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队从鼻子里冒出一声粗气,难过地转开身。
同一时间,香山居连宅。
连鸣ji,ng选出今晚着装,桌子上放着一封火漆信。黑底金字,瘦金体写着“连亲启”。
连鸣安排好张妈,又将电脑打开,群发项目任务邮件。不一会儿,电脑传来“嘀嘀嘀”的提示音,学生纷纷表示已收到。
连鸣关了电脑,他戴上一块镶钻腕表。接着他摆弄手腕看了看,妈的,太他妈暴发户气质。
连鸣很是嫌弃,但他并未取下。
桌上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开始期待今晚的夜场拍卖。
中午十二点。
苏穆煜送走狗崽有点无聊,云城溜达一圈儿,又慢腾腾回了清云轩。他得空将家里收拾整理一番,忽然发现三楼的阁楼门打不开。
钥匙放哪儿去了。
奇了怪了。
然,留声机内刚好放到梅老板的宇宙锋,正唱到赵女“修本装疯”。
“见丫奴在一旁挤眉绉眼,莫非她叫我假装疯癫。没奈何我只得青丝扯乱,我这里脱绣鞋扯破衣衫。听说疯我乐得随机应变,倒卧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西皮散板节拍自由,无板无眼。苏穆煜又尤其喜欢梅老板的这一段,嗓音清脆,唱腔圆润。听到乐处,什么疑虑纠结全放飞。忍不住下楼在沙发上一瘫,轻声跟着唱和起来。
苏穆煜合上眼,仿佛回到当年北平的戏院里。台上立着一风华绝代的名角儿,身边全是票友同好。
他们一起高呼,一起叫好。唱到各自心坎儿里,是痛苦也有,是欢欣也有。
顶热闹。
云城高级温泉中心。
马三爷正在接电话,给他做按摩的是个ji,ng致男孩。顶多不过十八岁,模样周正,低眉顺眼,很像小媳妇。
“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今晚夜拍图乐呵,三爷我什么时候亏待过身边人”
马三咋咋呼呼,男孩给他嘴里喂了颗葡萄。
“哎,乖乖,这才是爷的解语花。”马三爷伸手在男孩脸上摸了一把,后者羞得面红耳赤。
“我跟你说,今晚那北宋汝窑天青釉圆洗是开门到代的好东西。正儿八经什么苏老板没给意见,嗨,他就没看一眼”
“苏老板中意哪样呵。”马三爷冷笑,“我说了你敢收不不怕邪门儿你就跟着竞拍去。得啦,知道你胆子小。嗯孟二爷”
马三突然抬手让男孩停下按摩,他正坐起来,眉头紧锁。
“你说孟二爷要拍什么”
下午三点,孟家大院。
刚睡好午眠的孟老爷从楼上下来,孟远坐在客厅cha花。孟老爷神色不悦,却也没训斥什么。
孟家产业交予孟大少,二爷就成了陪衬。但凡财阀家族子孙众多,不太可能人人分权。孟大少事业心强,三百六十五天大半不着家,孟二少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每天在家待着,好似就为膈应孟老爷。
孟老爷早年丧妻,本是个可怜人。但这世道总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很快孟老爷身边围绕了数不清的美貌女子,夜夜笙歌,相当不着调。
孟大少不管,成年后借由工作搬出去了。也不知孟二爷到底是在韬光养晦,还是真打算啃老。这么些年来,虽然对孟老爷的荒唐颇有微词,但也不曾搬离本家。
孟老爷咳嗽两声,在孟远对面坐下“小远,听说今晚你要去参加黑市拍卖会”
“是的,父亲。”孟远将手中花枝放下,坐得端正。
孟老爷端详着自己的小儿子,按理说,大人总会疼老幺多一点。老大成长快,树立榜样。而小儿子,似乎天生就是可以恃宠而骄的。
