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花边新闻满天飞,不管识不识字都知道冷佩玖与贺琛在上海好上了。冷老板入住贺公馆,手上戴的那只玉镯就是定情信物。冷佩玖还曾舍生取义为贺琛挡枪,贺军长这块千年冰铁也对其宠爱有加。
支持者把两人描绘得跟神仙眷侣似的,多么登对的一双人。反对者把两人说成了害群之马,有违人伦。但人家过日子,管你反不反对,你反对有用吗无非是些跳梁小丑。
所以,冷贺二人的生活过得和谐美满,这个当然瞒不住远在北平的贺老爷。
贺家虽为商界大拿,骨子里却十分传统。打心眼里瞧不上那些“下九流”,戏子就属其中一种。听戏是一回事,但你要捧戏子,还想跟戏子一起过日子
简直是载鬼一车,荒谬至极。
贺老爷头个就不支持,觉得这些东西太脏。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像什么话。贺夫人不表态,但她给贺琛找了个门当户对的豪门小姐订婚,这就是她的态度。
贺琛虽长着一块反骨,对旧社会的纲常伦理也不大看得上。可贺琛明白,这个春节是万万不能把冷佩玖带回去。且不说可能会与本家彻底决裂,煞了父母的面子。
给贺老爷气出病来也不是不可能。
郑叔作为贺家的老人,这上上下下老爷少爷、夫人小姐们的心思,他猜得比谁都通透。贺琛与冷佩玖那档子事,郑叔门儿清。可他实在拿捏不准,贺琛会不会突然像当年那样,脑子里一根筋抽抽,直接把这个男媳妇带回了家。
冷佩玖见来人盯着自己一脸尴尬,倒是头回觉得新鲜了。
他笑着问声好,将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这北平的寒流确实比上海烈得多,干冷入髓,狂风呼啸。
郑叔很快反应过来“冷老板,久仰久仰您这一回来,北平就跟活过来似的敢问在哪里登台,今年演几天”
“估计还是广和楼,时间不确定。定下来了,我托军长给您留张票。”
冷佩玖回答得体,也暗示郑叔放心,他不会跟着贺琛回去。
冷佩玖在北平早有自己的房产,当时离开,托了人照应。如今回来,正好能入住。这个春节不陪贺琛,其实是冷佩玖自己提出的。
他爱恋贺琛是一回事,但自己也是人,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初识那会儿,因迫不得已的原因,贺琛那般羞辱他,冷佩玖咬牙忍下了。
事到如今,冷佩玖犯不着自己送上门去找不快活。
贺琛深深看他一眼,当初觉得冷佩玖很懂事,知进退。不料到了节骨眼儿,反而是自己百般没有滋味。
把冷佩玖带回去又如何,既然是自己的人,有什么见不得光
当这个想法跳出来时,贺琛吓了一跳,他赶紧扼杀在摇篮中。
可念头的种子一旦生根,那些悄悄生长的时机便如甘泽,静静等待着破土的那一天。
贺琛把伞移交给冷佩玖,叮嘱道“好好过个年,年后回上海时我来接你。”
分别也不过几天,从除夕夜算起,到十五元宵节。满打满算半个月。情人都是小别胜新婚,虽然离别的滋味苦了点。
冷佩玖自认为熬得过去,贺琛早已在出发前“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自己的不舍。那晚两人颠龙倒凤,感觉把一辈子的鱼水之欢都尝透了。
可还是不够。
贺琛最终是要走的,临上车前再次叮嘱冷佩玖好好过年。冷佩玖站在原地给他挥手,贺琛弯腰进去一半,接着一顿,他再次折身回来一把抱住伫立在雪地中的冷佩玖。
“军长”
冷佩玖感觉到一双铁臂紧箍身躯,火炉般的怀抱令他温存不已。“军长再不走,天就要晚了”
贺琛埋头在他肩上,深深吸一口气。凛冽的雪味儿夹杂着木香,是比鸦片还要摄人心魄。他的大手在冷佩玖背上拍了拍,这一次短暂分离,终于让贺琛尝到了牵肠挂肚的味道。
贺琛不说话,冷佩玖只好接着把场圆下去“军长,快回去吧。老爷夫人等得久了,礼数不周。你若是想佩玖了,抽个空来广和楼听听戏,元宵那晚我登台。你要来,我给你提前留好包厢。”
此时,北平的大雪鹅毛般一片片跌落,呼啸寒风卷着令人瑟缩的刀刃。车站外久久站立一众人,黑压压地排成一列。
他们无言地等待着,直至贺琛轻轻放开冷佩玖。
