,还是个实心眼儿。
现下知晓他是个好男风者,竟一本正经道歉。
苏穆煜摆摆手“无妨,不知者无罪。”
景桓道“苏师与他,可有何纠葛”
“也没什么纠葛,我们只是一对平凡爱侣罢了,”苏穆煜垂下眼帘,盯着碗中酒。他确实有几分想念连鸣。平生初会相思,便害相思。连鸣此时在做什么,是否熬夜,又是否劳累。
其实苏穆煜冷静下来后,并不觉连鸣做错了何事。
如果他真有什么事瞒着他,一定是秘密。
这个秘密苏穆煜无权干涉,所以他不会刨根问底。但是,始终令苏穆煜介怀的,是连鸣究竟抱着何种目的接近他。
“但凡这世上,就没有纯粹的爱与恨。”
苏穆煜莫名其妙道。
景桓偏着头,解了发髻,三千青丝扑簌而下,煞是俊逸卓绝。他用手按着桌子,面色忽地严肃起来“苏师,这世间纯粹的爱与恨,是有的。”
“倾慕一人,那人便是心头的一把剑。他指哪儿,你杀哪儿。杀完了回来也不愿讨赏,只愿看他开怀一笑。”
景桓道。
“我不知徘徊千年,最后会等到如何回答。但我等了,然后等到你们来收我。我只有这一个夙愿,再无其他。有时想,回去看一眼也好罢。哪怕是在梦中。”
“所以,理应珍惜之时,切莫荒废。”
苏穆煜听得胸口咚咚响,耳膜发烫。他当然知道珍惜眼前人,活在当下。他也明知这世上再无第二人对自己那般好。
连鸣是用心的,苏穆煜又不是傻子。若他们之间不曾生出种种嫌隙或疑问,苏穆煜怕是永远也不会这般忐忑。
苏穆煜摇摇头“情况复杂,你不懂。”
“那依照苏师的意思,你懂”景桓看着他,一双好看的眼睛闪啊闪。分明是在嘲弄。
苏穆煜自觉没意思,他若真懂,早不必在这里装孙子。所以才说爱情复杂,陷入爱情中的人,更复杂。
“若心有疑惑,你大可以去问他。寻一答案,求个心安。我看你这样子,实则对答案如何有了计较。他骗你瞒你,你能知道。他跟你说真心话,你也定会知晓。”
景桓徐徐安慰,一口一口喝着碗中酒。
窗外雨势趋停,估摸时间入了后半夜。景桓摇摇酒坛,所剩不多“苏师,还有什么话想找个人倾诉,你若愿意,大可与我讲明一二。我本是已死之人,最能保守秘密。而百年之后,待你二人再入轮回之时,我早已不知去往何方。所以y间阳间具不能碰上,苏师能安心否。”
苏穆煜努努嘴,最终选择了摇头。何必去问一古人,已死之人。有什么话不能亲自去问连鸣呢。他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连鸣不够信任
无论是哪一种,都表明苏穆煜本身不够坚定。他狠狠抹一把脸,心底是从未有的窝囊与狼狈。几十年来,头一遭体会到什么叫令人哭笑。
雨许是停了,不再说话的二人互相盯着彼此。空气静谧,灯芯噼啪一响,回头望去,却是剪不堪剪。很快要灭了,景桓要走了。
他们端着酒碗,何怀心事。不得不说,此为苏穆煜多年来头一遭办案这般魂不守舍。十分没有职业素养,居然还和应渡之魂聊起了爱情。
挺可笑的。
最终,景桓放下酒碗,一字字道“苏师,多谢相助,来世若有缘,必定回报于你。”
苏穆煜不甚在意“不必,这本是我的责任。你安心地去。”
“苏师,直到现在我仍奉劝一句,切勿因一时意气而离开所爱之人。免得在y阳相隔之时,心生悔恨。”
“我本是武夫,如你一般,上阵杀敌亦是我的责任。大丈夫征战沙场,却也心系所爱者。”
“莫因一时之错,弄得不可收啊。”
“人生到头,从来都是大梦一场。”
“来无牵挂,却去不自由。”
话音刚落,紧闭的门窗忽然大开。阵阵凉风簌簌灌入,两人本有醉意,也在此刻同时清醒。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实则也是一场梦。
思及此,苏穆煜突然醍醐灌顶
他灵光一现,摸摸手上扳指。
反复咀嚼这句话,好似做了一场梦,实则也是一场梦。
当年展世一负责找到他,跨时空的能力是扳指带给他的。而打理公义阁,如何感知魂波,又得益于史册中那道苍老的声音。
如果,苏穆煜惊恐地想,如果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呢
那连鸣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虚幻假象
苏穆煜蓦地站起身,他慌了,又怕又乱。他突然害怕回到现代之时,发现连鸣只是一个梦境的假象。不能如此,绝对不能