孟老爷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孟远自母亲过世后,就不愿与他亲近。
“黑市上卧虎藏龙,水深。你自己小心探路。”
孟远有些微讶异,虽然孟老迷古识古,但总是不太乐意孟家后辈也走上这条路。具体原因不详,无非是希望他们去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古玩这一行,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特别是玩红了眼的,倾家荡产也是常事。
孟远沉默半响,最后将图册拿出来交给孟老“父亲,您看看。这对玉镯如何”
孟老爷戴上眼镜,将图册离远一点。看了会儿,说“民国的东西,有种有色,收藏价值不算高,作为首饰倒是可以玩玩。你喜欢送哪家姑娘”
“不是,”孟远否认道,“父亲是否觉得有异”
“有异”孟老爷再次看看,最后皱眉,“难道是苏穆煜看上的东西”
孟远不搭话,反而将图册往前翻,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
“父亲再看看这个,汝窑出品,如何”
孟老爷低头看去,并未瞧见孟远眼中的志在必得。
傍晚七点半,云城深秋的黑夜来得比较早。天幕黝黑,今夜晴朗,月明星稀。
连鸣洗完澡,开始换衣服。他站在镜子前,一颗接一颗扣上衬衣,藏好浑身健硕的肌rou。连鸣套上马甲,穿上西装外套。怀表链ji,ng致夺目,鼻梁上架着无框眼镜。
头发一丝不苟,书卷之气压下狂狷邪气。皮鞋如镜,裤线笔直。
他一抬眼,活脱脱的民国摩登公子哥。
连鸣抬手看了看时间,离拍卖会还有两小时。
同一时刻,清云轩。
苏穆煜从早纠结到现在,最终选定新做的散花锦唐装。花纹布满锦地,百鸟朝凤。苏美人站在镜子前,左右转转,甚是满意。
今晚将要跨时空,前去民国,时间上相去不远,衣着是不用换了。
他又在沙发上坐了片刻,最后看时间还早,耐不住xi,ng子翻起黑胶唱片来。
刚把唱片放上,音乐溢满客厅。手机倒不合时宜响了几声。
苏穆煜皱眉,拿起一看,短信来自连鸣苏老板,今夜拍卖场见。
苏美人思索片刻,回道
连少,你可要记住我说的话。苏老板看上的东西,邪xi,ng哟。
晚上九点,云城南郊似活了过来。
若此时从夜空俯瞰而下,画着盛世妆容的云城宛如妖姬。一辆辆名贵低调的豪车如流水般悄悄滑往南郊。
几乎是在同时,收到黑漆金印通行证的所有人,立刻动身。
他们或身居高位,或腰缠万贯。有人带着小蜜,有人只身前往。他们在黑夜中达到兴奋,从竞拍中寻求刺激。
不夜城唱起晚歌,连月色都要妖娆几分。
连鸣的座驾自车库中解锁,引擎轰鸣。苏穆煜戴上扳指,将唱片收好,出门奔赴夜场。马三爷排场最大,前有豪车开道,后有保镖护驾,一路直往南郊绝尘而去。这阵势,比连鸣还要黑道。孟远最后离家,他换好衣服带上图册,匆匆瞥了一眼下午完成的cha花。
他们在同一时刻,从不同地点,去赴一场水深如海的拍卖会。
结果究竟如何,最后花落谁家。
一切将将拉开序幕。
十点整。
连鸣领了号拍,刚与马三寒暄完毕,转头看见苏穆煜。
今天以圆桌形式排座,两人恰好不在一桌。
苏老板坐在人群里,手上拿着图册,与个把月前的芙蓉城苏富比拍卖会无异。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就足够吸引别人的眼光。
孟远的座位在斜后方,马三爷在苏老板隔壁。四人打一照面,互相笑着点点头。周遭熟人也不少,正式开拍前,还有人寻了连鸣来聊天。
那人问“连少,今夜可有中意的玩意”
连鸣笑笑“当然有。”
“你与苏老板的关系如何啦”
“老样子。”