这一次,贺琛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冷佩玖回到金宝街,这里有许多遍布胡同深处的大宅院。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家门,站在门口恍惚了好久。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年的光景,竟恍若隔世。
他推门进去,院子里万籁无声唯他一人。
冷佩玖常在想,风风光光这些年,真正的生活却总是伶仃一人。
人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意思。
他进了屋,屋内还是原来的摆设。椅面桌面灰尘不染,看来所托之人把这里维护地挺细心。
冷佩玖取下围巾,坐在客厅里。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室内如露天一般冰冷。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无人点灯,亦无人暖粥。
冷佩玖静默地坐在黑暗中,他垂眼盯着自己的膝盖。上好的绸缎,金丝勾出的翔凤在残阳中光芒流转。
太安静了,很久没有如此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声。墙上挂钟的时针一擦擦走过,象是谁的脚步声。
冷佩玖呆呆地坐到夕阳下山,车站前淡定自若的微笑早已荡然无存。他斜斜地靠在红木椅上,往下滑了一段。整个人如落寞的寒鸦。
直到手指冰凉,脸颊也没了温度。
冷佩玖轻轻合上眼睛,一注温热的shi意滚烫了下巴。
宽阔无边的客厅好似广袤无垠的雪原,久久的,久久的雪原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稍不注意,又被卷入了横暴的雪风中。
“果然,还是想跟他回家啊”
贺琛到达贺府时,一众家眷早在门口等着了。一如郑叔踮着脚、撑着脖子等在车站前。完全一比一复刻照搬,贺琛觉得有些好笑。
贺老爷与贺夫人站在中间,从左至右依次是二弟贺林及二弟媳、三弟贺许云、四妹贺珠及四妹夫、五妹贺珍。其他人便是今晚请来的宾客,大多与贺琛相熟,也有些生面孔。下人站在两旁,齐刷刷地等着。
此场面声势浩大,对贺琛的重视程度一目了然。而贺琛本人不大喜欢这种虚假场合,跟傻子似的被人围着转。
他上前与父母打过招呼,受了贺夫人几句象征xi,ng的责骂。弟妹们左右瞧瞧,没见着传闻里的另一人他们耐不住新鲜劲, 了贺琛就要走,想问个究竟。
众人见这一家子终于和好,笑闹着进了贺家大宅。
这晚,宴会持续到凌晨。最后只剩年轻人打牌跳舞,老爷夫人提前睡下,贺琛作为一家长子有义务陪着大家继续玩。
他在牌桌上显得漫不经心,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摸牌。贺琛满脑子的冷佩玖,完全不知这叫相思入骨。他只觉这牌局还没与冷佩玖在一起听戏有意思,过年也真真是无趣。
不知现在他的小玖在做些什么,估计早已睡下。
有没有蹬被子贺琛想起冷佩玖半夜里孩子气的翻身,不由得轻声一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牌桌上其他三位都看傻了。了解贺琛的人明白,贺军长一向吝啬言笑,这是想到哪家伊人,竟露出如此温柔的笑意来。
三人互看一眼,明白对方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除了那谁谁谁,还能有谁
嘿,门儿清
不过,就是有人想添堵,反正牌桌上调侃的风流话一打接一打。
贺琛对家坐着位新派少爷,他笑嘻嘻道“据说琛哥好事将近,沈家留洋回来的大小姐,贺夫人给你都定下了恭喜恭喜啊”
贺琛没接话,一提这事他就烦。但大过年的,又是在贺府做东,不好甩人脸色。
这位从天津来的少爷没什么眼力见,给他面子还蹬鼻子上脸。他只听过贺军长的名号,没真领教过马鞭的滋味儿。
他见贺琛不说话,自顾自说“既然大哥您要结婚了,那姓冷的兔儿爷,可否借给老弟耍耍反正我是不嫌弃,早想尝尝别样风味”
这话说得露骨又大声,邻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众人哄笑起来。女人们用手帕捂着嘴角,眼睛瞪着他,说他不正经。嘴边又是明明白白的嘲讽和讥笑,兔儿爷,可不就是拿来让人耍的。