而此时的苏穆煜,他并不清楚自己开始慢慢地分不清大梦与真实。
这并不是好兆头。
景桓将他的慌乱看在眼里,想出声宽慰他。却发现自己时限已到,再讲不出话来。他值得徒劳摇摇头,又双手作揖,算是与苏穆煜道别。
一代战神了却了不值一提,但对他举足轻重的夙愿,心甘情愿入了轮回眼。
徒留苏穆煜怔在原地,慌慌张张打开了时空之道。
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芙蓉城去,他必需要看到连鸣,确定那人是真实的,可触碰的。苏穆煜未觉一颗心扑通狂跳,眼眶生疼。他亦忘记此前的种种猜忌,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疑惑。
如果仅仅是一场梦
苏穆煜想都不敢想。
待时空回转,苏宅大门赫然于眼前。他跌跌撞撞地解锁进入,在院内撒欢的拆迁队赶紧往他跟前凑。
苏穆煜一脚挥开他,满脸焦急。他咬着下唇,连鸣一定要在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天与地交界线时而动荡,传说那一刻是现实与梦境的颠倒。
苏穆煜从客厅奔至厨房,无人。再从一楼跑到二楼,房间挨着挨着搜查过去,无人。
这偌大的苏宅安安静静,仿佛不曾有人停留过。
拆迁队不安地在他身边踱步,苏穆煜撑着沙发背,眼睛空洞,有液体往下淌。
他在怕什么。
遽然,门口传来咔哒一声。
“阿煜你回来了”
连鸣意外道。
苏穆煜猛地转身,连鸣提着文件袋,西装外套折在臂弯。风尘仆仆,似从外面赶回来。
连鸣见他神色不对,皱了皱眉“你怎么”
苏穆煜疾速飞奔而去,大力抱住连鸣。
他死命咬着唇,生疼。
太好了,苏穆煜想。
连鸣在。
第五卷万里江山,完。
第93章 月亮与六便士
这世间,满地都是六便士,别人弯腰去捡。
唯他一脚踏上,抬头望着月亮。
深渊倾覆前,无所谓爱情滑铁卢。
苏穆煜从西汉回归后,好几天保持沉默。整个人依然陷在不知现实与大梦的困境里,直到连鸣对他用了一次较为强硬的床上镇压,才使得苏穆煜有了一些脚踏实地之感。
疼痛唤醒身体,苏穆煜很少见识到连鸣的霸道掠夺,吓得无意识将他绞更紧。连鸣大喘口气,猩红的眼里满是亢奋。
苏穆煜在这般眼神中瑟缩一下,手指抓紧了连鸣健硕的肌rou。
到底没将内心疑惑问出口。
苏穆煜轻叹,先这么着吧。
连鸣也没闲着,苏穆煜在西汉滞留的日子里,连家这边出了事。近几年国家对一事尤为重视,轰轰烈烈上传下达,卯足了劲儿要铲除那么几个毒瘤。连家在国内黑道上虽是一流,但并不是独霸。没有那么大的手,一物降一物,总遮不完所有的天。
京城脚下那几家,闻风而动。一家洗白,两家被招安,还有的揣手看势,随时准备移民。关系网错综复杂,形势逼得连鸣撂下学校工作好几日,专程跑了趟京城。
上边的意思,铁了心要关几个进去。连余风前些日子去了美国,否则也是要被请去喝喝茶。人没回来,但家业还在,不急着动。连鸣的手机成天响,各个与连氏产业有瓜葛的亲戚或名流,均人人自危。希望连鸣能在关键时刻成为中流砥柱,保一方平安。
其实哪存在什么平安,无非是想破财消灾。这财还不能破多了,得保他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奢华尽用。
连鸣呲着牙冷笑,异想天开,蠢货才在这个时候碰国家的霉头。
不过无论如何,这得算家族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连鸣可以什么都不要,钱与名对他来说不重要。苏穆煜就是他的轴,只要轴在,世界不坍塌,总能生活下去。
但其他人不行,包括连轻鸿在内,前日给连鸣打来跨洋电话,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连鸣嚼了两颗药片,宽慰几句不用,你哥能搞定。
连鸣的能力有目共睹,问题在于他不是超人。原本身体出了问题,打京城拜访一趟回来,差不多也“去掉半条命”喝酒喝的。
连氏集团多年来进军各项产业洗白洗钱,等的就是这一天。眼下再过几年,等欧洲、中东货线走完最后一批,便能完全摘除干净。