“哦”那人拖着尾音,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你俩今晚,会不会再次竞争”
话音刚落,拍卖师走上台,是个稳重的中年男子。他手拿小巧ji,ng致的拍卖槌,笑容儒雅。
紧接着,第一件藏品被请上展示台。
竞价开始前,连少高深莫测对那人说“你猜猜看”
十一点,竞拍已过去一个小时。
相比上次秋拍,今日竞拍明显竞争激烈。几乎每一件藏品上台,都会掀起一轮新的竞价风波。
网上竞拍与电话竞拍者同样参与其中,报出底价后,买家便一个跃点一个跃点的将价格推至新高。
直到再也无人举牌,对着天价望而却步。
苏穆煜记得最疯狂的当属北宋汝窑那两件藏品上场,身边人几乎全动了。连马三爷与孟二爷都举了好几次号牌。
以百万起拍,最后经三十四口叫价,以千万成交。归属一名电话竞拍者。
拍卖师落槌的那一刻,场内一片唏嘘。
像是紧张稀薄的空气,突然被划拉开一条口。
苏穆煜关上图册,他一直在观察连鸣。今晚连鸣表现地兴致缺缺,很少举牌。面前一杯咖啡搅了又搅,连图册都不曾翻阅。
苏穆煜忽然涌出不好的预感,虽然他再三同连鸣强调
然而
曲为之防,苏穆煜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就在玉镯摆上展台的那一刻,众人的目光似乎都被吸引而去。那对品相ji,ng美却挺常见的镯子,似乎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拍卖师刚报价,苏老板正要举牌。
不料有人抢先
“五十万220号先生五十万”
苏穆煜一愣,转头看去,竟是马三
然而苏老板还没来得及表达焚天的震惊,拍卖师又是一声吼。
“310号六十万六十万”
苏老板再看去,孟二爷正襟危坐,淡定地举着号牌。
什么鬼
这些人都疯了吗
藏友见形势趋热,立马跟上,哄抬竞拍价格。
只听拍卖师一声盖过一声,价格越高越是激动。
“七十万220号七十万”
“八十万那边151号八十万”
“八十八万310号再次举牌八十八万”
苏穆煜气极,黑脸举起号牌“一百万”
拍卖师推推眼镜,情绪激昂“这位先生280号一百万”
“还有更高的吗”
苏穆煜向连鸣看去,连少却并没受场内白热化的叫价影响。他依然一次号牌都未举起,悠闲自在地坐在那里看戏似的。
思量间,马三爷再次举牌“一百一十万”
“一百一十万220号先生,一百一十万”
“还有更高的吗”
苏穆煜咬牙,忍不住转过头对隔壁桌的马三爷质问“三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没什么意思啊,”马三爷嬉笑,“你怎么不问问孟二爷什么意思。”
苏老板冷着一张脸“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当然是朋友嘛,是朋友才会分享好东西咯。”马三爷调侃几句,接着他伸手后方指了指,“苏老板,你看。”
孟二爷再次举牌“一百二十万”
“好310号一百二十万”
此时场内有了片刻安静,不少跟风者已经停下脚步。他们左顾右盼,明显不希望这场有意思的竞拍就此结束。
果不其然,苏穆煜并没放弃“一百五十万”
“一百五十万”拍卖师大声重复道。
孟二爷与马三爷一愣,他们未曾料到苏老板竟如此豁得出去
这镯子究竟有什么好
连鸣低头看表,十一点四十,时间刚刚好。
他忽然动了,举起号牌,声音直抵人心“四百万。”
“嘶”
场内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抽气声,苏穆煜的心立刻从天堂跌入谷底,他本以为,他本以为连鸣不会参与进来