贺琛眼睛暗了几分,手上吃牌的动作没停。
接着,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烈酒,单手将牌面推到。
“胡了。”
他说。
他抬起眼皮,凉凉地看着对家少爷。
“找死”
轻飘飘二字,引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无人再敢笑了。
第42章 红拂传
贺琛在北平耍横,横得有模有样十分霸道。
连鸣在上海哄人,哄得心花怒放得心应手。
这是苏穆煜和连鸣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很有些纪念意义。搞不好照这个势头下去,他们还得留在上海过第二个年。
苏穆煜没什么亲人,自幼对过年的意识淡薄。别人团聚,他还是照样懒懒的过着。街道上张灯结彩,落在他眼里也不足在意。
连鸣不同,他在小时候对“春节”二字曾有一番憧憬。后来随着年岁增长,连余风时常不着家,他母亲也对一家团圆这种事儿兴致缺缺。连鸣的记忆中,万家欢聚时,他最常干的事是在打靶场练枪。
唯独每年爷爷从岛上回来,一家人才有两天所谓“过年”的样子。
把一个家经营得这般冰冷,世上无人能出连余风其右。
说起这点,连鸣倒是对他爹心服口服。
不过,如今有了苏穆煜在身边,连鸣忽然对过年生出些期待来。除夕夜当晚,苏穆煜照常做好饭勉强算是一顿年夜饭。两人在客堂中对坐,碗里的汤汁儿还冒着热气。
苏穆煜自从连鸣的伤势好转,终于有机会开始琢磨新戏的事。他打算给冷佩玖写一出觅知音,以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为基础,加点新东西进去。
苏穆煜听戏看戏这么多年,偶尔研究戏词,要说写新戏,这还是头一遭。他不敢把故事画大了,否则最后写出来的戏词不伦不类,冗长繁重。反正,这写新戏与琢新玉有异曲同工之妙,得ji,ng雕细刻,下足了功夫。
苏穆煜一钻进戏词里就出不来,此时吃饭也将纸笔摆在手边。他同连鸣边吃边聊,灵感突发时立刻搁了碗在纸上涂涂写写。
一顿饭吃得极慢,连鸣向来不太喜欢苏穆煜吃饭不专心。
“阿煜,吃完再写。不好好吃饭很难消化,晚上你的胃又该难受了。”
苏穆煜头也不抬,这么一打断,刚刚的灵感不翼而飞。他皱眉,敏思苦想片刻后将笔拍在桌上“连鸣,你怎么就跟老妈子附体。妈宝还是什么好不容易想到的新点子,哗地一下又飞了,你说你怎么赔”
“哎,阿煜,做人讲点良心好伐你自个儿说说,这新戏是不是有一半的创意属于我。”
“是是是,然后那一半的创意还没法儿用。”苏穆煜撑着下巴用筷子拨弄盘里的菜,“怎么就把你能的。”
“行,你能干,你拔份儿,”连鸣一筷子打在苏穆煜的筷子上,“说了多少次,夹菜不要乱搅。”
苏穆煜瞧好的rou还没上手,眼见着跟那灵感似的要飞了。他觉得这样下去,两人定是没法好好吃饭。
苏穆煜放下筷子,“连鸣,好歹是咱们第一次过年,能不能愉快点”
“哟,您还知道咱们在过年啊。瞧瞧别人过年是个什么氛围,我们这是个什么氛围。干脆我把教案拿在桌上来算了,直接把年夜饭改为年度总结大会。”
连鸣这句话说得顺溜又膈应人,他说话的语调有些慵懒,尾音总是上扬。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苏穆煜眨眨眼“连鸣,说句实话,打我有记忆起,我就没过个年。”
连鸣一愣,眼里神色黯淡几分。
苏穆煜从小无亲无故,对感情这回事本就淡薄。他无所谓亲人,无所谓节日,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又坚强地活着。他从不对任何节日有期待,因为到了那一天,同样只会是自己一个人。
有什么意义呢
时常去想,他还会有一丝恐惧。自己从哪里来,儿时的记忆都去了哪里。为什么永远想不起父母的脸,他同展世一那群人又是如何相识。
苏穆煜不是没想过,反而是因为想得太多,渐渐麻木了。无人在意也好,无人所托也好。深情无处可依,相思无处可寄。
这都算不得什么。于苏穆煜来说,人世是一潭深渊,何人能探究茫茫