连鸣提出连氏“白化”,连余风也对此表示赞同。天在变,江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一个。新一代人需要自己去开辟天地,连余风花了大半辈子把连家推上顶峰,又花大半辈子想明白这个道理。
很不容易。
连鸣每天忙进忙出,苏穆煜好几次想开口询问,最后吞回肚子里。
连鸣瘦了,某次夜间起来,无意看到连鸣在书房里吞药片。就那么把药片含嘴里,嚼两下,吞进去。
可能满嘴是苦,也可能是这段日子辛苦,连鸣犹豫半响,从抽屉里翻出一颗糖。
苏穆煜扒着门框,看连鸣偷偷吃糖还皱了皱眉,话到嘴边,没了意思。
连鸣太累了,何必在这时候上去添堵。
苏穆煜回到床上,用邮件给组织回复了工作报告。并在微信上询问顾青,上次走得匆忙,另一道东汉魂波如何了。
没想到顾青也未休息,很快将任务进展给他发过来。
有人解决了东汉魂波事件,似是个新来的安抚师。不过业务水平不错,很快将任务圆满结束。东汉魂波确实存在,那位张姓将军敌不过西汉战神,出于鬼道阶级秩序,不敢露面。你们走后没多久,他就出来了。
然后由展大佬派来的新安抚师带走。
苏穆煜疑惑,安抚师不好找。大多都是几十年出一个,一任接一任地传承下去。往往是前任在位时,由组织寻找下任。寻到之后,再交由前辈带领,最后走马上任。
苏穆煜的前辈死得突然,没等组织寻觅到新人,便撒手人寰。而他如今年纪刚好,完全没必要迫切寻找接班人。
展世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仅仅因为欧洲之行出了点口角之争,冷战一段时间,便能抛情谊于不顾,转头寻新欢
别说苏穆煜不信,展世一也不是这种人。
苏穆煜给顾青回复完毕,道了晚安。可一点睡意也无,他干脆起身从书柜中抽一本诗集,读着打发时间。
但诗行飘浮,完全静不下心来。
连鸣返回卧室时,看着苏穆煜手拿夜莺颂,几分钟也没翻一页。
连鸣解了睡袍带,走到床边“hofheockihaddrunk, oretieduoiatetothedras oneuteast,andetheardshadsunk ”
连鸣的声音向来好听,抽过烟时偏低,好似琴键低音部带着磁xi,ng。苏穆煜从遐想中惊醒,连鸣已将他圈入怀内“身子好些没。”
苏穆煜偏头看他,眼眸如湖如泊,深处倒影一众青山,投在湖心。
那里映着一个连鸣。
“我的心疼痛,我感到昏昏欲睡,麻木不仁。好像是饮过毒鸩,又像是刚刚吞服过鸦片,开始沉向冥府的忘川。”
苏穆煜脱口而出夜莺颂第一节前四行的中译。
连鸣在他唇边落下轻吻“能背了”
“又不是什么难事,”苏穆煜转过头,盯着眼前的诗行,“这么晚还在书房忙事儿,学校工作很多么。”
“也不止学校的事,”连鸣说,“可能忙完这个项目,我得提前退休。”
苏穆煜知道如今风头紧,国家要你如何,也就是一句话的事。索xi,ng连鸣本身对黑白二道不感兴趣,胜在人脉好,ji,ng英风度,能说会道。广结善缘的结果显现出来,无论有何变故,总有人给连鸣出谋划策,透露风声。
国家,需要打点各方关系。经此一役,连鸣送出去的“人情”少说有八位数。大少爷眼皮都不撩一下,喝水似的。
“如果实在不好办,赶紧移民算了,”苏穆煜说,“昨天给孟老爷那圈儿人掌眼,听王家说皇城根下好几个大佬圈走了,美国澳洲加拿大,你要是想走,可以去欧洲。”
连鸣还真思考几秒,问“那你呢。”
“我”
苏穆煜笑笑,匪气十足。
“我的工作还没结束,任务一波接一波,没有人来代替我,我不会离开的。”
“嗯,”连鸣点点头,顺手合上他的书。拽着人往被子里拖,“早点睡,下次不准再熬夜。”
“嗯什么嗯,你倒是说清楚啊。”
苏穆煜靠着连鸣的肩膀,越发觉着最近连鸣捉摸不透。
“对了,你最近是在吃药么。胃病又犯了”
连鸣瓮声瓮气地嗯着,单手扣住苏穆煜后脑勺“不走。”
对于为何吃药与健康一事,只字不提。
苏穆煜迟钝两秒,最终反应过来“不走”为何意。连鸣要留下,陪着他。苏穆煜说不清内心是何滋味。
瞧着,这人能放下家族失业,顶着压力留在国内。何为心里没有他
但是,连鸣身上疑点重重,苏穆煜觉着心里藏了根刺,时不时流转在他的骨与rou中,搔痒刺痛。
连鸣察觉苏穆煜情绪不对,以为他发愁连家。
连鸣笑着收紧手臂“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