今晚所有人都魔怔了吗
拍卖师到底见过大场面,在所有人失控的情况下,愣了两秒,恢复镇定“四百万421号四百万还有更高的吗”
当然没有又不是疯子
所有人朝连鸣投去意味不明的眼神,少部分落到了苏穆煜身上。此时苏老板已不算是气极,简直怒火攻心。他收紧五指,好好的锦袍被硬生生捏出褶皱来。
苏穆煜脾气上来了,正要继续竞价。忽然,他看见连鸣对他动了动口型。
不要浪费时间。
放弃竞价。
什么意思
苏穆煜一怔,大脑有片刻放空。后脑勺阵阵钝痛,眼前一片黑影金光。待他的思绪恢复清明时,拍卖师已一锤定音
“四百万成交恭喜421号先生”
拍卖场内突然掌声雷动,不知到底是祝贺,还是嘲笑竟然连续两次以邪价拿下藏品。
可见是个超有钱的木奉槌
礼宾小姐送来成交确认书,连鸣不等拍卖结束,起身拉开椅子,欲去取货。苏穆煜咬牙切齿作势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拍卖场。
马三爷还没从四百万这个愚蠢的数字里回过神,孟二爷在桌子下悄悄捏紧了拳头。
连鸣办完一切手续,拿了那对玉镯从展厅出来。苏穆煜在门口急不可耐,等待的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连鸣抬头,便见苏老板盛怒而来。
“我跟你说过什么连鸣这东西对我很重要”
苏穆煜胸膛剧烈起伏,不停转着手上那只扳指。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连拍卖师高亢的吼声也听不见了。
只留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连鸣再次看表,十一点五十五分。
子夜十二点,还有五分钟。
连鸣笑道“苏老板,价高者得,行内规矩。”
“成,连少,您开价。回头把银子划您账上去。”苏穆煜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直勾勾地盯着连鸣手中的东西。
连鸣错开身,摇摇头“苏老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黄金有价玉无价。”
“连少是不肯让”
“不是不肯,苏老板,总得拿点什么来换。”
此时走廊上只有苏连二人,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很远。苏穆煜暗道不好,时空将要再次回溯酒店里灯火辉煌极致耀眼,水晶大吊灯似在一寸寸往上升,眼前的壁画、天鹅绒窗帘,无不变得鲜艳生活。
苏老板心急如焚,口不择言“连少,你要什么公义阁的东西随你挑”
“什么都随我”连鸣往前迈了一步。
两人衣襟相贴,呼吸交织。连少轻易嗅到苏美人身上的木质熏香,他万分留恋地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
苏穆煜微微抬头,一点风情夹着急切。
“是,都随唔”
电光朝露,亲吻来得始料未及
苏穆煜只觉腰上一紧,连鸣有力的臂膀将他揽入怀中。两人唇齿相撞,一个火热,一个微凉。遽然,唇缝濡shi,温热而柔软舌头轻轻滑过苏老板的朱唇。他蓦地睁大双眼,然后感觉手上一沉,连鸣将装有玉镯的雕花木盒塞到他手中
一切来得那么快,苏穆煜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连鸣狠狠压住他的双唇,一点点厮磨,一寸寸碾压。霸道而情色,直叫人腿软
须臾片刻,连鸣放开苏穆煜,一瞬还有些恍惚,而苏美人眼里是藏不住的纷杂情欲。
连鸣下意识摸摸唇角,嘴边荡开一抹餍足的笑容。