反正最后都是死,既然人死归尘,活着的这些事,大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连鸣叹口气,把椅子移到苏穆煜身边。他同苏美人并排而坐,指着这间房子,问“阿煜,你说这是什么”
苏穆煜不知他搞什么鬼“房子。”
“那你说这些是什么”
“家具。”
“桌子上有什么”
“饭菜。”
“做饭吃饭的人是谁”
“我们。”
连鸣看着苏穆煜,一字一顿道“这是一个家。”
“现在这个家里,有你有我。你说,我们为什么要过年”
连鸣伸手揽过苏穆煜的肩,凑在他耳边继续说“阿煜,无论你以前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跟你说,从现在开始,你的家里一定会有我。”
苏穆煜心头一热,有些茫然又夹杂了些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转过脸,红着耳朵,轻飘飘地说“连鸣,这些话真比那些所谓的我喜欢你,中听多了。”
那晚牌局结束,贺琛送走宾客后,他坐在沙发上沉思了一个多小时。
天边鱼白乍亮,郑叔收拾完毕,打着呵欠走到客厅,却见贺琛还跟菩萨似的坐在那里。身上穿着昨日的衣服,俨然一晚没睡。
贺琛手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浓眉紧锁,鹰隼般的眼里露着几分烦躁。
郑叔理了理思绪,走上前去“大少爷,既然牌局都散场了,您也早些歇息吧。这接下来的日子,应酬还多着哟。”
贺琛嗯了一声,把烟蒂戳灭,声音又沉又稳“郑叔,那沈家小姐是何许人。”
郑叔眼睛一亮,哎哟喂贺琛聊起人家姑娘这可是头一遭啊破天荒
怕是回来就开了窍那还不得把这沈小姐夸上天。
“沈家小姐自不必说,咱京圈儿里顶漂亮的一姑娘。有才华,家世好。娶了她可是好福气,现在沈家老爷正处官职上升期,与咱们贺家可是门当户对,相得映彰呀前些日子老太太才与沈小姐去北戴河度了假,回来对她真是赞不绝口。”
“真这么好”贺琛问。
“嘿,比这还好。过些日子咱们贺府不是还要邀请沈家、王家、蒋家来做客么。到时候沈小姐必定到场,少爷您可就仔细瞧瞧了。准得是好”
贺琛冷笑一声,整个人彻底轻松那般,他将杯内的酒液一口闷掉。
“成,这么好的姑娘,可不能跟了我。要不就是辣手摧花,糟蹋别人。”
郑叔没想到还有转折,当即傻了眼。
“啊少爷”
贺琛将头发往后一抹,大笑着上了楼“老子成天吊命来玩,可不能让这么好的沈小姐守了活寡啊”
郑叔猛然一惊,他眯缝起浑浊的老眼,看着贺琛的背影。接着惊讶变为了惊恐,他怎么忽然觉得贺琛这决然的笑声与远去的背影,同当年他义无反顾要干革命的架势重合起来。
这么些年,郑叔原以为贺琛长大了,稳重了,自然会改变。
怎么可能有的人天生一块反骨,要做的就是那桀骜不驯的孙行者。
臣服世俗,岂不是笑话
郑叔咽了口唾沫,贺琛消失在楼梯口。老管家脚下一个踉跄,扶着真皮沙发的手颤颤巍巍。他又惊又怕,以他对贺琛的了解,过几日这大少爷怕是又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这贺家,得从根底上开始决裂啊
很快,这一天真的来了。
贺琛搞不清自己做这个决定,是因为那次牌局上别人对冷佩玖的讥讽刺激了他,还是他原本就想这么干,无非多了一根。
经过几日沉淀,贺琛越发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
现在他是真感觉自己十分在意冷佩玖了,在意到要给他一个说法、一个名分。自古以来,就有名正言顺这么一说。不管冷佩玖以后会不会出入贺府,留在北平还是跟他再回上海。
至少在这里,贺琛要给冷佩玖盖个章。
贺琛清楚,全北平肖想冷佩玖的人数不胜数。一旦自己结了婚,以冷佩玖的xi,ng子,肯定是会与自己断绝关系的。
虽然贺琛时常讲,去与留,都是随缘分。缘尽了,谁还会强求,谁就是傻子。
而现在,贺琛就要做一做这傻透顶的人。要他想象冷佩玖在别人身下承欢,再也不与自己心神交汇的模样,贺琛觉得无法忍受。
他生xi,ng霸道,无法忍受的事,决计不会让他发生。
在元宵节前一晚,正月十四,这天下大雪,从一早苍穹便是灰蒙蒙的。寒风裹了雪末子,吹得窗户哗啦作响。
贺府设宴邀请沈家做客,王家蒋家作陪。沈小姐穿着时下最华丽流行的裙装,披了貂皮外衣,盛装而来。