清明片刻,苏穆煜猛然回过神来,他面露愠色,唰地向后撤了一步“连鸣老子要教你做人”
连鸣却伸手拉住苏穆煜细细的手腕“乖,别闹。”
“铛”
两人拉扯间,南郊之南耸立的那座擎天大钟,敲响了午夜的第一刻子夜十二时。
响遏行云。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视觉体验
都市腐化,空中凌乱的星子如乱世密码,玄月如勾,天边是鲜红海棠开出森林。黑夜破开一线朝霞,朝霞之下是水墨作画。
江山氤氲,白山黑水,接着视觉一闪,颜色又变得浓艳起来。
楼宇下沉,西式建筑翻转而来。他们像推开一扇门,接着踏入另一个世界。视野变得高远起来,宛如置身苍穹。
一列列火车拖着绝望的长啸,一线灰白的烟雾在昏黑之中拉开疤痕。有马蹄声,有行军声,还有骇人听闻的枪炮声。
铁血冰冷之下,有什么人在清唱,那是一把清冽的嗓子,带着直上九重云霄不回头的决然。
京胡月琴带三弦,锣鼓开场叫好掀。荒腔走板却是浓情万丈,裂帛之声化作血染山河。这些吉光片羽的画面,真真是带出银瓶乍破,铁骑枪鸣的激昂悲壮。
时空再次开阔具体,岁月漫为一片无垠深海。
红尘奔走,瞬息万变。
再一抬眼,苏连二人身处一弄堂,天边将要破晓,半黑的天际还挂着几颗星辰,月亮又白又冷。
他们站在高大的石库门之后,红砖外墙,石板窄路。两扇实心黑漆木门紧紧关闭,再往前几步,是一厢房。
周遭安静无比,沉睡的时代还未苏醒。
忽然,一声惊叫划破静谧。
苏连二人同时一惊,经历过风尘,抑或是明了床第之事的人,都清楚这声满溢情欲的叫声缘由何起
苏穆煜长这么大,头一次听人墙根。那浮浮沉沉的呻吟,一声更比一声嘹亮透彻的叫喊,惹得二人口干舌燥。
好生浪荡
再一细听,分明是男子之声。喘息渐渐急切,期间夹杂着y `荡下流的骂语,这又是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细细的哭喊抽噎,劲头上来,倒凤颠鸳,疯狂极致。满足的喟叹与男人间的拨云撩雨,春光乍泄一地。
“啊军长、不行,我受不了了不行了,要、要”
苏穆煜眼皮一跳,他借着即将到来的晨曦,看清了在前门木牌上,用楷书端正刻下的两个字
冷宅。
这里,住着一位绝冠当世的名伶
冷佩玖
第25章 红拂传
这个故事,要从一九年说起。
乱世之下,时局几度潮涌变幻,浪峰如山。
这么讲来,还应再往前走一点,看看二十世纪初,那一片满目疮痍,濒临破碎的河山。
一九零一年,京城。
偌大的皇宫空如鬼城,繁华不再,风光已成云烟。紫禁城的主人逃亡在外,春来草木深。好似一颗将死的老心脏,寂寞空旷。
四分五裂的国家,群龙无首,干戈寥落,战争四起。民间运动如火如荼,拉帮结派,圈地为营。
这个年迈古老的国度,在逼迫下努力革新与成长,却持续遭受沉重打击。海战惨烈殉国,勇士排外失败,侵略者狼子野心,浩荡洗劫世界瑰宝。清政腐败无能,一次次的退让懦弱,换来割地赔款的奇耻大辱。
那些立于时代前沿的有识之士、爱国青年,他们遥看未来,国之将倾,气数殆尽。
十年后,青年志士揭竿而起,瞬时席卷全国。次年,一生充满悲剧色彩的末代皇帝溥仪退位,封建王朝最终分崩离析。
一个新的时代,正从迷雾中缓缓走到光明中来。如东升之旭日,奏响了开悟的序曲。
那是最为大动荡大转变的时期,什么都在日新月异。衣食住行,思想潮流,一天一个样儿。电灯点亮,铁路开道,新玩意源源不断地涌进,通往上流社会的靡靡生活,也渗入黎民百姓的贫瘠梦乡。
剪辫子,着西服,吃洋餐,入学堂。呼吁女权,反缠足。
那是一段华夏大地无法闭眼的时期,她眼睁睁看着军阀割据,看着洋货入侵,好似不眠不休,要将前三百年的暗流汹涌都爆发得淋漓尽致。