这天,贺琛同样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军装服帖,裤线笔直。他宽阔的肩膀上似有西北无垠的疆域,锋利的眉峰便是万山经脉。贺琛从楼上下来,沈小姐一眼倾心。
乱世之下,小姐太太们心中总有一位屹立不倒的英雄。她们做着罗曼蒂克之梦,等着自己的盖世英雄到来。
贺琛无疑满足了所有幻想,他帅得铁血无情,可军人不就是这般
郑叔一直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冷佩玖穿着西装,外套大衣,一脸笑意款款而来。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贺老爷脸色大变,怒意当头。
贺家的宴客厅里,一时间笼罩着散不去的乌云。
唯有贺琛走上前去,几近温柔地接过冷佩玖脱下来的大衣。他伸手牵住冷佩玖,沈小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俩。
“胡闹简直是胡闹”
贺老爷指着他们,怒不可遏。
贺夫人瞠目结舌“阿琛,你是什么意思”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声此起彼伏。如海啸波涛汹涌,将两人团团围住。
冷佩玖瑟缩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往后一抽。却被贺琛死死地捏在掌心里,他说“别怕。”
冷佩玖抬起头来,他紧紧盯着贺琛的侧脸。从未有一刻,他觉得贺军长是如此高大。他有着男人应有的担当,他本是个深情到让人以为他无情的人。
暴躁、冷酷做外衣,唯有刨开一层层坚实的黄土,直到十指生血,才有机会窥见他那颗火热跳动的心。
冷佩玖眼眶有些shi,前些天贺琛来找他,要他正月十四去贺府。
冷佩玖不解,贺琛淡淡地说是去公开关系。
冷佩玖吓了一跳,赶紧摇头。贺家是何等显赫又传统的家族,这不是胡闹么
贺琛只是将他拉入怀中,说“家里要我娶那什么沈小姐,不认识没见过,我觉着也没你好。”
“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这不是祸害别人是什么。而我与你,早已有了肌肤之实,现在又有些舍不得你。反正都是要找一个人过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是你,非得是她。”
“若我真的依照父母之命,娶了她,舍了你。日后还想与你一起,那我才真不是个男人。”
“男人是什么,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负责任,敢承担。否则,我还怎么立身于世。”
冷佩玖动摇了,他稀里糊涂地抱着贺琛吻下去。这一吻,两人都有些激动。冷佩玖第一次主动亲吻,吻技不足,勇气来凑。贺琛好不容易找回主动权,把人按在怀里仔仔细细地吻了个通透。
现在,他们站在贺府的宴客厅里,直面所有压力与反对。
贺老爷大吼一声“来人啊家法”
贺夫人眼睛都红了,一心护着儿子“老爷,有话好好说。家法使不得啊这么多人都在啊”
“他把那戏子带回来可曾有想过使不得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整个家族”
老爷夫人吵作一团,弟妹们纷纷上前劝架。
二弟跑到贺琛跟前来,急切道“哥你这是干什么还能不能过个年了”
贺琛撇他一眼“轮得到你说话”
二弟一怔,咬着牙撇过头去。大哥爱胡闹,全家总是由着他。这下胡闹出了天际,明天的报纸指不定怎么嘲讽贺家。
贺琛没有放开冷佩玖的手,他俩直接走到沈小姐面前。贺军长举起交握的手在沈小姐面前晃晃“不好意思沈小姐,你只能另寻良人了。”
“你也是留过洋的人,西方那套自由恋爱肯定懂。我贺某人就崇尚这个,父母之言恕难从命。”
沈小姐不曾想到贺琛会如此不顾淑女颜面,她看着两人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得一咬牙,跺着脚跑了出去。
这下更混乱,沈老爷要说法,沈夫人嚷嚷着“这可怎么得了”追了出去。
宾客们劝和的,议论的,袖手旁观的,y奉阳违的,甭提多热闹。眼见着春节即将结束,还赶上了这等好戏。实在是出人意料。
宴客厅里乱了,连仆人也不知该干什么。大家手足无措地站在纷争圈外,看着这场上流社会的闹剧。
你说,这些人有什么意思呢。再有钱又如何,再权势倾天又如何。得不了自由身,连简简单单一个爱情也能搅得ji犬不宁。
这些糜烂的上层人,抛开金絮其外,明明内里都腐朽成了空壳。他们还有ji,ng力传绯闻,管别人家的事。
更多的,却是在看热闹。平时装得多么相熟,丑闻面前,谁也不想沾上一星半点儿。
你说可笑不可笑。
贺老爷怒了,贺夫人哭了,沈小姐跑了,沈家人怒气冲天地离场。
贺琛牵着冷佩玖,什么话也没说,足够表明两人的关系与决心。这等惊天动地的举动,在当时的有钱人中,也算是开了先河。
玩什么不好,玩戏子。玩个男戏子,还玩出了感情。
别人看不明,道不清的原因,只有他俩知道。
冷佩玖曾小声问过贺琛“军长,现在不怕贺老爷气出病来了”
贺琛说“反正迟早有这么一天。”
冷佩玖不懂“嗯”
贺琛摇摇头,不说话。他瞧着贺姥爷站在离他十几米开外,老爷身边围了一群人。他们气势汹汹,仿佛自己占了天理。
而这边,唯贺琛一人,加了个冷佩玖。
贺琛忽然笑了,这场景与当年是多么相似。没想到,再回本家还是要故景重演。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贺老爷气到无话可说,他忍无可忍地大声问“逆子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爸,我不干什么,”贺琛说,“我只想给小玖一个名分。”
贺夫人捶胸顿足“你说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贺琛抿唇,他忽然揽过冷佩玖,当众吻了下去。
吻得果断,毫不犹豫。
片刻后,贺琛抬起头来,他盯着冷佩玖,却是朝众人说话“这就是我的态度。”
冷佩玖死死抓住贺琛的军装,挺括的外套生生抓出一把褶皱。
那一瞬,他仿佛从贺琛的眼里看到了爱情。
第43章 红拂传
不管贺府闹得多厉害,第二天正月十五元宵节,冷佩玖照样要唱戏。
贺琛领了冷佩玖回家“给名分”的事,震惊四九城内外。谁也料不到堂堂贺军长居然来真的,谁也看不出,冷佩玖居然当真陪着贺琛胡闹。
是个人凭脑子想想,也知道此事最终会引起多么大的波澜。
有人说冷佩玖是傻子,若以后贺琛突然玩腻了,不要他了。以冷老板现在这个名声,谁还敢再“要”他这偌大的北平可找不出第二个胆大包天、不顾世俗的贺琛来。
谁再与冷佩玖搅和在一起,冷老板提出要公开怎么办。
这“公开关系”与“公开捧戏子”可明明白白是两回事,后一个玩玩也就算了,没人当真。玩得好大家说你风流倜傥,玩得不好也不过一笑了之。
前一种可厉害多了,冒着圈内人嘲笑,与家族决裂的风头,相当于顶风作案。虽说这个时期娶伶人做姨太,包养情妇小姐的人不在少数。
但要像贺琛这般直接领个男媳妇儿回家,找遍北平还是头一遭。
此事一出,老百姓最先关注的,是明个儿的元宵戏。
冷佩玖还登不登台
元宵节,北平人民钟爱逛庙会、看花灯。这天,戏园子里的听众自然也不少。辞旧迎新,旧的一年将将过去,无论什么变化,票友们对听戏看戏的热情不会变。
原本冷佩玖从上海回来,直往戏迷们的喉咙里灌了一剂猛药。票都买好了,就等今日你说这贺琛办事,早不做晚不做,偏偏赶在如此重要的关头。
要是贺府人说话不好听,把冷佩玖气走怎么办。况且贺老爷也是个出了名的暴脾气,不好相与。一家人说不和,动手打起来怎么办
反正从早上起床开始,翘首盼着今晚这出好戏的票友们都在心里打鼓。不少人有点祈祷老天的意思,可别让咱们冷老板气出个好歹来。
但冷佩玖是个什么人你越不看好他,越打压他,哪怕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行时,冷老板最常做的就是出人意料。
一如当年师父斩钉截铁告诉他祖师爷不赏你饭吃,趁早改行
冷佩玖却留了下来,他不仅留下来,还用最后的事实证明他可以做到红遍南北。
冷佩玖走到如今这一步,身体力行展示着他人格中特有的一种光辉。无论处在什么时代,无论处在何方,无论别人如何看待他的尊卑贵贱。