矛盾丛生,新与旧,破与立,在这里激烈碰撞。
自革命后,直到一九二八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青天白日之下,愁云惨雾刚散去片刻。私贿赂公,包养情妇迎娶姨太的势头渐渐抬起,靡靡之音大有席卷重来之势。
此时,还有一件从未改变的东西,再次从纷乱的后台,走到了人们的视野里。
它从不受时代变迁的影响,甚至是命运的弄潮儿,引得南北两方为之发狂。
它,就是戏。而令它鲜活无比,雕佛入魂之人,就是角儿。
那些不疯魔不成活,炙手可热红遍全国的美貌名伶
其中,就要算冷佩玖一个。
冷佩玖,红得没法儿形容。办青衣,唱功没得说,那一把嗓子清冽透彻,却不尖锐。要宽度,有。要亮度,也有。同时习武功,昆曲,花旦,刀马旦等行当。
打他出道起,在北平演了两场。四九城的票友,全都迷疯了。乌泱泱地狂呼乱号,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新闻,评论其什么声如鹤唳、有如天籁,天上人间只此一人。
送花篮的、撒大洋的、送金匾、挂红纸,为他赋诗作画,出书改本,集结粉圈。如众星拱月,将冷佩玖送上九天瑶池。大有掷果盈车,愿为青藤门下走狗之势头。
但戏子戏子,这行当,就不见得多光彩。再多人爱,再多人捧,离了那身戏服,你既不是忠义两全的王宝钏,也不是仗义相助的薛湘灵,更不会是醉卧花间的杨贵妃。走下舞台,落下神坛,你做不得霸王,也做不得赵匡胤。
戏子是什么,扮上浓妆粉墨登场。悲欢离合,爱恨痴缠,你演什么,就得是什么样。你得照着戏本来,演绎那些王侯将相的传奇人生。而他们自个儿,最需无情无义,最提不得真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若是真动了情,就唱不好戏,唱不好思凡。
冷佩玖生得美貌,扮上相是天宫仙女,只得远观。去了胭脂油粉,又如一枝新竹、一束幽梅。丹凤眼狭长,粉唇如花,小巧ji,ng致的鼻子,顾盼生姿,眼波流转。
最是勾人。
这可眼热得那些达官贵人富老爷,戏子虽婊贱下流,那也是万人都想骑一骑。尝尝贵妃的滋味,或当一回威风的霸王。
所以一开始,将将大火的冷佩玖,在众人眼里,是人前风光人后下贱。有人捧着,自然会挑选有钱的阔少爷、富老爷傍上一傍。
冷佩玖,那定是被包养惯了的。
不少人如此猜测。
直到某次报纸上爆出冷老板被当时的商贾巨头宋志山给打了
众人哗然
为什么被打
八卦看热闹的群众,冷老板的资深票友,统统要个究竟。激进者,吆喝票友们堵到宋家府邸大门口,拉着横幅讨说法。不敢生事者,要是撞见宋志山,在背后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嗬,只要有关冷老板的新闻,总是好一派热闹
后来刨根问底,答案从上流社会的麻将桌上传了出来。虽然宋志山一再强调不许嘴碎,流言蜚语却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四九城。
原来啊,宋志山想包养冷佩玖但咱冷老板多清高,多冷淡的一个妙人儿。戏里唱的是罗敷女,为保贞洁守空房。戏外他冷老板不畏权贵,视金钱如尘埃。即使被强掳了去,冷佩玖就算一丈白绫,也断不从命。
好一个不识抬举的戏子
这下有趣了,关于冷老板的评价又多一面,有人道是出淤泥而不染,若那盛夏清荷,寒冬腊梅,独树一帜。也有人唾弃叫骂,装得清高,看他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冷佩玖,人如其名,大红大紫也冷若冰霜。他不动心,亦不动情。他谨遵师训,把所有的嬉笑怒骂,爱恨情仇都扔在台上。下了台,他是沾都不沾,看都不看。
冷老板不看报纸,别人骂他兔儿爷,骂他千人骑,褒贬之词均置若未闻。
包养这事儿,有了开头,就没有结尾。
人在乱世,身不由己。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戏子。
无独有偶,国军二十八师师长看上他,威逼利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文人武将的方式全用上了,冷佩玖照样一句话师长请回,冷佩玖虽是戏子,亦不卖身。
气得师长差点炮轰梨园楼。
再说北方来的一暴发户土匪,自以为听上戏,攀上北平上层人,就是个人物了。这个更惨,还没进到冷老板的门,先被各位票友拖出去揍了一顿。
你说你这不找事儿嘛,咱冷老板啊,就是天上的月亮,寒宫中的嫦娥。你这下了凡的猪无能,还想沾染不成瘌蛤`蟆想吃天鹅rou,饿疯了你
反正时局动荡,全面战争不知哪天到来。这亟待上膛的枪,膘肥体壮的马,个个都如弦上之箭,草木皆兵。
紧张中偷得浮生半日闲,八卦闲谈肯定不能少。
冷佩玖到底卖不卖,是不是卖了又要立牌坊,谁也说不准。
但是,要那么准干什么真相背后,大多都是无聊。为了不那么无聊,真相也就变得不重要,不必解释了。
反正啊,这冷老板,有贵妃之姿,有虞姬之美,但他的皇上霸王究竟是谁
这一天,冷佩玖的霸王,终于来了
民国二十四年春。
早在三天前,广和楼放出消息,冷佩玖登台演出红拂传全本。瞬间戏票抢售一空,千金难买,那是让也不让。太太小姐、老爷公子,还有全城票友都巴巴地等着。没买到票的人,只好琢磨着端了凳子,蹲墙根下听戏去
刚入夜,这大红灯笼挂起,张灯结彩的首先就热闹了。台下满座儿,过道里站满了人,包厢亦满。冷佩玖还未上台,叫好声早已四起。
再待他一亮相,一开嗓,那小姐们的珠宝首饰,公子们的大洋银元,乌泱泱地往台上扔,也不怕砸到人。
冷老板唱得妙,下面瞧出好。票友们打了ji血似的,喝彩声不断,掌声雷动。
这园里园外,俨然是两个天地。
见不到冷佩玖绝代风姿的,通通蹲在门口听。不管听的真不真切,反正里头人叫好,他们也叫好。这是什么
这哪还叫粉丝,完全是信徒
守在门口的伙计眯缝起眼,听得也是飘飘欲仙。好歹他没回头看,不然非得吓死不可
顺着墙根儿看去,一辆军车停在墙下,有一人身材魁梧,着笔挺军装。军帽上别着青天白日徽,领章上两颗金星。
此人即便靠着墙,依然身姿提拔。他面部线条刚毅利落,眉峰如刀,鼻梁挺直,双眼微阖,藏起鹰隼般的目光,浑身散发着阎罗杀伐之气。
再一看,才知他在听戏,听到ji,ng彩处,忍不住一声“好”
这可吓傻了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副官上前轻声问“军长,要不咱进去”
贺琛,任陆军中将27军军长。从天津出差顺道北平,料完公事,正要打道回府。不想经过这广和楼,听了那天上人间只得一人的嗓子,便再也迈不动脚步。
贺琛思量片刻,点头允了。副官在门口找到小厮,一亮身份,当真吓傻。可现在早没了座儿,你大军长要听戏,也不能站着吧。
小厮拿不定主意,最后叫来总管事。管事一听,来了尊大佛呀当即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地请着军长就进去了。
没了座儿咋办好说,加
总管事阿谀谄媚,其他人迫于y 威,愣是在戏台下,正正中中,给贺琛加了个位子。再一招手,好茶好点心尽数奉上。