冷佩玖始终保持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冷静、不浮夸也不傲慢。他的眼里只有戏,唱得好了别人捧座儿是理所当然。唱得不好,有人喝倒彩也很正常。
更何况,公开关系一事,是感情问题,是他的私生活。贺琛一向公私分明,冷佩玖也同样不会因为自个儿的事而耽误演出。
所以冷老板定是要登台的。
怎么可能不演他还要演得好,演得顶热闹。才对得起“南北名伶冷佩玖”这个头衔。
冷老板发话了,今晚肯定登台。票友们悬起的心肝儿终于落回地面,大家掐着时间,看着表,就等今晚八点冲进广和楼。
听这元宵戏,听一派热闹。
冷佩玖要唱戏,贺琛自然会去听。不等冷老板给他留包厢,早已派人去打点了大洋。送去的银子够包这位子一整年
总管事笑得合不拢嘴,他才不管冷佩玖的绯闻闹得如何沸沸扬扬,只要能赚钱、卖座儿。
就是好角儿顶好的角儿。
贺琛出门时,天色已晚。上元节的花灯挂满街头,灯光摇曳。随处可见的人群,随处可见的热闹。
老爷车一路开往广和楼,大红灯笼高挂,门口人头攒动。这场面足够瞧出冷佩玖经久不衰的名声,同一时期的其他名伶虽也红,然,能够到冷佩玖这排场的,还真没有。
贺琛没再去后台,因是元宵戏,自然请了不止冷佩玖一个角儿。好几个戏班子凑在一块儿,后台是想也想得到的乌烟瘴气。
听闻有些戏班管理不慎,男男女女喧哗大闹,没什么规矩。贺琛在军队呆久了,要的就是纪律严明,ji犬不惊。戏子们聚在一起扮相,嚼舌根,扯八卦,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贺琛坐入包厢,他照例取下军帽,环顾四周一圈。今天也来了不少达官显贵,其中有些人偏着头,余光止不住地往贺琛身上瞟。
元宵节人多,滋事的人也随时可能冒出来。贺琛今日来听戏,专程带了手下的兵。干练的士兵在下面围了一圈,乌黑发亮的枪杆子拿在手上,很是有些威慑力。
老百姓不知贺琛唱的哪一出,这些个贵人们倒瞧出来了。传闻贺琛占有欲强,真不是乱说的。
现在别人早已把冷佩玖和贺琛当成了一对“夫妻”,都道是一个在戏台上占据半边天,一个在戏台下占据半边地。
想了想,嗯,还真是般配。
贺琛坐着喝茶,耳边议论声嗡嗡回响,他也不恼。
直到要开场时,这群自认听戏比八卦重要的鹦鹉们才歇息了自己的嘴。
京剧元宵戏,戏词ji,ng美考究,内涵丰富。但量少,也就十来出。不过其涵盖的题材、角色倒是全面,爱情戏、神话戏都有。生旦净丑都有。
这些元宵戏的内容背景,也全都与这节日有关。
首先上的是一出春灯谜,韦影娘唱
皇陵庙内把香进,狂风吹散我母子离分。多蒙夫人救奴的xi,ng命,容当来世答报恩。皇陵庙内去看灯,偶遇着兄长问姓名。
女扮男装的韦影娘与丫鬟上岸观灯,巧遇风流才子宇文彦。二人猜中灯谜,引得众人喝彩。不料船因风起,船泊移位,二人错上了对方的船中。
后来引得一连串y差阳错,宇文彦又改名卢更生,人京应试,考中状元。入赘韦氏,不料对方正是影娘。结局皆大欢喜。
接着又是几位当红名角儿的悲剧元宵迷,神话戏碧波仙子。戏院内气氛逐渐高涨起来,大洋彩头一个接一个地往上扔。
贺琛听得很认真,但总觉缺几分味道。他盯着台上的戏子看,看来看去,眼前幻化出另一张脸。清秀动人,眉目间风情万种。
是了,他就说怎么听不过瘾,敢情这人不是冷佩玖
众人叫好,贺军长象征xi,ng地拍拍手。唱得是不错,就是入不了军长的耳。不怪别人技术不行,怪贺琛耳朵叼。
他瞧了瞧时间,今晚最后两出才轮到冷佩玖。这是梨园行里的“潜规则”,看好戏,好戏都在后头越是压轴,越是大牌。否则前边儿都把好戏唱完了,票友听过瘾了,抬起屁股就走。这后边的戏还怎么唱
既是元宵戏,图的就是热闹有趣。这些戏中,时常有饮酒狂欢、因酒引祸的情节。比如接下来选自薛刚反唐的徐策跑城。
“薛刚在洋河把酒戒,他爹娘生辰把酒开。三杯入肚出府外,惹下塌天大祸灾。”
再如同场的另一出法场换子,“恨薛刚小奴才不如禽兽,吃醉了酒全不顾满面含羞。”
票友们听得叫好声四起,为这嫉恶如仇、xi,ng格刚烈的薛刚掌声雷动。仿佛也见证了那场血雨腥风,y霾四布。j,i,an党们为防百姓造反,市井中侦骑密布,特务横行。冤狱遍于国中,人民怨声载道的祸事。
可喜苍天不绝大唐,善恶到头皆有报应。薛家后代领兵报仇,扫妖氛、清君侧,国家局势就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今这戏唱在这个当口,有心人倒听出了几番其他意味不明的意思来。贺琛眯着眼,不由想起党内主张消极抗战的那一派。愚人当道,j,i,an人掌权,全国上下暗波汹涌,人心不安。