其他人红了眼,但也敢怒不敢言。贺琛,威名在外。脾气暴躁,寡情寡义,从不手下留情。阎王爷见他都得绕着走,打了几年仗,战功赫赫,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时候。
他想坐哪儿,轮得到旁人cha嘴就算他今个儿想坐戏台上去,也无人拦道。贺军长的马鞭与枪杆,可不是摆设。
冷老板刚演完第八场,台下彩声四起,惊得如打雷一样,一阵阵接连不断,有如波涛汹涌。此时冷佩玖不在台上,可见票友对他多痴迷。
再等他出台时,台下的气氛已经如日中天,冷佩玖的唱腔新颖,声音又清新好听,新鲜胡琴托得紧凑,句句有彩头。
而冷佩玖抬眼便见台下那突兀的一座,座上笔直地坐着一人。那人取了军帽,马鞭放在茶桌上,一身硬朗,连紧绷的下巴,都线条分明。
冷老板挣着嗓子,嘴里唱到“在店中开妆镜青丝细挽,正对着明窗下自整云鬓;虽然是长途中征鞍不惯,幸得是风尘里未损容颜;我这里新妆罢镜中顾盼,等候他回来时好与郎看。”
他忽觉唱这句的时机真好,可不是等郎回来,且将新妆与他看么。自己是红拂,他就是那李郎同时,冷佩玖又可惜,今日该唱霸王别姬。
他是那虞姬,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霸王。
贺琛在台下听得入迷,眼前的红拂女当真是风姿卓越,眉目流转,在灯下美得闪闪发光。
这一眼,于冷佩玖来说,是一见钟情。此后九天仙女下了凡,他动了凡心,起了情丝。再后来,冷佩玖回想起今天这一幕,仍历历在目。
高高的戏台,他的英雄,他的军长端坐下方。军长仰视着冷老板,仰视这个红极一时的名角儿。
而他看到的,却是一个世界。那里面,有他的理想,他的春秋,他的家国梦。
不管如何,也不管贺琛听完这戏感觉怎样大抵都是好的,但凡听冷佩玖唱过的人,都说好。
贺军长抬脚要走,冷佩玖连妆也没卸,不顾总管事的呼唤,赶紧跟了出来。
贺琛永远记得冷佩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辈子也忘不了。
冷佩玖说“军长,我跟你。”
贺琛站在车门外,有些惊然错愕。他看着冷佩玖一身戏服,头上cha着点翠珠花。近了,确实是一副好样貌。
副官简直是要风中凌乱,这冷老板怎与报纸上说的不一样
不是冷若冰,傲如梅,从不卖身只卖艺那他眼巴巴地拉着军长,满脸止不住的爱慕之情,又是怎么回事
邪门儿
冷佩玖也永远记得贺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一辈子忘不了。
贺琛说“滚。”
他才是xi,ng情冷寂之人,比戏子还要无情。贺琛一寸寸拉开冷佩玖的手,像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他可以理解戏子行当,可以承认下九流的存在,甚至他喜欢听戏,爱这玩意。
但并不代表,出了戏园子,戏子脱了那身有情有义的皮囊,他还会与你搅在一起。
“冷老板,你站在台上时,我贺某人敬你。但出了这戏,你怕是要好好打听打听,我贺琛是个什么人。”
贺琛上车,连余光都未留下。他的xi,ng子,一如他严丝合缝的军装,没有丝丝软化的时候。
冷佩玖站在原地,票友早已散去,广和楼门口剩一孤零零的灯,总管事见军长离开,才从门内出来。他将一锦裘披风给冷老板搭上,嘴上叨叨着“天儿还寒,冷老板,咱进去吧。伤了风寒,坏了嗓子可要命呐”
冷佩玖没回话,他低头往里走,半响喃喃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
“啊”总管事愣住,脑子灵光一闪才回过味儿来。敢情无往不利的冷老板碰上了铁块被人嫌弃,被甩了
可他嘴上倒不敢这么说“冷老板,哪儿的话。您一开口,全北平都爱您”