可属于中国的“扫妖氛”、“清君侧”,什么时候才会到来
这出唱得好,好在贺琛自个儿闭着眼睛沉思了许多事。政党之间、对日态度、将到未到的战争,一切都如雾中探花,黎明将至,茫茫大雾还未散去。
很快,很快这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贺琛思及此,一直到冷佩玖上台,台下惊天的哄闹声才将他从思绪中拉出来。这场冷佩玖演的是遇后龙袍,为三侠五义戏遇皇后与打龙袍的联演,净角与老旦的传统合作戏。
贺琛头回听冷佩玖唱老旦,唱念全用嗓,那可是真嗓。同样唱得婉转动人,爽朗响堂。
见惯了冷老板演虞姬、杨贵妃这等明媚动人的女子,头一遭见他演李后,倒是挺新鲜。贺琛听得入迷,台上包拯唱“万岁爷准了我的本,免得国太受苦情。午门巧办花灯彩,暗地打动有道君。”
李后接道“好一个忠良小包拯,你为哀家巧办花灯。”
冷佩玖一开口,贺琛还真差点把他当李后了。要是此时两人私下在一起,冷佩玖准得使着小xi,ng子,笑嘻嘻喊道“小琛子,扶哀家回去。”
贺琛想想那场景,自己说不定还真会弯腰伸手去扶驾。堂堂军长,也就只有这冷老板还能吆喝他。换了其他人,怕是找死。
贺琛想着想着,自个儿笑了。他眼睛盯着台上那人,面上是化不开的自足与满意。
贺宇站在旁边撇嘴,他真信冷佩玖是个妖ji,ng。瞧瞧他家军长现在的样子,与那鼻子前边吊一捆秸杆的拉磨驴有什么区别。
贺宇觉得冷佩玖算个人物,他不清楚自己也算半个人物。摸遍全北平,除了他谁还敢把贺琛比作驴。
全心嫉妒冷佩玖,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遇后龙袍一唱完,就剩今天最后一场孽海记。
冷老板的独角戏,一人将思凡与下山唱完。其实原定曲目不是这个,冷佩玖任xi,ng,不知怎的前几天给改了。
冷佩玖扮演的小尼姑色空一上场,票友便想笑出声。这两出戏本就诙谐幽默,轻松有趣。但说到底,思凡中歌舞、念白和表演多种技巧繁多,从出场到下场始终一人载歌载舞,于表演者来说是极为严峻的考验。
冷佩玖开唱了,活脱脱的小尼姑形象跃然台上。色空因年幼时多病,被父母送入仙桃庵寄活。再后来不耐拜佛念经的寂寞生涯,私自逃出尼庵。与同样私自逃出佛门、不守清规的小和尚坠入爱河。
冷佩玖一人歌且舞,入夜来僧房寂寞,对此半明半灭之孤灯,更难消释心中惆怅。他行云流水的唱舞,令戏迷们都能与那一二分的孤寂感同身受。
他唱得万分投入“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为何腰盘黄绦,身穿直缀”
贺琛撑着下巴想,幸得你不是那尼姑庵里的小尼姑。否则老子还真得炮轰寺庙,在佛祖面前来个大不敬。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本也不是什么信男善女。不信佛法,不信天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人,还讲什么因果报应。
“哪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哪里有八千四万弥陀佛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冷佩玖唱念至此,他抬起眼,心有灵犀般往包厢上方望去。贺琛直接在空中与这赤`裸的、大胆的炽热眼神相撞。
他神色一凛,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哪里是小尼姑下山,这分明是冷佩玖这座天仙要下凡了
真真是,思凡。
冷佩玖要入世,不做那位列仙班的神他要做人。
要爱,要恨,要七情六欲,要轰轰烈烈。
他要与贺琛恋一场,地不埋心,天不遮眼。佛门当前,我背弃那佛。戒律清规,我视而不见。
爱在穷途,情行末路。一路走来踩着刀刃,踏着火海。总有一天峰回路转,他的将军终会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